161.第三輯孤獨人生・零餘者(33)
因為一班之中,我的年齡算最小,所以自修室里,當監課的先生走後,另外的同學們在密語著鬨笑著的關於男女的問題,我簡直一點兒也感不到興趣。從性知識育落後的一點上說,我確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個最低能的人。又因自小就習於孤獨,困於家境的結果,怕羞的心,畏縮的性,更使我的膽量,變得異常的小。在課堂上,坐在我左邊的一位同學,年紀只比我大了一歲,他家裡有幾位相貌長得和他一樣美的姊妹,並且住得也和學堂很近很近。因此,在校里,他就是被同學們苦纏得最厲害的一個;而禮拜天或假日,他的家裡,就成了同學們的聚集的地方。當課餘之暇,或放假期里,他原也懇切地邀過我幾次,邀我上他家裡去玩去;但形穢之感,終於把我的嚮往之心壓住,曾有好幾次想決心跟了他上他家去,可是到了他們的門口,卻又同罪犯似的逃了。他以他的美貌,以他的財富和姊妹,不但在學堂里博得了絕大的聲勢,就是在我們那小小的縣城裡,也贏得了一般的好譽。而尤其使我羨慕的,是他的那一種對同我們是同年輩的異性們的周旋才略,當時我們縣城裡的幾位相貌比較艷麗一點的女性,個個是和他要好的,但他也實在真膽大,真會取巧。
當時同我們是同年輩的女性,裝飾入時,態度豁達,為大家所稱道的,有三個。一個是一位在上海開店,富甲一邑的商人趙某的侄女;她住得和我最近。還有兩個,也是比較富有的中產人家的女兒,在交通不便的當時,已經各跟了她們家裡的親戚,到杭州上海等地方去跑跑了;她們倆,卻都是我那位同學的鄰居。這三個女性的門前,當傍晚的時候,或月明的中夜,老有一個一個的黑影在徘徊;這些黑影的當中,有不少都是我們的同學。因為每到禮拜一的早晨,沒有上課之先,我老聽見有同學們在操場上笑說在一道,並且時時還高聲地用著英文作了隱語,如「我看見她了!」「我聽見她在讀書」之類。而無論在什麼地方於什麼時候的凡關於這一類的談話的中心人物,總是課堂上坐在我的左邊,年齡只比我大一歲的那一位天之驕子。
趙家的那位少女,皮色實在細白不過,臉形是瓜子臉;更因為她家裡有了幾個錢,而又時常上上海她叔父那裡去走動的緣故,衣服式樣的新異,自然可以不必說,就是做衣服的材料之類,也都是當時未開通的我們所不曾見過的。她們家裡,只有一位寡母和一個年輕的女僕,而住的房子卻很大很大。門前是一排柳樹,柳樹下還雜種著些鮮花;對面的一帶紅牆,是學宮的泮水圍牆,泮池上的大樹,枝葉垂到了牆外,紅綠便映成著一色。當濃春將過,夏初來的春三四月,腳踏著日光下石砌路上的樹影,手捉著撲面飛舞的楊花,到這一條路上去走走,就是沒有什麼另外的奢望,也很有點像夢裡的遊行,更何況樓頭窗里,時常會有那一張少女的粉臉出來向你拋一眼兩眼的低眉斜視呢!
此外的兩個女性,相貌更是完整,衣飾也盡夠美麗,並且因為她倆的住址接近,出來總在一道,平時在家,也老在一處,所以膽子也大,認識的人也多。她們在二十餘年前的當時,已經是開放得很,有點像現代的自由女子了,因而上她們家裡去鬼混,或到她們門前去守望的青年,數目特別的多,種類也自然要雜。
我雖則膽量很小,性知識完全沒有,並且也有點過分的矜持,以為成日地和女孩子們混在一道,是讀書人的大恥,是沒出息的行為;但到底還是一個亞當的後裔,喉頭的蘋果,怎麼也吐它不出咽它不下,同北方厚雪地下的細草萌芽一樣,到得冬來,自然也難免得有些望春之意;老實說將出來,我偶爾在路上遇見她們中間的無論哪一個,或湊巧在她們門前走過一次的時候,心裡也著實有點兒難受。
住在我那同學鄰近的兩位,因為距離的關係,更因為她們的處世知識比我長進,人生經驗比我老成得多,和我那位同學當然是早已有過糾葛,就是和許多不是學生的青年男子,也各已有了種種的風說,對於我雖像是一種含有毒汁的妖艷的花,誘惑性或許格外的強烈,但明知我自己決不是她們的對手,平時不過於遇見的時候有點難以為的樣子,此外倒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思慕,可是那一位趙家的少女,卻整整地惱亂了我兩年的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