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第三輯孤獨人生・零餘者(42)
太陽升高了,船慢慢地駛出了黃浦,沖入了大海;故國的陸地,縮成了線,縮成了點,終於被地平的空虛吞沒了下去;但是奇怪得很,我鵠立在船艙的後部,西望著祖國的天空,卻一點兒離鄉去國的悲感都沒有。***比到三四年前,初去杭州時的那種傷感的懷,這一回彷彿是在回國的途中。大約因為生活沉悶,兩年來的蟄伏,已經把我的戀鄉之,完全割斷了。
海上的生活開始了,我終日立在船樓上,飽吸了幾天天空海闊的自由的空氣。傍晚的時候,曾看了偉大的海中的落日;夜半醒來,又上甲板去看了天幕上的秋星。船出黃海,駛入了明藍到底的日本海的時候,我又深深地深深地感受到了海天一碧,與白鷗水鳥為伴時的被解放的趣。我的喜歡大海,喜歡登高以望遠,喜歡遺世而獨處,懷戀大自然而嫌人的傾向,雖則一半也由於天性,但是正當青春的盛日,在四面是海的這日本孤島上過去的幾年生活,大約總也生了不可磨滅的絕大的影響無疑。
船到了長崎港口,在小島縱橫,山青水碧的日本西部這通商海岸,我才初次見到了日本的文化,日本的習俗與民風。後來讀到了法國羅底的記載這海港的美文,更令我對這位海洋作家,起了十二分的敬意。嗣後每次回國經過長崎,心裡總要跳躍半天,彷彿是遇見了初戀的人,或重翻到了幾十年前寫過的書。長崎現在雖則已經衰落了,但在我的回憶里,它卻總保有著那種活潑天真,像處女似地清麗的印象。
半天停泊,船又起錨了,當天晚上,就走到了四周如畫,明媚到了無以復加的瀨戶內海。日本藝術的清淡多趣,日本民族的刻苦耐勞,就是從這一路上的風景,以及四周海上的果園墾植地看來,也大致可以明白。蓬萊仙島,所指的不知是否就在這一塊地方,可是你若從中國東遊,一過瀨戶內海,看看兩岸的山光水色,與夫岸上的漁戶農村,即使你不是秦朝的徐福,總也要生出神仙窟宅的幻想來,何況我在當時,正值多多感,中國歲是十八歲的青春期哩!
由神戶到大坂,去京都,去名古屋,一路上且玩且行,到東京小石川區一處高台上租屋住下,已經是十月將終,寒風有點兒可怕起來了。改變了環境,改變了生活起居的方式,語不通,經濟行動,又受了監督,沒有自由,我到東京住下的兩三個月里,覺得是入了一所沒有枷鎖的牢獄,靜靜兒的回想起來,方才感到了離家去國之悲,生了不可遏止的懷鄉之病。
在這鬱悶的當中,左思右想,唯一的出路,是在日本語的早日的諳熟,與自己獨立的經濟的來源。多謝我們國家文化的落後,日本與中國,曾有國立五校,開放收受中國留學生的約定。中國的日本留學生,只教能考上這五校的入學試驗,以後一直到畢業為止,每月的衣食零用,就有官費可以領得;我於絕望之餘,就於這一年的十一月,入了學日本文的夜校,與補習中學功課的正則預備班。
早晨五點鐘起床,先到附近的一所神社的草地里去高聲朗誦著「上野的櫻花已經開了」,「我有著許多的朋友」等日文初步的課文,一到八點,就嚼著麵包,步行三里多路,走到神田的正則學校去補課。以二角大洋的日用,在牛奶店裡吃過午餐與夜飯,晚上就是三個鐘頭的日本文的夜課。
天氣一日一日的冷起來了,這中間自然也少不了北風的雨雪。因為日日步行的結果,皮鞋前開了口,后穿了孔。一套在上海做的夾呢學生裝,穿在身上,仍同裸著的一樣;幸虧有了幾年前一位在日本曾入過陸軍士官學校的同鄉,送給了我一件陸軍的制服,總算在晴日當作了外套,雨日當作了雨衣,御了一個冬天的寒。這半年中的苦學,我在身體上,雖則種下了致命的呼吸器的病根,但在知識上,卻比在中國所受的十餘年的教育,還有一程的進境。
第二年的夏季招考期近了,我為決定要考入官費的五校去起見,更對我的功課與日語,加緊了速力。本來是每晚於十一點就寢的習慣,到了三月以後,也一天天的改過了;有時候與教科書本煢煢相對,竟會到了附近的炮兵工廠的汽笛,早晨放五點鐘的夜工時,還沒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