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一輯短篇小說・沉淪(11)
在家裡住了三個多月,秋風吹到富春江上,兩岸的綠樹就快凋落的時候,他又坐了帆船,下富春江,上杭州去。卻好那時候石牌樓的w中學正在那裡招插班生,他進去見了校長m氏,把他的經歷說給了m氏夫妻聽,m氏就許他插入最高的班裡去。這w中學原來也是一個教會學校,校長m氏,也是一個糊塗的美國宣教師;他看看這學校的內容倒比h大學不如了。與一位很卑鄙的教務長——原來這一位先生就是h大學的卒業生——鬧了一場,第二年的春天,他就出來了。出了w中學,他看看杭州的學校都不能如他的意,所以他就打算不再進別的學校去。
正是這個時候,他的長兄也在北京被人排斥了。原來他的長兄為人正直得很,在部里辦事,鐵面無私,並且比一般部內的人物又多了一些學識,所以部內上下都忌憚他。有一天某次長的私人來問他要一個位置,他執意不肯,因此次長就同他鬧起意見來,過了幾天他就辭了部里的職,改到司法界去做司法官去了。他的二兄,那時候正在紹興軍隊里作軍官,這一位二兄,軍人習氣頗深,揮金如土,專喜結交俠少。他們弟兄三人,到這時候都不能如意之所為,所以那一小市鎮里的閑人都說他們的風水破了。
他回家之後,便鎮日鎮夜的蟄居在他那小小的書齋里。他父祖及他長兄所藏的書籍,就作了他的良師益友。他的日記上面,一天一天的記起詩來。有時候他也用了華麗的文章做起小說來;小說里就把他自己當作了一個多的勇士,把他鄰近的一家寡婦的兩個女兒,當作了貴族的苗裔,把他故鄉的風物,全編作了田園的景;有興的時候,他還把他自家的小說,用單純的外國文翻譯起來;他的幻想愈演愈大了,他的憂鬱病的根苗,大約也就在這時候培養成功的。
在家裡住了半年,到了七月中旬,他接到他長兄的來信說:
院內近有派予赴日本考察司法事務之意,予已許院長以東行,大約此事不日可見命令。渡日之先,擬返里小住。三弟居家,斷非上策,此次當偕伊赴日本也。
他接到了這一封信之後,心中日日盼他長兄南來,到了九月下旬,他的兄嫂才自北京到家。住了一月,他就同他的長兄長嫂同到日本去了。
到了日本之後,他的dreamsoftheromanticage尚未醒悟,模模糊糊的過了半載,他就考入東京第一高等學校里去了。這正是他十九歲的秋天。
第一高等學校將開學的時候,他的長兄接到了院長的命令,要他回去。他的長兄便把他寄托在一家日本人的家裡,幾天之後,他的長兄長嫂和他的新生的侄女兒就回國去了。
東京的第一高等學校里有一班預備班,是為中國學生特設的。
在這預科里預備一年,卒業之後,才能入各地高等學校的正科,與日本學生同學。他考入預科的時候,本來填的是文科,後來將在預科卒業的時候,他的長兄定要他改到醫科去,他當時亦沒有什麼主見,就聽了他長兄的話把文科改了。
預科卒業之後,他聽說n市的高等學校是最新的,並且n市是日本產美人的地方,所以他就要求到n市的高等學校去。
四
他的二十歲的八月二十九日的晚上,他一個人從東京的中央車站乘了夜行車到n市去。
那一天大約剛是舊曆的初三四的樣子,同天鵝絨似的又藍又紫的天空里,灑滿了一天星斗。半痕新月,斜掛在西天角上,卻似仙女的蛾眉,未加翠黛的樣子。他一個人靠著了三等車的車窗,默默的在那裡數窗外人家的燈火。火車在暗黑的夜氣中間,一程一程的進去,那大都市的星星燈火,也一點一點的朦朧起來,他的胸中忽然生了萬千哀感,他的眼睛里就忽然覺得熱起來了。
「sentimental,toosentimental!」
這樣的叫一聲,把眼睛揩了一下,他反而自家笑起自家來。
「你也沒有人留在東京,你也沒有弟兄知己住在東京,你的眼淚究竟是為誰灑的呀!或者是對於你過去的生活的傷感,或者是對你二年間的生活的余,然而你平時不是說不愛東京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