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一輯短篇小說・沉淪(12)
「唉,一年人住豈無。***
「黃鶯住久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
胡思亂想的尋思了一會,他又忽然想到初次赴新大陸去的清教徒的身上去。
「那些十字架下的流人,離開他故鄉海岸的時候,大約也是悲壯淋漓,同我一樣的。」
火車過了橫濱,他的感方才漸漸兒的平靜起來。獃獃的坐了一忽,他就取了一張明信片出來,墊在海涅()的詩集上,用鉛筆寫了一詩寄他東京的朋友。
峨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別故居。
四壁旗亭爭賭酒,六街燈火遠隨車。
亂離年少無多淚,行李家貧只舊書,
夜后蘆根秋水長,憑君南浦覓雙魚。
在朦朧的電燈光里,靜悄悄的坐了一會,他又把海涅的詩集翻開來看了。
lebetwohl,ihrglattensaele,
glatteherren,glatte,frauen!
aufdiebergewillichsteigen,
lacendaufeuchniederschauen!
ausheinesbuchderlieder
浮薄的塵寰,無的男女,
你看那隱隱的青山,我欲乘風飛去,
且住且住,
我將從那絕頂的高峰,笑看你終歸何處。
單調的輪聲,一聲聲連連續續的飛到他的耳膜上來,不上三十分鐘,他竟被這催眠的車輪聲引誘到夢幻的仙境里去了。
早晨五點鐘的時候,天空漸漸兒的明亮起來。在車窗里向外一望,他只見一線青天還被夜色包住在那裡。探頭出去一望,一層薄霧,籠罩著一幅天然的畫圖,他心裡想了一想:
「原來今天又是清秋的好天氣,我的福分,真可算不薄了。」
過了一個鐘頭,火車就到了n市的停車場。
下了火車,在車站上遇見了個日本學生;他看看那學生的制帽上也有兩條白線,便知道他也是高等學校的學生。他走上前去,對那學生脫了一脫帽,問他說:
「第x高等學校是在什麼地方?」
那學生回答說:
「我們一路去吧。」
他就跟了那學生跑出火車站來,在火車站的前頭,乘了電車。
早晨還早得很,n市的店家都還未曾起來。他同那日本學生坐了電車,經過了幾條冷清的街巷,就在鶴舞公園前面下了車。他問那日本學生說:
「學校還遠得很么?」
「還有二里多路。」
穿過了公園,走到稻田中間的細路上的時候,他看見太陽已經起來了,稻上的露滴,還同明珠似的掛在那裡。前面有一叢樹林,樹林蔭里,疏疏落落的看得見幾椽農舍。有兩三條煙囪筒子,突出在農舍的上面,隱隱約約的浮在清晨的空氣里。一縷兩縷的青煙,同爐香似的在那裡浮動,他知道農家已在那裡炊早飯了。
到學校近邊的一家旅館去一問,他一禮拜前頭寄出的幾件行李,已經到在那裡。原來那一家人家是住過中國留學生的,所以主人待他也很殷勤。在那一家旅館里住下了之後,他覺得前途好象有許多歡樂在那裡等他的樣子。
他的前途的希望,在第一天的晚上,就不得不被目前的實嘲弄了。原來他的故里,也是一個小小的市鎮。到了東京之後,在人山人海的中間,他雖然時常覺得孤獨,然而東京的都市生活,同他幼時的習慣尚無十分齟齬的地方。如今到了這n市的鄉下之後,他的旅館,是一家孤立的人家,四面並無鄰舍,左門外便是一條如的大道,前後都是稻田,西面是一方池水,並且因為學校還沒有開課,別的學生還沒有到來,這一間寬曠的旅館里,只住了他一個客人。白天倒還可以支吾過去,一到了晚上,他開窗一望,四面都是沉沉的黑影,並且因n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望眼連天,四面並無遮障之處,遠遠里有一點燈火,明滅無常,森然有些鬼氣。天花板里,又有許多蟲鼠,息栗索落的在那裡爭食。窗外有幾株梧桐,微風動葉,颯颯的響得不已,因為他住在二層樓上,所以梧桐的葉戰聲,近在他的耳邊。他覺得害怕起來,幾乎要哭出來了。他對於都市的懷鄉病()從未有比那一晚更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