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一輯短篇小說・沉淪(16)
吃了之後,他兀兀的在草地上坐了一會。***四面並無人聲,遠遠的樹枝上時有一聲兩聲的鳥鳴聲飛來。他仰起頭來看看澄清的碧空,同那皎潔的日輪,覺得四面的樹枝房屋,小草飛禽,都一樣的在和平的太陽光里受大自然的化育。他那昨天晚上的犯罪的記憶,正同遠海的帆影一般,不知消失到哪裡去了。
這梅林的平地上和斜面上,又來又去的曲徑很多。他站起來走來走去的走了一會,方曉得斜面上梅樹的中間,更有一間平屋造在那裡。從這一間房屋往東的走去幾步,有眼古井,埋在松葉堆中。他搖搖井上的唧筒看:呷呷的響了幾聲,卻抽不起水來。他心裡想:
「這園大約只有梅花開的時候開放一下,平時總沒有人住的。」
到這時他又自自語的說:
「既然空在這裡,我何妨去問園主人去借住借住。」
想定了主意,他就跑下山來,打算去尋園主人去。他將走到門口的時候,卻好遇見了一個五十來歲的農夫走進園來。他對那農夫道歉之後,就問他說:
「這園是誰的,你可知道么?」
「這園是我經管的。」
「你住在什麼地方的?」
「我住在路的那面的。」
一邊這樣的說,一邊那農民指著道路西邊的一間小屋給他看。他向西一看,果然在西邊的高壁盡頭的地方,有一間小屋在那裡。他點了點頭,又問說:
「你可以把園內的那間樓屋租給我住住么?」
「可是可以的,你只一個人么?」
「我只一個人。」
「那你可不必搬來的。」
「這是什麼緣故呢?」
「你們學校里的學生,已經有幾次搬來過了,大約都因為冷靜不過,住不上十天就搬走的。」
「我可同別人不同,你但能租給我,我是不怕冷靜的。」
「這樣豈里有不租的道理,你想什麼時候搬來?」
「就是今天午後吧。」
「可以的,可以的。」
「請你就替我掃一掃乾淨,免得搬來之後著忙。」
「可以可以。再會!」
「再會!」
六
搬進了山上梅園之後,他的憂鬱症(hypochondria)又變起形狀來了。
他同他的北京的長兄,為了一些兒細事,竟生起齟齬來。他了一封長長的信,寄到北京,同他的長兄絕了交。
那一封信出之後,他獃獃的在樓前草地上想了許多時候。他自家想想看,他便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其實這一次的決裂,是始於他的。同室操戈,事更甚於他姓之相爭,自此之後,他恨他的長兄竟同蛇蠍一樣,他被他人欺侮的時候,每把他長兄拿出來作比:
「自家的弟兄,尚且如此,何況他人呢!」
他每達到這一個結論的時候,必盡把他長兄待他苛刻的事,細細回想出來。把各種過去的事迹列舉出來之後,就把他長兄判決是一個惡人,他自家是一個善人。他又把自家的好處列舉出來,把他所受的苦處誇大的細數起來。他證明得自家是一個世界上最苦的人的時候,他的眼淚就同瀑布似的流下來。他在那裡哭的時候,空中好象有一種柔和的聲音對他說:
「啊呀,哭的是你么?那真是冤屈了你了。象你這樣的善人,受世人的那樣的虐待,這可真是冤屈了你了。罷了罷了,這也是天命,你別再哭了,怕傷害了你的身體!」
他心裡一聽到這一種聲音,就舒暢起來。他覺得悲苦的中間,也有無窮的甘味在那裡。
他因為想復他長兄的仇,所以就把所學的醫科丟棄了,改入文科里去,他的意思,以為醫科是他長兄要他改的,仍舊改迴文科,就是對他長兄宣戰的一種明示。並且他由醫科改入文科,在高等學校須遲卒業一年。他心裡想,遲卒業一年,就是早死一歲,你若因此遲了一年,就到死可以對你長兄含一種敵意。因為他恐怕一二年之後,他們兄弟兩人的感,仍舊和好起來;所以這一次的轉科,便是幫他永久敵視他長兄的一個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