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一輯短篇小說・沉淪(18)
前面一片汪洋的大海,橫在午後的太陽光里,在那裡微笑。超海面南有一條青山,隱隱的浮在透明的空氣里,西邊是一脈長堤,直馳到海灣的心裡去。堤外有一處燈台,同巨人似的立在那裡。幾艘空船和幾隻舢板,輕輕的在系著的地方浮蕩。海中近岸的地方,有許多浮標,飽受了斜陽,紅紅的浮在那裡。遠處風來,帶著幾句單調的話聲,既聽不清楚是什麼話,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
他在岸邊上走來走去走了一會,忽聽見那一邊傳過了一陣擊磬的聲來。他跑過去一看,原來是為喚渡船而的。他立了一會,看有一隻小火輪從對岸過來了。跟著了一個四五十歲的工人,他也進了那隻小火輪去坐下了。
渡到東岸之後,上前走了幾步,他看見靠岸有一家大莊子在那裡。大門開得很大,庭內的假山花草,布置得楚楚可愛。他不問是非,就踱了進去。走不上幾步,他忽聽得前面家中有女人的嬌聲叫他說:
「請進來嚇!」
他不覺驚了一頭,就獃獃的站住了。他心裡想:
「這大約就是賣酒食的人家,但是我聽見說,這樣的地方,總有妓女在那裡的。」
一想到這裡,他的精神就抖擻起來,好象是一桶冷水澆上身來的樣子。他的面色立時變了。要想進去又不能進去,要想出來又不得出來;可憐他那同兔兒似的小膽,同猿猴似的淫心,竟把他陷到一個大大的難境里去了。
「進來嚇!請進來嚇!」裡面又嬌滴滴的叫了起來,帶著笑聲。
「可惡東西,你們竟敢欺我膽小么?」
這樣的怒了一下,他的面色更同火也似的燒了起來。咬緊了牙齒,把腳在地上輕輕的蹬了一蹬,他就捏了兩個拳頭向前進去,好象是對了那幾個年輕的侍女宣戰的樣子。但是他那青一陣紅一陣的面色,和他的面上微微兒在那裡振動的筋肉,他總隱藏不過。他走到那幾個侍女的面前的時候,幾乎要同小孩似的哭出來了。
「請上來!」
「請上來!」
他硬了頭皮,跟了一個十七八歲的侍女走上樓去,那時候他的精神已經有些鎮靜下來了。走了幾步,經過一條暗暗的夾道的時候,一陣惱人的花粉香氣,同日本女人特有的一種肉的香味,和頭上的香油氣息合作了一處,撲上他的鼻孔里來。他立刻覺得頭暈起來,眼睛里看見了幾顆火星,向後面跌也似的退了一步。他再定睛一看,只見他的前面黑暗暗的中間,有一長圓形的女人的粉面,堆著了微笑在那裡問他說:
「你!你還是上靠海的地方呢,還是怎樣?」
他覺得女人口裡吐出來的氣息,也熱和和的噴上他的面來。他不知不覺把這氣息深深的吸了一口。他的意識,感覺到他這行為的時候,他的面色又立刻紅了起來。他不得已只能含含糊糊的答應她說:
「上靠海的房間里去。」
進了一間靠海的小房間,那侍女便問他要什麼菜。他就回答說:
「隨便拿幾樣來吧。」
「酒要不要?」
「要的。」
那侍女出去之後,他就站起來推開了紙窗,從外邊放了一陣空氣進來。因為房裡的空氣沉濁得很,他剛才在夾道中聞過的那一陣女人的香味,還剩在那裡,他實在是被這一陣氣味壓迫不過了。
一灣大海,靜靜的浮在他的面前。外邊好象是起了微風的樣子,一片一片的海浪,受了陽光的返照,同金魚的魚鱗似的在那裡微動。他立在窗前看了一會,低聲的吟了一句詩出來:
「夕陽紅上海邊樓。」
他向西一望,見太陽離西南的地平線只有一丈多高了。獃獃的看了一會,他的心思怎麼也離不開剛才的那個侍女。她的口裡的頭上的面上的和身體上的那一種香味,怎麼也不容他的心思去想別的東西。他才知道他想吟詩的心是假的,想女人的**的心是真的了。
停了一會,那侍女把酒菜搬了進來,跪坐在他的面前,親親熱熱的替他上酒。他心裡想仔仔細細的看她一看,把他的心裡的苦悶都告訴了她,然而他的眼睛怎麼也不敢平視她一眼,他的舌根怎麼也不能搖動一搖動。他不過同啞子一樣,偷看看她那擱在膝上一雙纖嫩的白手,同衣縫裡露出來的一條粉紅的圍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