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70)
自從她得到了這李文卿的戀愛消息以後,她對張康先生的態度,又變了一變。***本來她就只打算在他的身上尋出一個暫時的避難之所的,現在卻覺得連這仍舊是不安全不滿足的避難之所也是不必要了。
她和張先生的這若即若離的關係,正將隔斷,而她的學校生活也將完畢的這一年冬天,中國政治上起了一個絕大的變化,真是古來所未有過的變化。
舊式軍閥之互相火併,這時候已經到了最後的一個階段了。奉天鬍子匪軍佔領南京不久,就被孫傳芳的販賣鴉片,虜掠姦淫,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閩海匪軍驅逐走了。
孫傳芳佔據東南五省不上幾月,廣州革命政府的北伐軍隊,受了第三國際的領導和工農大眾的扶持,著著進逼。已攻下了武漢,攻下了福建,迫近江浙的境界來了。革命軍到處,百姓簞食壺漿,歡迎唯恐不及。於是舊軍閥的殘部,在放棄地盤之先,就不得不露他們的最後毒牙,來向無辜的農工百姓,試一次致命的噬咬,來一次絕命的殺人放火,虜掠姦淫。可憐杭州的許多女校,這時候同時都受了這些孫傳芳部下匪軍的包圍,數千女生也同時都成了被征服地的人身供物。其中未成年的不幸的少女,因被**而斃命者,不知多少。幸而鄭秀岳所遇到的,是一個匪軍的下級軍官,所以過了一夜,第二天就得從後門逃出,逃回了家。
這前後,杭州城裡的資產階級,早已逃避得十室九空。鄭秀岳於逃回家后,馬上就和她的父母在成千成萬的難民之中,奪路趕到了杭州城站。但她們所乘的這次火車已經是自杭開滬的最後一班火車,自此以後,滬杭路上的客車,就一時中斷了。
鄭秀岳父女三人,倉皇逃到了上海,先在旅館里住了幾天,後來就在滬西租定了一家姓戴的上流人家的樓下統廂房,作了久住之計。
這人家的住宅,是一個兩樓兩底的弄堂房子,房東是銀行里的一位行員,房客於鄭秀岳她們一家之外,前樓上還有一位獨身的在一家書館里當編輯的人住在那裡。
聽那家房東用在那裡的一位紹興的半老女佣人之所說,則這位吳先生,真是上海灘上少有的一位規矩人,年紀已經有二十五歲了,但絕沒有一位女朋友和他往來,晚上,也沒有一天在外面過過夜。在這前樓住了兩年了,而過年過節,房東太太邀他下樓來吃飯的時候,還是怕羞怕恥的,同一位鄉下姑娘一樣。
還有他的房租,也從沒有遲納過一天,對底下人如她自己和房東的黃包車夫之類的賞與,總按時按節,給得很豐厚的。
鄭秀岳聽了這多的半老婦的這許多關於前樓的住客的讚詞,心裡早已經起了一種好奇的心思了,只想看看這一位正人君子,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才。可是早晨她起來的時候,他總已經出去到書館里去辦事了,晚上他回來的時候,總一進門就走上樓去的,所以自從那一天禮拜天的下午,她們搬進去后,雖和他同一個屋頂之下住了六七天,她可終於沒有見他一面的機會。
直到了第二個禮拜天的下午,——那一天的天氣,晴暖得同小春天一樣,——吃過飯後,鄭秀岳聽見前樓上的一排朝南的玻璃窗開了,有一位男子的操寧波口音的聲音,在和那半老女佣人的金媽說活,叫她把竹竿擱在那裡,衣服由他自己來曬。停了一會,她從她的住室的廂房窗里,才在前樓窗外看見了一張清秀溫和的臉來。皮膚很白,鼻子也高得很,眼睛比尋常的人似乎要大一點,臉形是長方的。鄭秀岳看見了他伏出了半身在窗外天井裡曬駱駝絨袍子,嗶嘰夾衫之類的面形之後,心裡倒忽然驚了一頭,覺得這相貌是很熟很熟。又過細尋思了一下,她就微微地笑起來了,原來他的面形五官,是和馮世芬的有許多共同之點的。
十七
一九二七——中華民國十六——年的年頭和一九二六年的年尾,滬杭一帶充滿了風聲鶴唳的白色恐怖的空氣。在黨的鐵律指導下的國民革命軍,各地都受了工農老百姓的暗助,已經越過了仙霞嶺,一步一步的逼近杭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