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71)
陽曆元旦以後,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路軍,真如破竹般地直到了杭州,浙江已經成了一個遍地紅旗的區域了。***這時候淞滬的一隅,還在舊軍閥孫傳芳的殘部的手中,但是一夕數驚,舊軍閥早已經感到了他們的末日的將至了。
處身於這一種政治大變革的危急之中,託庇在外國帝國主義旗幟下的一般上海的大小資產階級,和洋商買辦之類,還悠悠地在送灶謝年,預備過他們的舊曆的除夕和舊曆的元旦。
醉生夢死,服務於上海的一家大金融資本家的銀行里的鄭秀岳他們的房東,到了舊曆的除夕夜半,也在客廳上擺下了一桌盛大的筵席,在招請他的房客全體去吃年夜飯,這一天系一九二七年二月一日,天氣陰晴,是晚來欲雪的樣子。
鄭秀岳她們的一家,在爐火熔熔,電光灼灼的席面上坐定的時候,樓上的那一位吳先生,還不肯下來。等麵糰身胖,嗓音洪亮的那一位房東向樓上大喊了幾聲之後,他才慢慢地走落了樓。房東替他和鄭去非及鄭秀岳介紹的時候,他只低下了頭,漲紅了臉,說了幾句什麼也聽不出來的低聲的話。這房東本來是和他同鄉,身體魁偉,面色紅艷,說了一句話,總容易惹人家鬨笑。在他介紹的時候說:
「這一位吳先生,是我們的同鄉,在我們這裡住了兩年了,叫吳一粟,系在某某書館編婦女雜誌的。鄭小姐,你倒很可以和他做做朋友,因為他的脾氣象是一位小姐。你看他的臉漲得多麼紅?我們內人有幾次去調戲他的時候,他簡直會哭出來。」
房東太太卻佯嗔假怒地罵起她的男人來了:
「你不要胡說,今朝是大年夜頭.噢!你看吳先生已經把你弄得難為極了。」一場笑語,說得大家都呵呵大笑了起來。
鄭秀岳在吃飯的時候,冷靜地看了他好幾眼,而他卻只低下了頭,一句話也不說,盡在吃飯。酒,他是不喝的。鄭去非和房主人的戴次山正在淺斟低酌的中間,他卻早已把碗筷擱下,吃完了飯,默坐在那裡了。
這一天晚上,鄭去非於喝了幾杯酒後,居然興緻大,自家說了一陣過去的經歷以後,便和房東戴次山談論起時局來。末后注意到了吳一粟的沉默無,低頭危坐在那裡,他就又把話牽了回來,詳細地問及了吳一粟的身世。
但他問三句,吳一粟頂多只答一句,倒還是房主人的戴次山代他回答得多些。
他和戴次山雖是寧波的大同鄉,然而本來也是不認識的。戴次山於兩年前同這回一樣,於登報招尋同住者的時候,因為他的資格身分很合,所以才應許他搬進來同住。他的父母早故了,財產是沒有的,到寧波的四中畢業為止,一切學費之類,都由他的一位叔父也系在某書館里當編輯的吳卓人負責的。現在吳卓人上山東去做女師校長去了,所以他只剩了一個人,在上海。那婦女雜誌,本來是由吳卓人主編的。但他於中學畢業之後,因為無力再進大學,便由吳卓人的儘力,進了這某書館而充作校對,過了二年,升了一級,就算升作了小編輯而去幫助他的叔父,從事於編輯婦女雜誌。兩年前他叔父去做校長去了,所以這婦女雜誌現在名義上雖則仍說是吳卓人主編,但實際上則只有他在那裡主持。
這便是鄭去非向他盤問,而大半系由戴次山替他代答的吳一粟的身世。
鄭秀岳聽到了吳卓人這名字,心裡倒動了一動。因為這名字,是她和馮世芬要好的時候,常在雜誌上看熟的名字。婦女雜誌,在她們學校里定閱的人也是很多。聽到了這些,她心裡倒後悔起來了,因為自從馮世芬走後,這一年多中間.她只在為事而顛倒,書也少讀了,雜誌也不看了,所以對於中國文化界和婦女界的事,她簡直什麼也不知道了。當她父親在和吳一粟說話的中間,她靜靜兒的注視著他那靦腆不敢抬頭的臉,心裡倒也下了一個向上的決心。
「我以後就多讀一點書罷!多識一點時務罷!有這樣的同居者近在咫尺,這一個機會倒不可錯過,或者也許比進大學還強得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