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102)

261.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102)

這就是逸群每日在病院里過著的周而復始的生活。***因為外面的生活方式這樣的單調刻板化了,所以他的對外界的應付觀察的注意全部,就轉向了內。在日暖風和的午後,在澄明清寂的午前,沉埋在迴廊上的安樂椅里他看山景看得倦了,總要尋根究底的解剖起自家過去的生活意思來。

「自己的一生,實在是一出毫無意義的悲劇,而這悲劇的釀成,實在也只可以說是時代造出來的惡戲。自己終竟是一個畸形時代的畸形兒,再加上以這惡劣環境的腐蝕,那些更加不可收拾了。第一不對的,是既作了中國人,而偏又去受了些不徹底的歐洲世紀末的教育。將新酒盛入了舊皮囊,結果就是新舊兩者的同歸於盡。世紀末的思想家說:——你先要見你自己,自己見了以後,就應該忠實地守住著這自我,徹底地主張下去,擴充下去。環境若要來阻撓你,你就應該直衝上前,同他拼一個你死我活,allornothing!不能妥協,不能含糊,這才是人的生活。——可是到了這中國的社會裡,你這唯一的自我見者,就不得不到處碰壁了。你若真有勇氣,真有比拿破崙更堅忍的毅力,那麼英雄或者真能造得成時勢也說不定,可是對受過三千年傳統禮教的系縛,遵守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一脈相傳的狡詐的中庸哲學的中國人,怕要十個或二十個的拿破崙打成在一起才可以說話。我總算見了一個自以為的自我了,我也總算將這自我主張擴充過了,我並且也可以算衝上前去,與障礙物拼過死活了,但是所得到的結果是什麼?……大約就是在這太陽光里的這半日的靜坐罷?……啊啊,空,空,空,人生萬事,終究是一個空!」

想來想去,想到了最後的結論,他覺得還是這一個虛無最可靠些。尤其是前天的早晨,正當坐在這迴廊上享太陽的時候,他看見東面的三等病室里有兩三個人抬出了一個用棉被遮蓋好的人體來,走向了山下的一間柴棚似的小屋;午飯前小李來替他量過熱度診過脈搏后,在無意中對他說:

「又是一個患者dead了,他昨天晚上還吃兩碗飯哩!」這一句在小李是一點兒也不關緊要,於談笑之間說出來的戲,倒更證實了他每次所下的那個斷案。

「唉,空,空,空,人生萬事終究是一個空!」

這一天午後,他坐在迴廊上,也同每次一樣的正想到了這一個結論的時候,忽而聽見小李在後邊門外喊著說:

「梅先生來了!」

接著他就匆匆跑進了逸群的病室,很急速地把他的房間收拾得整整潔潔。原來這梅先生就是廣濟醫院的主宰者,自己住在城裡,當天氣晴快的午後,他每坐著汽車跑到這分院里來看他的患者的。

不多一會,一位須全白的老人,果然走到逸群的病室里來了。他老先生也是一位機會與時代偶爾產下來的幸運兒,以傳教行醫,消磨了半生的歲月,現在是已經在這半開化的浙江省境內,建造起了他的理想的王國,很安穩快樂地在過度他的暮年余日了。一走進房,他就笑著問逸群說:

「陳先生,身體可好?今天覺得怎麼樣?」逸群感謝了一番他垂問的盛意,就立起身來走入了起坐室里請他去坐。他在書桌上看見了幾冊逸群於暇時在翻讀的紅羊皮面的洋書,就同見了奇迹似的向逸群問說:

「陳先生,你到過外國的么?」

「噯,在奧克司福特住了五年,後來就在歐洲南部旅行了兩年的光景。」

聽了逸群的這一個學歷,他就立刻將那種應付蠻地的小孩子似的態度改過,把他的那個直挺挺有五尺多高的身體向沙上坐了下去。尋問了一回逸群的身世和回國後任事的履歷,又談了些疾病療養上的極普通的閑天,他就很滿足似地立起身來告辭了。臨行的時候,握住了逸群的手,他又很謙虛地招請他說:

「前面葛嶺山上,我也有幾間房屋起在那裡,幾時有空的時候,我要來請你過去吃茶去。象這一個樣子下去,那不消多少時候,你的身體就完全可以復原的,讓我們預備著你退院的時候的祝賀大會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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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達夫小說全集(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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