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幽靈》(1)

第十七章《幽靈》(1)

第一部

他奔進最後一條走廊,歐雷克的叫聲傳入他的耳中。囚室的門半開著。他穿過走廊衝進囚室的這幾秒間,對他而言宛如噩夢,彷彿雪崩。他的雙腿無法跑得更快了。

1

那些尖叫聲在召喚它,如同聲波做成的長矛,穿透奧斯陸市中心的其他雜訊:窗外傳來的來往車聲、遠處抑揚的警笛聲,以及附近教堂的鐘聲。它繼續覓食。它用鼻子在骯髒的廚房油地毯上四處嗅聞,閃電般迅速地將氣味分成三類:可食用的,有危險的,以及與生存無關的。地上有灰色煙灰的刺鼻氣味,沾血紗布的甜膩味,林內斯啤酒瓶蓋內的苦味,空金屬彈殼所散發的硫黃、硝石和二氧化碳分子的氣味。這枚彈殼專門設計用來容納9毫米×18毫米鉛彈,又稱馬卡洛夫子彈,對應這種子彈口徑所開發出來的就是馬卡洛夫手槍。此外還有仍在悶燒的香煙煙味,金色濾嘴和黑色煙紙上印有俄羅斯帝國的雙頭鷹國徽圖案。香煙對它來說可是食物。除了這些氣味之外,還有酒、油脂和瀝青的臭味。地上有隻鞋子,它聞了聞。有個障礙物側躺著,背部擋住鼠窩的入口,鼠窩裡有它的八隻初生寶寶,它們的眼睛尚未發揮功能,身上無毛,正在高聲尖叫,呼喚母鼠回來哺乳。那個如山一般的肉體障礙物散發著鹽、汗水和鮮血的氣味。那是一具人類的身體,而那人依然活著,它敏感的耳朵聽得見在它幼崽的飢餓叫聲之間的微弱心跳聲。

它很害怕,但它別無選擇。餵養它的幼崽比什麼都重要,再危險,再費力它都不在乎,再有其他不好的直覺也無所謂。它站在那裡,鼻子在空氣中嗅著,思考著解決辦法。

教堂鐘聲正好和那人的心跳聲一致: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母鼠張露利齒。

七月,媽的,死在七月真是爛透了。我耳中聽見的真是教堂的鐘聲嗎?還是該死的子彈上塗有迷幻藥?好吧,所以我的生命要在這裡結束了,反正也沒什麼差別吧?死在這裡或那裡,現在死或一會兒死,好像也沒什麼差別。但我真的就該死在七月嗎?樓下的奧克西瓦河畔傳來鳥兒的啼唱聲、酒瓶相碰的叮叮聲和陣陣笑聲,我真的就該死在窗外的夏日歡聲中嗎?我真的就該死在這個鼠輩橫行的毒窩地上,身上多出一個洞,生命快速流逝,一生回憶從眼前閃過,最後落到這個下場嗎?難道這就是我,這就是一切,這就是我的一生?我對人生有過計劃不是嗎?如今,我的生命不比一袋塵土更有價值,只是個沒有笑點的笑話,短到在那瘋狂鐘聲結束前就可以敘述完畢。

媽的!沒人告訴我死亡會這麼痛。爸,你在嗎?別走,別在這個節骨眼上離去。關於我的這則笑話是這樣說的:我的名字叫古斯托,這輩子只活到十九歲。爸你是個壞男人,上了個壞女人,九個月後生下了我,我還喊不出「爸爸」就被送到寄養家庭。我儘可能招惹各種麻煩,他們卻只是把照護網收得越來越緊,問我到底想要什麼,是不是想要該死的冰激凌。他們不知道你跟我這種人最後會在子彈下結束生命,而且我們會散播傳染病和腐敗墮落,只要一逮到機會就像老鼠一樣繁殖。他們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但他們也有需求,每個人都有需求。十三歲那年我第一次在養母眼中看見她的需求。

「古斯托,你好英俊。」她說,走進浴室。我沒關門,也沒打開蓮蓬頭,因此水聲沒能警告她。她在浴室里多站了一秒才出去。接著我捧腹大笑,因為我心中雪亮。爸,這就是我的天賦,我可以看穿別人的需求。這天賦是不是來自你的遺傳呢?她離開浴室之後,我看著穿衣鏡中的自己。她不是第一個說我英俊的人。我比其他男生髮育得早,身材高大結實,肩膀已相當寬闊;頭髮烏黑光亮,顴骨高聳,下巴方正,有張貪婪大嘴,嘴唇卻有如女生般飽滿;古銅肌膚十分光滑,褐色眼珠近乎黑色。「褐鼠。」班上有個男同學這樣叫我。男同學的名字好像叫迪德里克,他想成為鋼琴家。那年我剛滿十五歲,迪德里克在班上大聲說:「那隻褐鼠連閱讀都有問題。」

當然了,我只是一笑置之,因為我知道他說這句話背後的動機,我知道他想要什麼。他想要的是卡米拉。他暗地裡偷偷愛戀卡米拉,卡米拉公開地愛戀我。我曾在學校舞會上趁機看了看她的毛衣底下,卻發現沒什麼料。這件事我跟幾個男同學說了,迪德里克一定是有所耳聞,才決定要讓我閉嘴。我一點也不在意成為他的「箭靶」,但霸凌就是霸凌,因此我去找摩托俱樂部的圖圖,並在學校拿了些哈希什1分給那些車手,說我需要點尊重。圖圖說他會料理迪德里克。後來迪德里克不肯對任何人解釋說他的兩根手指為何會被男廁所門的上層鉸鏈給夾住,但他再也沒叫我褐鼠,而且是的,他也沒能成為鋼琴家。媽的,好痛!不,我不需要安慰。爸,我需要來一管,最後一管,然後我發誓我會一聲不哼地離開這個世界。教堂鐘聲又響起來了。爸,你在嗎?

2

奧斯陸規模最大的加勒穆恩機場將近午夜之際,來自曼谷的SK459號航班滑行至指定的四十六號登機門。機長托德·舒茨剎車,讓空客340完全停止,接著他關閉油料供應。噴氣發動機上的金屬運轉頻率緩緩降低,發出溫和的嗡嗡聲,最後靜止。托德下意識地看了看時間,這時距離飛機落地已經過了三分四十秒,比預定抵達時間早了十二分鐘。他和副機長開始確認關閉系統和停泊事項,因為這架飛機將在機場過夜,貨品留在飛機上。他翻尋裝有飛行日誌的公文包。現在是二〇一一年九月,曼谷仍處於雨季,一如往常十分悶熱,因此他非常想回家,享受初秋的涼爽夜晚。九月的奧斯陸是地球上最棒的地方。他在表格里填入剩餘油量,他得替他消耗的油料費用找個理由才行。他駕駛飛機從阿姆斯特丹或馬德里回航的速度,高得超過經濟效益,不惜燃燒價值不菲的油料以達到目的。最後他的長官把他叫去訓斥了一頓。

「你想表現什麼?」長官高聲說,「飛機上又沒有轉機旅客!」

「『全世界最準時的航空公司』啊。」托德咕噥說,引述公司的廣告標語。

「我看是全世界最不符合經濟效益的航空公司吧!這就是你的好理由?」

托德聳了聳肩。畢竟他不能說出真正的理由——他之所以加速飛行完全是出於私人原因。他負責駕駛飛往卑爾根、特隆赫姆和斯塔萬格的班機,而且重點是這些航班都必須由他親自駕駛,不能交給其他駕駛員。

托德資歷在航空界算是很老,長官沒有治他的辦法,只能對他發飆。

一直以來他都避免犯下嚴重錯誤,也一直待在航空公司的庇蔭之下,但再過幾年他就要達到「雙五」,也就是年滿五十五歲,屆時無論如何都得退休。托德嘆了口氣。他只剩最後幾年時間可以彌補錯誤,避免自己淪為全世界最不符合經濟效益的飛行員。

他在飛行日誌上簽名,起身離開駕駛艙,對乘客露出機長的雪白貝齒。這個微笑可以直接告訴乘客說他充滿自信。機長這個專業頭銜曾讓他成為別人眼中的成功者。曾經,只要說出「機長」這個魔法般的字眼,男女老少都會露出仰慕的神情,他們在他臉上看見領導力、冷靜態度和男孩般的魅力,以及機長的爆發力和精準判斷力。他們認為這個男人不僅具有過人的才智,還具有對抗物理法則和凡人內在恐懼的勇氣。但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民眾只把他當成公交車司機,問他哪裡能買到飛往拉斯帕爾馬斯市的最便宜機票,以及為何漢莎航空公司的伸腳空間比較大。

叫他們去吃屎。叫他們全都去吃屎。

托德在空服員旁的出口停下腳步,挺起胸膛,露出微笑,說:「小姐,歡迎回家。」他說的是濃重的得州口音,這是他從謝潑德的飛行學校里學來的。對方回以微笑。從前他光憑這個笑容就能跟女人相約在入境大廳,而他也真的這樣做過。從開普敦到阿爾塔:女人,無數女人。對他來說這曾是個麻煩。而解決方法則是:女人,無數女人,新面孔的女人。如今呢?他的髮際線已退到飛行員帽底下,但定製制服還能凸顯出他高大寬肩的身材。當初他在飛行學校未能當上戰鬥機飛行員,要怪的就是這副身材。最後他成為大力神運輸機的駕駛員,淪為空中粗工。他對鄉親父老宣稱那是因為他的脊椎長了幾厘米,還說只有侏儒才能符合F-5s和F-16s戰機駕駛艙的標準。但事實是他在競爭中慘遭淘汰。在那段時間,他唯一能保持住的就是身材,那也是他唯一沒有分崩離析的部分。

其他像是婚姻、家庭、朋友關係,全都崩潰瓦解。這是怎麼發生的呢?當時他在哪裡呢?多半是在開普敦或阿爾塔的飯店房間里,鼻子里沾有可卡因,以彌補他在酒吧喝了酒精飲料所減損的雄風,彌補他的陰莖不處於「小姐歡迎回來」的狀態,彌補他未曾達到、也永遠無法達到的目標。

托德的視線落在一名在走道上朝他走來的男子身上。男子低頭走路,但依然比其他旅客高出一個頭。身材削瘦,和他一樣肩膀寬闊,但年紀比他輕。男子理平頭,金髮有如刷子般根根豎起,看起來像挪威人,但不像是出遊返國的觀光客,比較像是旅居海外的挪威人,肌膚已然變成幾近灰褐色,正是長期住在東南亞的白人的特徵。男子身穿量身定製的棕色亞麻西裝,給人尊貴和嚴肅的形象,因此可能從商。也許生意不是太理想,男子搭乘的是經濟艙。但男子之所以吸引托德的目光,並不是因為西裝或身高,而是因為疤痕。那道疤痕以男子的左嘴角為起點向外延伸,幾乎一路劃到耳際,宛如一把微笑形狀的鐮刀,充滿既怪異又美妙的戲劇性。

「再見。」

托德嚇了一跳,還來不及回應,男子就已從他面前走過,步出機艙。男子的聲音甚是粗啞,眼睛里爬滿血絲,顯然才剛睡醒。

乘客都已下機。載有清潔人員的小巴士駛來,停在跑道上。機組人員一同下機。托德注意到最先從小巴士下來的是個體格矮壯的俄裔男子,他看著男子快步爬上登機梯,身穿黃色反光背心,上頭印著索羅斯清潔公司的標誌。

再見。

托德邁步走過通道,朝機組人員中心走去,腦子裡不斷浮現這句話。

「你的行李箱上不是都放著一個手提包嗎?」一名空服員問道,指著托德拖行的新秀麗行李箱。他記不得她的名字了。是米雅,還是瑪雅?無論如何,上世紀他曾在某個中途停留站干過她。有這回事嗎?

「沒有。」托德說。

再見。亦即「回頭見」?或是「下次再會」?

他們經過機組人員中心入口旁的隔間,理論上這是給海關人員用的,海關在這隔間里就宛如驚奇盒彈出的嚇人玩偶。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時間,隔間里的椅子都沒人坐,而他在航空界服務三十年來,從不曾被海關攔下來搜查行李。

再見。

亦即「後會有期」,以及「期待下次再見到你」。

托德加快腳步,通過機組人員中心入口。

一如往常,小巴士在空客旁的柏油路面上一停下來,謝爾蓋·伊萬諾夫就第一個下車,快步爬上登機梯,前去清理客艙。他提著吸塵器進入機艙,鎖上艙門,戴上乳膠手套,把手套拉到手臂上刺青開始的地方,然後掀開吸塵器前方的蓋子,打開機長置物櫃,拿出一個新秀麗手提包,拉開拉鏈,打開底層的金屬板,查看四個有如磚塊般的一公斤重的包裹。接著他把手提包連同包裹放入吸塵器,塞進軟管和大集塵袋之間的空間。集塵袋他已事先清空。他關上吸塵器的蓋子,打開艙門鎖,啟動吸塵器。所有動作在數秒內全數完成。

打掃和整理完客艙之後,他們從容下機,把淺藍色垃圾袋放在大發2小巴士的後備廂,返回候機樓。晚上機場關閉前只有幾班飛機起降。謝爾蓋轉頭看了看領班珍妮,又望向顯示抵達和出發時間的計算機屏幕,看見上面並未出現延遲的信息。

「卑爾根我來做。」謝爾蓋用刺耳的口音說。他的口音雖然刺耳,但起碼他會說挪威語,他知道很多在挪威住了十年的俄羅斯人都還只能用英語溝通。大約兩年前伯父把謝爾蓋帶來挪威之後,就明確指示他必須學習挪威語,並安撫謝爾蓋說也許他跟自己一樣有語言天分。

「卑爾根我來,」珍妮說,「你可以等特隆赫姆。」

「卑爾根我來就好了,」謝爾蓋說,「尼克可以做特隆赫姆。」

珍妮看了看他:「隨你高興,你就做到死吧,謝爾蓋。」

謝爾蓋走到牆邊,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小心地靠上椅背。他的肩膀肌膚依然疼痛,因為一名挪威刺青師曾在那裡下過功夫。那刺青師依照謝爾蓋提供的圖案替他刺青,圖案是目前仍在下塔吉爾3市監獄服刑的刺青師伊姆雷寄給他的。這片刺青還有很多尚未完成。謝爾蓋想起伯父的手下安德烈和彼得身上的刺青,這兩名來自阿爾泰共和國的哥薩克人身上都有淺藍色刺青,用來述說他們轟轟烈烈的人生和英勇事迹。謝爾蓋名下也有個事迹,亦即他殺過一個人,雖然只是個小案子,但已化為天使刺在他身上。未來他可能還會再殺一個人,這次可是個大案子。伯父說,如果必然之事成為必然,他就必須干下這件大案子,並警告他做好心理準備,好好磨鍊用刀技巧。有個男人會來奧斯陸,伯父如此說道。此事尚未完全確定,但可能性很大。

可能性很大。

謝爾蓋看著自己的雙手。他沒有脫下乳膠手套。戴乳膠手套是他們的標準工作程序,這樣一來,即使有一天東窗事發,他的指紋也不會留在包裹上。目前尚未出現任何出錯的跡象。他的雙手進行這份工作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他不得不時時提醒自己保持警覺。他希望當必然之事來臨而他必須執行時,這雙手可以保持穩定。刺青圖案他已經訂了,他希望自己可以贏得這個刺青。他再度想象那個畫面:他在下塔吉爾的家中,所有的「厄爾卡」兄弟都在場,他解開襯衫扣子露出新刺青,這個動作不需要評論或意見,因此他一句話都不會說,只需要在眾兄弟眼中看見他已不再是昔日的小謝爾蓋了。這幾個星期以來他夜夜祈禱,希望那個男人會來,希望必然之事成為必然。

無線電對講機發出吱吱啦啦的聲音,傳來開始清理卑爾根班機客艙的信息。

謝爾蓋起身打了個哈欠。

要在這個客艙里執行的動作更簡單。

他打開吸塵器,把手提包連同裡面的包裹放進副機長的置物櫃里。

他們離開客艙時,正好遇見進入客艙的機組人員。謝爾蓋低下頭,避免和副機長目光相觸,並注意到他的四輪行李箱跟托德的是同一款,都是新秀麗AspireGRT紅色行李箱,只是少了固定在頂端的紅色小手提包。他們彼此毫不知悉,不知道彼此的動機、背景和家庭。將謝爾蓋、托德和這位年輕副機長聯結在一起的是購自泰國的未註冊的手機號碼,方便他們在時刻表出現變動時用簡訊聯絡。安德烈發出的信息只限於各人需要知道的部分,因此謝爾蓋完全不知道包裹的行蹤,但他可以猜想:這位副機長駕駛國內航班從奧斯陸飛往卑爾根,從空中降落到陸地,地面沒有海關檢查,也沒有安全檢查。副機長把手提包帶去他和機組人員所下榻的卑爾根飯店,午夜時分房門會傳來謹慎的敲門聲,那四公斤海洛因就會易手。儘管現在市面上推出的新毒品「小提琴」壓低了海洛因的價格,但街頭每零點二五克的海洛因仍至少要價兩百五十克朗,也就是一克一千克朗。那批海洛因已經過稀釋,而且還會再被稀釋一次,算起來總市值高達八百萬克朗。他懂得算術,知道自己報酬過低,但他也知道只要自己做了必然之事,立下功勞,就可以得到更多好處。以這樣的報酬多干幾年,他就可以在下塔吉爾買棟房子,替自己找個漂亮的西伯利亞女子,說不定父母年老時還可以讓他們搬來一起住。

謝爾蓋感覺肩胛骨之間的刺青處發癢。

彷彿肌膚正期待著下一次刺青。

3

身穿亞麻西裝的男子搭乘機場快線在奧斯陸中央車站下車,心中猜想他的家鄉一定是溫暖晴朗的天氣,因為此時的空氣依然溫和宜人。他提著一個幾乎可說是滑稽的小帆布行李箱,邁著迅速敏捷的步伐走出車站南側的出口。來到室外,他感覺到奧斯陸的心臟以一種柔和的韻律跳動著,那是夜晚的韻律,儘管許多人認為奧斯陸根本沒有心臟。路上車子不多,正繞著環狀「交通機器」行駛,交通機器彷彿將一輛輛車子彈射而出,往東射向斯德哥爾摩和特隆赫姆,往北彈向奧斯陸其他地區,朝西射向德拉門和克里斯蒂安桑。交通機器的大小和外形酷似雷龍,是個垂死的龐然大物,再過不久就會消失,被奧斯陸新市區光鮮亮麗的住宅和辦公大樓所取代,壯麗的歌劇院新建築也在這一區。男子停下腳步,看著坐落在交通機器和峽灣之間如白色冰山的奧斯陸歌劇院。這棟建築已贏得世界各地的建築獎項,義大利大理石鋪成的屋頂傾斜而下,延伸至海中,上面漫步著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偌大的玻璃窗所透出的燈光就跟灑落其上的月光一樣明亮。

男子心想,天哪,真是一大進步。

他眼中看見的不是新都會發展的未來承諾,而是過去。這裡原本是奧斯陸的「注射場」,毒蟲聚集的地盤,他們在這裡注射毒品,躲在棚屋後方享受強烈快感,是一群迷失在都市裡的孩子。他們和對此毫無所知、懷抱善意、信奉社會民主主義的父母之間,只隔著一道薄弱的分野。他心想,真是一大進步。他們在更美麗的環境中朝地獄前進。

上次他站在這裡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一切都是新氣象,一切都是老樣子。

毒蟲躲在車站和高速公路之間宛如路肩的草坪地帶,跟往常一樣陷入迷幻世界,躺在地上,閉著眼睛,彷彿陽光太強。他們聚在一起,找尋仍堪注射的靜脈,或是彎腰站立,呈現駝背弓膝的吸毒者姿態,不確定究竟是要來還是要走,臉上的面容依然是老樣子。這些毒蟲跟他以往在這裡走動時見到的活死人不是同一批,那批人早就死了,一了百了,但他們有著相同的面容。

托布街上可以看見更多毒蟲。由於毒蟲和男子這趟回來的原因息息相關,因此他盡量收集眼前的景象,試著判斷吸毒人數是增加還是減少。他注意到布拉達廣場又恢復了毒品交易。這是個位於鐵路廣場西側的小型柏油廣場,漆成了白色。此處由政府當局建立,可以自由交易毒品,以便隨時監控廣場上的活動,有時還可以攔截首度購毒的年輕買家。但隨著毒品交易持續增長,布拉達廣場呈現出奧斯陸的真實面貌。作為歐洲地區海洛因最泛濫的都市之一,這廣場也成了不折不扣的觀光景點。日益攀升的海洛因交易和用藥過量案例,長久以來都是這座挪威首都之恥,但這些都不如布拉達廣場這個污點來得那麼刺眼。報紙和電視將大白天里陷入迷幻狀態的年輕人有如殭屍般在市區晃蕩的影像,傳送到全國各地。政治人物成了眾矢之的。右翼派人士掌權時,左翼派開始叫囂:「我們的治療中心不夠」「監禁刑罰創造出吸毒者」「新階級社會在移民區創造出幫派和毒品買賣」。左翼派當權時,輪到右翼分子叫囂:「警察不夠」「尋求政治庇護的管道太過容易」「囚犯中每七人有六人是外國人」。

最後奧斯陸市議會被逼得走投無路,只能做出無可避免的決定:自我拯救。他們決定關閉布拉達廣場,把這些烏煙瘴氣的鳥事全都掃到地毯底下,眼不見為凈。

亞麻西裝男子看見一個身穿紅白相間阿森納足球隊球衣的年輕男子站在台階上,前方站著四個人,不時變換站姿。年輕男子就是藥頭,他像雞一般快速地左右轉頭,另外四人的頭動也不動,雙眼只是直視藥頭。藥頭正在等待人數充足,也許等到聚集五六個人,組成一支隊伍之後,才會接受購毒金,帶他們去拿毒品。藥頭的搭檔可能在角落或後院等候。這是個簡單原則,持毒者絕不碰錢,收錢者絕不碰毒。如此一來,警察就難以取得對他們不利的販毒鐵證。然而亞麻西裝男子相當驚訝,因為他所看見的是八九十年代常見的販毒手法。自從警察放棄緝捕街頭毒販之後,毒販就不再使用聚集買家這種繁複手法,而是直接跟上門的買家交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難道警方又開始逮捕街頭毒販了?

一名男子騎車經過,他身穿全套的騎行服裝,頭戴安全帽,臉上戴著橘色護目鏡,身穿耀眼的彩色緊身衣,氣喘吁吁。他的大腿肌肉在緊身短褲下賁起,所騎的自行車看起來十分昂貴。這應該就是當他和隊伍里的其他人跟著藥頭轉過街角,前往建築物的另一側時,手裡還牽著自行車的原因。一切都是新氣象,一切都是老樣子。但毒蟲似乎少了點,是不是?

船運街街角的妓女用口音濃重的英語向他搭訕——嘿,寶貝!等一下嘛,帥哥!但他只是搖搖頭。此人堅持守貞或可能口袋空空的傳言,似乎傳播得比他的走路速度還快,因為前方的妓女頓時都對他失去了興趣。在他那個年代,奧斯陸妓女的打扮比較樸實,只穿牛仔褲和厚外套。當時妓女不多,屬於賣方市場。如今競爭比較激烈,妓女穿起了短裙、高跟鞋和網襪。路上那個非裔妓女看起來已經開始覺得冷了。他心想,到了十二月你就慘了。

他向前走到誇拉土恩區,這裡曾是奧斯陸最早的鬧市區,如今變成了由柏油和磚塊構成的荒漠,這一區的行政和辦公大樓容納了二十五萬名有如工蟻般的員工,他們一到四五點就趕著回家,把空間讓給夜間活動的嚙齒目動物。自從國王克里斯蒂安四世根據文藝復興時代的幾何秩序理念把奧斯陸打造成棋盤式市鎮之後,此地人口就被火抑制了。民間傳說,每到閏年夜晚,你會看見許多人全身著火,在房子之間跑來跑去,你還會聽見他們高聲尖叫,看見他們燃燒殆盡,化為柏油路面上的一層灰。如果你能在這層灰被吹散之前抓住它,那麼你所住的房子將永遠不會失火。為了防火,克里斯蒂安四世下令建設以奧斯陸窮人眼光看來十分寬廣的馬路,房子也開始以非挪威傳統建材的磚塊來建造。

亞麻西裝男子沿著這些磚牆行走,經過一家大門敞開的酒館,傳出槍炮與玫瑰樂隊《歡迎來到叢林》(WelcometotheJungle)一曲的雷鬼舞曲新編版,此曲不僅褻瀆了雷鬼鼻祖鮑勃·馬利,也褻瀆了槍炮與玫瑰樂隊成員羅斯、史萊許和斯塔德林。酒館門口站著幾個正在抽煙的人,亞麻西裝男子被一隻伸出來的手臂給攔下。

「有火嗎?」

一個將近四十歲、胸部豐滿的肥胖女子抬頭看著他,口中叼的煙在鮮紅嘴唇間挑逗地上下跳動。

他揚起雙眉,朝女子的女性友人看去,她站在女子背後,正哈哈大笑,手裡拿著亮著火光的香煙。胸部豐滿的女子聽見朋友的笑聲也跟著笑了起來,並往旁邊邁出一步以取得平衡。

「反應別這麼遲鈍嘛。」她說的是跟挪威王妃一樣的南挪威口音。男子曾聽說市場里有個妓女因為長得像王妃,說話、打扮像王妃而大發王妃財,她的收費是一小時五千克朗,服務項目還包括一個塑料王位,供客人免費使用。

男子決定繼續往前走,女子把手搭在他手臂上,倚過身子,朝他臉上噴出帶有紅酒味的氣息。

「你長得真帥,要不要替我……點個火呀?」

他轉過頭,用另一側臉頰對著女子,他難看的、不那麼帥的那側臉頰。他感覺到對方看見他在剛果用釘子在臉上留下的疤痕之後,大吃一驚,手立刻鬆開了。那道疤痕從嘴角延伸到耳際,猶如一道縫合拙劣的撕裂傷。

他繼續往前走。酒館的音樂換成了涅槃樂隊的《保持本色》(ComeAsYouAre),這次播的是原始版本。

「哈希什?」

這聲音從一處門口傳來,但他沒停步也沒轉頭。

「快速丸?」

他已戒毒三年,不想開戒。

「小提琴?」

現在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毒品。

前方人行道上有個年輕人被兩名藥頭攔下,那人開口說話,同時拿出某樣東西給藥頭看。亞麻西裝男子向前走去,年輕人抬起頭,一雙灰色眼珠以搜尋的目光朝他望來。他心想,那是一雙警察的眼睛。他低下頭,穿過馬路。他這樣反應也許有點過度,因為那名年輕警察應該不至於會認出他來。

街上有家名叫萊昂的廉價旅館。

這家旅館坐落在此簡直像是棟荒廢的屋子。他看見對面街燈下有個毒販跨坐在自行車上,旁邊是個身穿專業騎行服裝的男子,毒販正在幫男子把毒品注射到脖子里。

亞麻西裝男子搖了搖頭,抬頭望向眼前的樓房。

樓房外掛著同樣的廣告橫幅,上頭沾滿灰塵,灰撲撲地,就掛在四樓和頂樓之間的窗戶前:「一晚四百克朗!」一切都是新氣象,一切都是老樣子。

萊昂旅館的前台接待員是新來的,是個年輕小夥子,他用令人訝異的禮貌笑容迎接亞麻西裝男子,而且他的笑容並未帶有懷疑神態,對萊昂旅館而言這非常令人意外。接待員熱誠地對他說「歡迎光臨」,口氣中聽不見一絲嘲諷意味,並請他出示護照。男子知道接待員以為他是外國人,因為他有褐色肌膚,還穿亞麻西裝。他遞出紅色的挪威護照,護照磨損嚴重,裡頭蓋滿了海關印章。印章太多,顯示這本護照的主人過得不算太好。

「好的。」接待員說,遞還護照,拿出一張表格放在櫃檯上,又遞了一支筆。

「填寫打鉤的欄位就行了。」

男子十分驚訝,心想現在萊昂旅館竟然需要填寫入住表格?也許有些地方終究還是改變了。他接過了筆,看見接待員盯著他的中指瞧。那根手指原本是手掌上最長的一根手指,但在霍爾門科倫山被割斷,如今第一段關節被灰藍色霧面鈦合金義肢所取代。這節義肢沒多大用處,但能在他抓東西時為周遭手指提供平衡,而且因為很短所以不會形成阻礙,唯一的壞處就是在通過機場安檢時必須多費唇舌解釋一番。

他填入名字和姓氏。

出生日期。

他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比較像個四十五歲左右的男人,三年前他離開挪威時看起來簡直像個受傷老人。他嚴格要求自己規律運動,攝取健康食物,獲得充足睡眠,而且絕對不碰上癮物質。這套飲食生活方式並不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年輕,而是為了避免死亡,況且他也喜歡這樣的生活。事實上他總是喜歡例行公事、紀律和條理。既然如此,他的人生為什麼反而充滿混亂、自我毀滅和一連串在酒醉的黑暗時期所產生的破碎關係?表格上的空白欄位向他發問,但這些欄位太小,無法容納他的答案。

永久住址。

這個嘛,三年前他離開后,蘇菲街的公寓就賣掉了,他父母在奧普索鄉的老家同樣也賣了。正式地址對他目前的職業而言具有某種程度的潛在危險。因此他寫下自己平常登記住房時會寫的地址:香港重慶大廈。反正這也跟事實相去不遠。

職業。

命案調查。他沒這樣寫。這個欄位沒打鉤。

電話號碼。

他胡亂寫了個號碼。手機會被追蹤,對話和通話地點同樣也會被追蹤。

親屬電話號碼。

親屬?哪個入住萊昂旅館的丈夫會願意寫下妻子的電話號碼?畢竟這家旅館是奧斯陸最近似公共妓院的地方。

接待員似乎讀出了他的心思:「你身體不適的時候我們有人可以聯絡。」

他點了點頭。言下之意就是以免客人在從事劇烈運動時心臟病發作。

「也不一定要寫啦,如果你沒有……」

「有。」他說,看著親屬這兩個字。他有小妹。小妹患有她口中所謂的「一點點唐氏綜合征」,但她面對人生的方式要比她哥哥來得高明多了。除了小妹,他就沒有其他親人了,一個也沒有。儘管如此,親人終究還是親人。

他在付款方式的欄位上鉤選「現金」,簽上了名,把表格交還給接待員。接待員把表格看了一遍,男子終於看見接待員臉上浮現出懷疑的神色。

「請問你……你就是哈利·霍勒?」

哈利點了點頭:「有問題嗎?」

年輕接待員搖了搖頭,吞了口口水。

「那就好,」哈利說,「可以給我房間鑰匙嗎?」

「哦,抱歉!這是鑰匙。三〇一號房。」

哈利接過鑰匙,看見接待員瞳孔擴大,聲音緊縮。

「這……這家旅館……」接待員說,「是我叔叔開的,他以前常坐在這裡跟我說你的事。」

「我想他說的一定都是好事吧。」哈利說,提起帆布行李箱,朝樓梯走去。

「電梯在……」

「我不喜歡搭電梯。」哈利頭也不回地說。

客房跟以前沒有兩樣,簡陋窄小,還算乾淨。不對,窗帘是新的。綠色窗帘看起來十分硬挺,可能是快乾型的料子。他把西裝掛在浴室,打開蓮蓬頭,讓蒸汽除去西裝皺褶。這套西裝是他花了八百港幣在彌敦道的旁遮普屋買的。對他的工作來說,這是必要的投資,因為穿著邋遢不會有人尊敬。他站到蓮蓬頭底下,熱水讓他起雞皮疙瘩。沖完澡后,他赤裸著身子穿過房間走到窗前,打開窗戶。三樓。後院。外頭一扇打開的窗戶傳來激情的呻吟聲。他抓住窗帘桿,倚身出去,望向樓下打開的垃圾桶,聞到垃圾發出的甜味。他吐了口口水,擊中垃圾里的紙張,但隨之而來的窸窣聲並非來自紙張。突然噼啪一聲,硬挺的綠色窗帘落在兩側地板上。該死!他從窗帘縫邊里抽出細桿,那是一種舊款的窗帘桿,兩端有突出的圓球。這根窗帘桿之前斷過,有人用褐色膠帶把它粘了起來。哈利在床沿坐下,打開床頭櫃的抽屜,裡頭有本《聖經》,書封以淺藍色合成皮製成;此外還有一套縫紉工具,也就是一卷黑線纏在紙卡上,上頭插著一根縫衣針。哈利仔細一想,覺得這家旅館真是貼心,客人辦完事後可以縫上被扯飛的紐扣,閱讀罪得赦免的篇章。他在床上躺下,看著天花板。一切都是新氣象,一切……他閉上眼睛。他在飛機上沒有合眼,無論有沒有時差,有沒有窗帘,他都需要睡眠。他開始做夢,這三年來他每晚都做同一個夢:他在走廊上奔跑,逃離發出震天怒吼的雪崩,雪崩吸走所有空氣,讓他無法呼吸。

重點在於繼續往前跑,繼續閉上眼睛,把眼睛再多閉一會兒。

他的思緒脫離他的掌控,飄離而去。

親屬。

親。屬。

親屬。

他是某人的親屬。這就是他回來的原因。

謝爾蓋駕車行駛在E6公路上,朝奧斯陸駛去,渴望回到他位於弗陸薩區的公寓床上。深夜的高速公路上雖然沒什麼車,他還是把車速控制在時速120公里以下。手機響起。他和安德烈的對話簡明扼要。安德烈跟伯父說過話——伯父就是阿塔曼,也就是領導人,安德烈也稱他為伯父。通完電話后,謝爾蓋再也無法自制,他踩下油門,車子歡快地發出尖銳聲響。那個男人來了。就在今天晚上,那個男人抵達奧斯陸了!安德烈告訴謝爾蓋目前什麼都不用做,狀況有可能自行解除,但謝爾蓋必須做好萬全準備,無論是在心理上還是生理上。他必須練刀,保持充足睡眠,隨時準備行動,如果必然之事成為必然。

4

托德·舒茨坐在沙發上,發出濃重的呼吸聲,幾乎沒聽見飛機從頭頂呼嘯而過。他赤裸的上半身沁出一層薄薄的汗水。金屬震蕩的回聲回蕩在光禿的客廳四壁之間。他背後放著重量訓練器材,人造皮革重訓椅因為沾了汗水而閃閃發亮。電視畫面中,主角唐納德·德雷珀正在吞雲吐霧,凝神注視,拿起酒杯啜飲一口威士忌。又一架飛機從屋頂呼嘯而過。電視里正在播放《廣告狂人》:六十年代,美國,女人穿著像樣的服裝,像樣的飲料盛裝在像樣的杯子里,像樣的香煙不含薄荷也沒有濾嘴。在那個年代,殺不死你的東西可以讓你更強壯。他只買了第一季的《廣告狂人》,看了一遍又一遍。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喜歡第二季。

托德看著玻璃咖啡桌上的白線,把證件卡的邊緣給弄乾。一如往常,他用證件卡來切海洛因。這張卡通常別在機長制服的口袋上。使用這張證件卡,他可以進入駕駛艙、飛上藍天、領取薪水。這是他的身份象徵。倘若東窗事發,這張卡必須交回,一切都會失去。這就是為什麼他覺得要用這張卡來切海洛因,在所有的不正當之舉中,這動作具有某種正當的意味。

明天清早他們要飛回曼谷,並在素坤逸酒店休息兩天。很好。目前這樣很好,比之前都好。他不喜歡從阿姆斯特丹回航的安排,風險太高。自從南美機組人員被發現涉嫌走私海洛因到斯希普霍爾機場,每家航空公司機組人員的隨身行李都可能被搜查,人員也可能被搜身。此外,按照規定,在飛機降落後,他必須把包裹存放在他的行李箱里,直到當天稍晚再駕駛國內航班飛往卑爾根、特隆赫姆或斯塔萬格。他必須飛這些國內航線,即使這意味著他不得不燃燒額外油料,加速飛行以避免延遲。在加勒穆恩機場時他總是待在管制區內,因此不必通過海關檢查,但有時他必須把毒品留置在行李箱里,十六個小時后再運送。運送總是伴隨著風險,目的地包括公共停車場、客人稀少的餐廳、前台機警的酒店。

上次他在家裡收到一個信封,他從信封里抽出一張一千克朗鈔票,卷了起來。有種特別設計的塑料管專門用來吸食海洛因,但他不是使用專業吸食工具的那種人,他不是妻子對離婚律師所說的那種重度上癮者。那個狡猾的賤人堅持要離婚,因為她不希望看見孩子們在一個吸毒老爸身邊長大,也不想眼睜睜看著他因為吸毒而敗光家產,而且她要離婚跟那個女空服員一點關係也沒有,她一點也不在乎,她很多年前就不擔心這種事了,反正他到了一定年齡自然而然就吸引不到女人了。她和律師對他下了最後通牒,房子和孩子歸她,他還沒揮霍殆盡的財產也通通要給她,否則他們會報警說他持有且吸食海洛因。她收集的證據非常充分,以致連他的律師都說如果對方報警,他一定會被定罪,並被踢出航空公司。

選擇其實很簡單。她讓他保留的只有債務。

他起身走到窗邊,向外看去。他們應該很快就會來了吧?

這次有個新安排,他必須帶一個包裹登上飛往曼谷的航班,天知道為什麼。他們用挪威語稱之為「帶魚去羅弗敦群島」,或諸如此類的。總之這是他第六趟運毒,目前為止都很順利。

附近房子亮著燈,但彼此之間相隔甚遠。他心想,住在這裡真寂寞。過去加勒穆恩機場還是軍事基地時,這些房子曾是軍官宿舍,清一色都是相同外觀的六層樓方形建築,每棟房子之間隔著草坪。六層樓是政府允許建造的最高樓層數,以免低空飛行的飛機迎面撞上。房子間隔為最大距離,避免墜機所導致的大火蔓延。

他們一家人在他服兵役時曾住在這裡,當時他負責駕駛大力神運輸機。孩子們在房子之間跑來跑去,找其他小朋友玩。夏日周六男人總穿圍裙圍在烤肉架旁,手裡拿著開胃酒。打開的窗戶內傳來聊天聲,女人在屋裡準備沙拉,飲用金巴利酒。那情景就彷彿是電影《太空先鋒》中的場景,這是他最喜歡的一部電影,述說第一位航天員和試飛員查克·耶格爾的故事。那些試飛員的老婆真他媽的漂亮。雖然當時他們只是大力神運輸機的駕駛員,但他們很開心對不對?這就是他回到這裡的原因嗎?潛意識的驅動力迫使他回到從前?或是他想找出到底是哪裡出了錯,加以彌補?

他看見一輛車逐漸接近,下意識地看了看錶。他們遲到了十八分鐘。

他走到咖啡桌前,做兩次深呼吸,用捲起的紙鈔對準白線底端,彎腰將白粉吸進鼻子。毒品刺激鼻腔黏膜。他把指尖舔濕再沾上剩餘粉末,抹在牙齦上,品嘗苦味。門鈴響起。

一如往常,來的是兩個摩門教徒,一高一矮,盛裝打扮,袖口底下卻露出刺青,頗為滑稽。

他們把包裹交給他。包裹有如半公斤重的長形香腸,正好可以放進行李箱收縮把手的金屬板內。航班抵達素萬那普機場之後,他將取出包裹,放在駕駛艙機長置物櫃後方的毯子底下,接下來就交給地勤人員處理。

先前當高先生和矮先生請他運送包裹去曼谷時,他覺得這簡直太荒唐了,因為奧斯陸街頭的毒品價格是全世界最高的,怎麼可能出口?他沒多問,因為他知道問了也得不到答案,反正也無所謂。但他指出走私海洛因到泰國萬一走漏風聲被捕是會被判處死刑的,因此他要求更高的報酬。

對方聽了大笑。矮先生先笑,高先生才跟著笑。托德心想,說不定矮子的神經通路比較短,所以反應比較快。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戰鬥機機艙要造得那麼低矮的緣故,以便排除反應慢的高大飛行員。

矮先生用刺耳的俄國口音對托德解釋說,包裹里裝的不是海洛因,而是一種新推出的產品,因為實在太新了,所以政府尚未立法禁止。托德又問既然是合法產品何必走私?他們只是笑得更大聲,然後叫他閉嘴,只要回答好或不好。

托德回答說好,同時腦中浮現一個想法,如果他回答說不好呢?

這已經是六趟航班以前的事了。

托德細看包裹。他曾有幾度想把肥皂抹在他們用來包裹毒品的保險套和冷凍袋上,但他們說嗅探犬可以分辨氣味,沒那麼簡單就能騙過,重點在於塑料袋必須完全密封。

他等待著,對方卻沒有動靜。他清了清喉嚨。

「哦,我差點忘了,」矮先生說,「昨天你曾送貨……」

矮先生把手伸進外套,露出邪惡的笑容。也許那不是邪惡的笑容,只是東歐國家的幽默。托德很想打矮先生一拳,吸一口無濾嘴香煙往他臉上吐煙,再把十二年的威士忌啐到他眼睛上。媽的東歐國家的幽默。托德只是咕噥地道了聲謝,收下信封。信封拿在指尖感覺甚薄,裡頭放的一定是大鈔。

對方離開后,托德再度站到窗前,看著那輛車消失在黑夜中,聆聽波音737的引擎聲淹沒車聲。也許是波音600,反正是新一代的飛機,聲音比經典款老式飛機來得尖銳洪亮。他看見自己在窗玻璃上的映影。

是的,他收了錢,而且會繼續收錢,接受生命丟在他臉上的一切。因為他不是電視劇主角唐納德·德雷珀,不是試飛員查克·耶格爾,也不是航天員尼爾·阿姆斯特朗。他是托德·舒茨,一個脊椎過長、負債纍纍的飛機駕駛員,還染上海洛因毒癮。他應該……

下一班飛機的轟隆聲響淹沒了他的思緒。

該死的教堂鐘聲!爸,難道你看不見他們嗎?我那些所謂的親屬都站在我的棺材邊,流下鱷魚的眼淚,傷心地說:「古斯托,為什麼你就不能學學我們?」媽的,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偽君子,我就是不能!我不能像我的養母那樣腦袋空空,一直說什麼只要讀對的書、聆聽對的上師教誨、吃什麼對的藥草,一切就會變得非常美好。每次只要有人戳破她的虛假泡泡,她都會使出同一個招數:「你看看人類創造出來的世界充滿戰爭和不公平,人們無法跟自己和諧相處。」三件事,寶貝。第一,戰爭、不公平和不和諧是這個世界的常態。第二,在我們這個令人作嘔的小家庭里,你最無法跟大家和諧相處。你想要你得不到的愛,卻對已經得到的愛不屑一顧。羅爾夫、斯泰因、伊蓮娜,很抱歉,她就是對我情有獨鍾,這也使得第三件事更為可笑:我從來沒有愛過你,寶貝,無論你認為自己多麼值得。我叫你一聲「媽」是因為這樣我日子比較好過。我之所以做出那些事是因為你的容許,也是我的天性使然。

羅爾夫。至少你說我不用叫你「爸」。你真的曾經試著愛我,但你無法忽視自己的本性,你明白你更愛自己的骨肉,也就是斯泰因和伊蓮娜。當我跟別人介紹說你們是我的「養父母」時,我看見媽露出受傷的眼神,你露出憎恨的目光。你之所以如此,並不是因為「養父母」這三個字正好擊中要害,而是因為我傷害了你深愛的女人。我想至少你很誠實,你對自己的看法和我眼中的你是一致的:你在人生中曾一度耽溺於理想主義,認為自己有辦法扶養別人的孩子,但很快就發現自己力有未逮。你每個月領到的生活津貼根本不足以支付養一個小孩真正所需的費用。接著你又發現我會破壞別人的家庭幸福,我會吞噬一切。我吞噬了你所愛的一切和你所愛的每一個人。羅爾夫,你應該及早認清這個事實,把我踢出家門才對!你是第一個抓到我偷錢的人。起初只是一百克朗,我加以否認,說那是媽給我的。「媽,你說是不是?那是你給我的。」媽遲疑片刻,點了點頭,眼中噙著淚水,說她一定是忘記了。第二次是一千克朗,從你書桌抽屜里偷的。你說那筆錢是準備給全家人度假用的。「我只想要沒有你的假期。」我如此回答。然後你第一次摑我巴掌,這個舉動觸發了你內心的某個部分。你開始打我。當時我已經長得比你高大,但還不懂得打架,不懂得像男人那樣用拳頭和肌肉打架,於是我用另一種方式對抗。但你還是繼續打我,而且逐漸演變成握緊拳頭揍我。我知道為什麼。你想打爛我的臉,奪走我的力量,但那個我叫她「媽」的女人出手干預。於是你罵出這兩個字:小偷。這兩個字再貼切不過,但這也表示我必須擊垮你,你這個卑鄙小人。

斯泰因。沉默的大哥。他最先認出我是個家庭破壞者,很聰明地跟我保持距離。他是只聰明的孤狼,儘快搬去了遙遠的大學城生活,還苦勸親愛的小妹伊蓮娜跟他一起遠走他鄉。他認為伊蓮娜可以在特隆赫姆那個鳥地方完成學業,離開奧斯陸也對她有益。但媽橫加阻攔。當然了,媽一無所知,她什麼都不想知道。

伊蓮娜。秀美動人、長著雀斑、纖細脆弱的伊蓮娜。你對這個世界而言是過於美好的存在,你具備一切我所缺少的特質,但你卻愛上了我。如果你知道真相,你還會愛我嗎?如果你知道我從十五歲開始就上你母親,你還會愛我嗎?我上了你那個愛喝紅酒、哭哭啼啼的母親。我抵著浴室門、地下室門或廚房門,從後面干她,同時在她耳畔輕聲叫她「媽」,這樣讓我們都慾火高漲。她給我錢,替我掩護,說錢只是借給我用,直到她變得又老又丑,直到我遇見一個甜美的好女孩為止。我回答說:「可是,媽,你已經又老又丑了。」她只是一笑置之,央求我再干她一次。

我身上還留有那天養父對我拳打腳踢所留下的傷痕。那天我打電話去他公司,請他三點回家,說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他。我讓大門微開,這樣她就不會聽見他開門的聲音。我又對她說些淫聲穢語和她愛聽的甜言蜜語,掩蓋他的腳步聲。

透過廚房窗戶的映影,我看見他站在門口。

隔天他就搬了出去。他們對伊蓮娜和斯泰因說爸媽相處不睦已經好一陣子,現在決定分居。伊蓮娜的心碎了一地。斯泰因人在特隆赫姆,回簡訊說:真糟,這樣我聖誕節要去哪裡過?

伊蓮娜哭了又哭。她愛我。她當然會來找我,來找我這個小偷。

教堂鐘聲敲到第五聲。教堂長椅傳來哭聲和吸鼻涕的聲音。可卡因,賺取大筆現金的同義詞。要在西區租公寓,只要給某個毒蟲一管免費的可卡因,就可用那毒蟲的名字租房,並開始在樓梯間和柵門后販賣少量毒品。等客人覺得安全以後,就可以開始抬高價錢。可卡因毒蟲為了安全交易,什麼代價都願意付。你應該自立自強,出去闖蕩,少用毒品,出人頭地。不要像個該死的窩囊廢死在別人家裡。牧師咳了幾聲,說:「我們在此一同紀念古斯托·韓森。」

後排傳來說話聲:「小——偷。」

圖圖那票人坐在長椅上,身穿夾克,頭上綁著印花大手帕。後面傳來小狗的嗚咽聲。魯弗斯,乖,忠心耿耿的魯弗斯,你回來了嗎?還是我已經死了?

托德·舒茨把他的新秀麗行李箱放在輸送帶上,送進X光機檢查,機器旁站著面帶微笑的安檢員。

「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讓他們替你安排這種飛行日程,」一名空服員說,「一星期飛兩次曼谷。」

「是我要求的。」托德說著,通過金屬探測器。公會有人提議說機組人員應該發動罷工,抗議一天暴露在X射線中好幾次,因為美國的研究報告指出,駕駛員和機組人員死於癌症的比例較一般民眾高。但罷工煽動者並未提到機組人員的平均壽命也比一般人高。機組人員之所以死於癌症是因為他們沒什麼別的死因,他們過的是世界上最安全的生活,也是世界上最無聊的生活。

「是你自己想飛那麼多?」

「我是飛行員,我喜歡飛行。」托德說謊,他從輸送帶上搬下行李箱,拉起把手,離開安檢站。

不久之後她就跟了上來,和他並肩而行,高跟鞋踏在加勒穆恩機場的深灰色仿古大理石地面上咔嗒作響,幾乎蓋過木樑和鋼材構成的拱形屋頂下嗡嗡的說話聲。遺憾的是,無法蓋過她的低聲問話聲。

「是不是她離開你的緣故,托德?還是你空出太多時間又沒什麼可以填滿?或是你不想呆坐在家裡……」

「因為我需要加班。」托德打斷她的話,至少這句話不是完全的謊言。

「我可以了解,我去年冬天離的婚,你知道的。」

「對哦。」托德說,他連她結過婚都不知道。他瞥了她一眼。她有五十歲嗎?他心想,不知道她早上起來沒有化妝,也沒有塗美黑霜時是什麼模樣?也許是個褪色的空服員,心中有個褪色的空服員美夢。他很確定自己沒有干過她,至少沒有面對面干她。這是誰說過的老笑話?應該是某個老飛行員說的,某個愛喝加冰威士忌、藍眼珠、設法在狀態走下坡前光榮退休的戰鬥機飛行員。他們轉彎走進通往機組人員中心的通道,托德加快腳步。她氣喘吁吁,跟上他的腳步。如果他繼續以這種速度前進,她可能會喘不過氣來說話。

「呃,托德,既然我們會在曼谷停留,說不定我們可以……」

他大聲打了個哈欠,察覺對方受到了冒犯。他依然覺得有點昏沉,因為昨晚那兩個摩門教徒離開后,他又喝了點伏特加,用了點白粉。當然他攝取的量不至於讓他無法通過酒精濃度檢測,但卻足以讓他擔心接下來的十一個小時的飛行可能必須應付睡魔。

「你看!」她用愚蠢的滑音高聲說道,這是女性用來表現某種可愛得不得了的東西時經常用的語調。

他往前望去。有個玩意正朝他們走來。那是一隻長毛長耳的小狗,有一雙哀怨的眼睛和熱切搖動的尾巴。那是一隻史賓格犬。牽著它的是名女子,她有一頭跟它毛色相仿的金髮,戴著大型垂墜耳環,臉上掛著歉疚的微笑,褐色眼睛十分溫柔。

「好可愛哦!」女空服員在托德身旁以心滿意足的口氣說。

「嗯。」托德用粗啞的聲音說。

小狗用鼻子聞了聞前方一名機長的胯間,又繼續往前走。那名機長回過頭來,揚起雙眉,歪嘴一笑,露出孩子氣的厚臉皮神情。托德無法去想那隻狗是否可愛,現在他除了自己,其他什麼事都無法多想。

那隻狗身穿黃色背心,戴著垂墜耳環的女子也穿著同款背心,上面寫著「海關」。

小狗越來越近,距離他們只剩下五米。

應該不成問題。不可能會有問題。毒品包在保險套里,外頭又裹了兩層冷凍袋,連一個氣味分子都跑不出來。所以只要微笑就好,放鬆並保持微笑,不多也不少。托德轉頭朝旁邊的聊天聲望去,彷彿那些聲音需要高度注意。

「不好意思。」

他們從小狗旁邊走過,托德繼續往前走。

「不好意思!」那聲音變得尖銳了些。

托德只是直視前方,距離機組人員中心入口剩下不到十米,再走十步就能安全上壘。

「先生,不好意思!」

剩下七步。

「托德,她好像是在叫你。」

「什麼?」托德停下腳步,他不得不停步回頭,做出驚訝的表情,希望看起來不會太假。黃背心女子朝他們走來。

「這隻狗指認了你。」

「是嗎?」托德低頭看著那隻小狗,心想,怎麼可能?

那隻狗回頭看著他,猛搖尾巴,彷彿他是它的新玩伴。

怎麼可能?雙層冷凍袋和保險套。怎麼可能?

「這表示我們得對你進行檢查,麻煩請跟我們走。」

女子的褐色眼睛依然溫柔,但話語中沒有一絲猶疑。這一刻他明白原因何在。他幾乎用手指指向他胸前的證件卡。

可卡因。

昨晚他切完最後一條可卡因之後,忘了把證件卡擦乾淨。一定就是這個原因。

但證件卡只會沾上幾粒粉末,他可以四兩撥千斤地解釋說他把證件卡借給別人去參加派對,但現在這不是最大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他的行李箱會受到檢查。他是受過訓練的駕駛員,經常練習緊急程序,使得執行程序幾乎變成是下意識的。當然這就是訓練的用意,讓你在恐懼來襲時,大腦依然可以執行緊急程序。他曾在腦子裡練習過多少次海關人員請他跟他們走的情境?思考他該怎麼做?這種情境他已經在腦海中演練過無數次。他望向女空服員,露出認命的微笑,看了看她的姓名牌:「克莉絲汀,看來它指認了我,可以請你幫我把行李箱拿上飛機嗎?」

「行李箱要一起帶去檢查。」女海關說。

托德轉過頭去:「你不是說那隻狗指認了我,不是行李箱?」

「是的,可是……」

「行李箱里有機組人員必須核對的飛行文件,除非你願意替飛往曼谷、滿載旅客的空客340航班的延遲負責。」他注意到自己挺起胸膛,肺臟吸滿空氣,擴張機長外套下的胸部肌肉,「一旦錯過起飛序位,航班有可能延遲好幾個小時,導致航空公司損失幾十萬克朗。」

「但規定是……」

「飛機上一共有三百四十二名旅客,」托德插口說,「其中有很多兒童。」他希望她聽見的是機長的深切擔憂,而不是毒品走私者剛開始發作的驚慌。

女海關拍了拍嗅探犬的頭,眼望托德。

托德心想,她看起來像家庭主婦,是個有孩子、有責任的女人,應該可以了解他的困境。

「行李箱要一起帶去。」她說。

另一名海關人員悄悄出現,雙腿分開站在那兒,雙臂交疊。

「好吧,那就快點解決這件事吧。」托德嘆了口氣。

奧斯陸犯罪特警隊隊長甘納·哈根靠在旋轉辦公椅的椅背上,打量眼前穿著亞麻西裝的男子。上次他見到男子臉上的縫合傷口鮮血淋漓,看起來奄奄一息,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如今他的這位前部下看起來十分健康,增加了幾磅非常必要的體重,肩膀也能撐起西裝了。西裝。哈根記得這位刑警總愛穿牛仔褲和皮靴,不曾穿過其他類型的衣服。另一個跟以前不同的是男子西裝翻領上貼著貼紙,顯示他不是員工而是訪客,上面寫著:哈利·霍勒。

不過哈利坐在椅子上的姿勢依然相同,比較接近水平線而非垂直線。

「你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哈根說。

「這座城市也是。」哈利說,沒點燃的香煙在他牙齒之間上下跳動。

「你這樣覺得嗎?」

「新歌劇院很漂亮,街上的毒蟲也變少了。」

哈根起身走到窗前,從警署的這層樓望出去,只見奧斯陸的新區碧悠維卡區沐浴在陽光中。清除整地作業正如火如荼進行中,拆遷工作已經結束。

「去年的用藥過量致死率顯著降低。」哈利說。

「毒品價格上揚,消耗量減少,市議會的願望終於成真,奧斯陸不再是全歐洲用藥過量致死率最高的地方了。」

「開心的日子再度降臨了。」哈利雙手抱在腦後,看起來像是快要滑下椅子。

哈根嘆了口氣:「你還沒說是什麼風把你吹來奧斯陸的,哈利。」

「我沒說嗎?」

「沒有。或者說,究竟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犯罪特警隊的?」

「來看老同事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嗎?」

「是啊,對一般喜歡交際的人來說是這樣。」

「呃,」哈利的牙齒咬入駱駝牌香煙的濾嘴,「我的職業是調查命案。」

「應該說『曾經是』吧?」

「我重說一次好了:我的本業和專長是調查命案,目前這仍然是我唯一懂得的領域。」

「所以你來這裡的目的是?」

「做回我的老本行,調查命案。」

哈根挑起一道眉毛:「你想再來替我工作?」

「不可以嗎?我曾經是挪威數一數二的警察,除非我搞錯了。」

「更正,」哈根說,回頭望向窗外,「你曾經是挪威最優秀的警察,」接著又壓低嗓音補上一句,「既是最優秀的,也是最糟糕的。」

「我想調查一件毒蟲命案。」

哈根發出乾笑:「哪一件?這六個月以來一共有四件,目前都毫無進展。」

「古斯托·韓森。」

哈根沒有接話,只是繼續看著窗外散布在草地上的人們,腦中的念頭自然浮現。救濟金詐騙者。竊賊。恐怖分子。為什麼他就不能把這些人視為努力工作的工薪族,正在享受他們努力工作賺來的幾小時九月陽光?這就是警察的視角,也是警察的盲點。他心不在焉地聽著哈利的說話聲從背後傳來。

「古斯托·韓森,十九歲。警方、藥頭和吸毒者都認識他。七月十二日在黑斯默街的公寓被發現因為胸部中彈、流血過多而死。」

哈根爆出大笑:「為什麼你想調查唯一一件已經了結的案子?」

「我想你知道原因。」

「對,我知道,」哈根嘆了口氣,「但如果我要重新僱用你,我會指派你去調查別的案子,調查那件卧底警察的案子。」

「我想調查這件案子。」

「哈利,你不能調查這件案子的理由有上百個。」

「有哪些理由?」

哈根轉身看著哈利:「也許只要說第一個理由就夠了:這件案子已經破了。」

「除此之外呢?」

「案子不在我們手上,是克里波負責的。還有,現在我們這裡沒有職缺,正好相反,我還想削減人手。你不符合資格。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嗯,他在哪裡?」

哈根朝窗外指了指,越過草坪,指向長滿黃色葉片的椴樹林後方的灰色石砌建築。

「波特森監獄,」哈利說,「拘留候審。」

「目前是這樣。」

「不得會客?」

「是誰在香港找到你,告訴你這件案子的?是不是……」

「沒有人。」哈利插口說。

「是這樣嗎?」

「是這樣。」

「到底是誰?」

「我可能是在網路上看到的。」

「不太可能,」哈根說,死寂的雙眼露出一絲笑意,「這件案子只上報一天就被人淡忘,報道中沒有提到姓名,只說有個嗑藥毒蟲為了毒品而槍殺另一個毒蟲,這些報道不會引起任何人的興趣,也不會讓案子受到矚目。」

「只不過這兩個毒蟲都是青少年,」哈利說,「一個十九歲,一個十八歲。」他的語調發生了變化。

哈根聳了聳肩:「這年紀已經大到可以殺人,大到可以死去,明年就可以應召入伍。」

「你可以幫我安排會面嗎?」

「是誰告訴你的,哈利?」

哈利揉揉下巴:「鑒識中心的朋友。」

哈根微微一笑,這次的笑容延伸到雙眼:「你還真是個大好人,哈利,人家願意跟你通風報信。據我所知,你在警界有三個朋友,其中兩個是鑒識中心的畢爾·侯勒姆和貝雅特·隆恩,所以是哪一個?」

「貝雅特。你可以安排會面嗎?」

哈根在桌邊坐下,打量哈利,又低頭看著電話。

「有個條件,哈利,你必須答應我離這件案子遠遠的。我們跟克里波好不容易才重修舊好,我可不希望節外生枝。」

哈利露出苦笑。他在椅子上越坐越低,視線已經可以看見自己的腰帶扣,「所以你跟克里波之王已經結為莫逆了?」

「米凱·貝爾曼已經離開克里波,」哈根說,「所以才說重修舊好。」

「你們擺脫那個神經病了?快樂的日子終於降臨……」

「正好相反,」哈根發出空洞的笑聲,「現在貝爾曼離我們更近,他就在這棟大樓里。」

「媽的,他在犯罪特警隊里?」

「但願老天不會讓這種事發生。他擔任組織犯罪處『歐克林』的處長已經一年了。」

「聽起來這裡來了個新的大怪物。」

「組織犯罪處結合了一大堆舊部門,像盜竊組、非法交易組、緝毒組,現在全都隸屬於歐克林。他們有超過兩百名員工,是犯罪部門裡最大的單位。」

「嗯,他手下的人比他在克里波的時候還多。」

「但是他的薪資反而減少,你知道當一個人接下薪資比較少的工作代表什麼吧?」

「他追求的是權力。」哈利說。

「抑制毒品交易的人就是他。歐克林的卧底工作幹得很漂亮,還逮捕了不少毒販,破獲不少犯罪組織。現在幫派數量降低了,也看不到幫派鬥爭。就像我先前說過的,用藥過量致死率也逐漸下滑,」哈根朝天花板指了指,「貝爾曼則一路高升,這傢伙前途無量,哈利。」

「我也有自己的前途要顧,」哈利說著站了起來,「我要去波特森了,到時候接待處應該會有會客許可等著我吧?」

「這樣我們算是達成協議了?」

「當然。」哈利說,握了兩下前長官伸出的手。哈利聽見哈根拿起電話的聲音,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

「第三個是誰?」

「什麼?」哈根低頭看著鍵盤,用粗大的手指按下數字鍵。

「我在警界的第三個朋友。」

哈根把話筒拿到耳邊,用疲憊的眼神看著哈利,嘆了口氣,說:「你想還會有誰?」又說:「哈啰?我是哈根,我要申請會客許可……是?」哈根用手捂住話筒:「沒問題,他們正在用餐,你十二點左右過去吧。」

哈利微微一笑,無聲地說了聲謝謝,安靜地把門帶上。

托德·舒茨站在小隔間里,扣上褲子的扣子,穿上外套。身體孔洞的檢查突然中止。下令中止的那位女海關站在隔間外等候,像個剛結束學術演講的教授。

「謝謝你這麼合作。」她說,朝出口比了比。

托德猜想每當嗅探犬指認某人,結果卻搜不出毒品時,他們都會針對是否要道歉而討論很久。當事者遭人攔下,受到懷疑,飽受羞辱,行程延遲,絕對會認為海關欠他一個道歉。但你能夠埋怨對方只是克盡職責嗎?嗅探犬經常指認出無辜民眾,如果海關道歉,等於承認他們的執行過程有瑕疵,制度出現錯誤。從另一方面來說,他們應該從他的肩飾杠數就可以看出他是機長。他的肩飾掛的不是三條金杠。他在事業上可沒出過紕漏,不是到了五十歲還坐在駕駛艙右側座位的失敗的副機長。不是,他的肩飾掛的是四條金杠,這表示他守紀律,懂得管理自己。他是個能夠掌控情勢和自己人生的佼佼者,這也表示他屬於機場的婆羅門階級。而機長應該是個能夠接受海關抱怨的人,無論這個抱怨是否恰當。

「沒問題,很高興知道有人盡忠職守。」托德說,四下找尋他的行李箱。他認為最糟的狀況不過是海關搜查了行李箱,但嗅探犬什麼也沒聞到,包裹依然藏在金屬板內,現有的X光機無法穿透。

「行李箱很快就會送來。」她說。

兩人沉默對望了幾秒鐘。

她離婚了,托德心想。

這時,那位男海關出現了。

「你的行李箱……」男海關說。

托德看著那人,只覺得對方眼神不妙,並覺得胃裡出現一個硬塊,越來越大,擠壓他的食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我們拿出所有物品,稱了重量,」那人說,「二十六寸新秀麗AspireGRT行李箱的空箱重量是十二點八磅,你的卻有十三點九磅,請問你可以說明原因嗎?」

這位男海關非常專業,知道不能在臉上露出笑容,但托德依然看見他臉上閃耀著勝利的光輝。男海關稍微傾身向前,壓低嗓音。

「要不請你跟我們走一趟?」

哈利在奧林本餐廳用完餐,走到街上。奧林本餐廳是一家老字號餐廳,原本室內裝修有點衰敗,現已經過重新裝修,搖身一變成為西區版本的東區餐廳,牆上掛著奧斯陸舊工薪階層的大型畫作,天花板吊著水晶燈,甚為華麗。並不是說裝修后的奧林本餐廳不漂亮,就連鯖魚料理都很美味,但它就是……失去了奧林本餐廳原本的韻味。

哈利點了根煙,穿越警署和灰色監獄舊牆之間的布茲公園,從一名男子身旁經過。男子手拿一把釘槍,正把一張俗麗的紅色海報釘在受保護的老椴樹樹皮上,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在全挪威警察人數最多的大樓窗前,在眾目睽睽下犯下嚴重罪行。哈利停下腳步。他並不是要阻止男子,而是要看那張海報。海報宣傳的是俄羅斯安卡俱樂部樂隊將在沙丁魚夜店舉行演唱會。哈利還記得這個早已解散的樂隊和這家早已關門大吉的夜店。奧林本餐廳。哈利·霍勒。今年顯然是死而復生的一年。他正要繼續往前走,這時有個顫抖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你有小提琴嗎?」

哈利回頭望去。站在他身後的男子身穿乾淨的全新G-Star4外套,佝僂著身子,彷彿背後刮著強風,膝蓋彎曲,呈現明顯的海洛因併發症。哈利正要回答,卻發現原來身穿G-Star的男子詢問的是釘海報的男子,但後者只是繼續往前走,懶得搭理他。部門裡出現了新的大怪物,毒品有了新花樣。老樂隊,老夜店。

奧斯陸地區監獄俗稱波特森監獄,建於十九世紀中期,大門被兩旁的偌大側翼夾在中間,哈利總覺得像是兩名警察在押解一個犯人。他按下電鈴,朝監控攝像望去,一聽見低微的吱吱聲響起,就把門推開。門內站著一名身穿制服的獄警。獄警領著哈利爬上樓梯,穿過一扇門,從另外兩名獄警面前走過,進入沒有窗戶的長方形會客室。哈利之前來過這裡。囚犯都在這裡跟親人會面。會客室草草布置出溫馨的感覺。他避開沙發,在椅子上坐下,對犯人和配偶或女友在短短的會客時間內都在沙發上從事什麼行為心知肚明。

他等待著,發現自己的西裝翻領上還貼著警署的訪客貼紙,便將它撕下,放進口袋。狹窄走廊和雪崩的夢境昨晚變本加厲,夢中他被白雪覆蓋,口中塞滿冰雪。但這時他的心跳加速並不是因為這個夢境。是因為期望,還是恐懼?

還沒得出結論,門已經打開。

「二十分鐘。」獄警說,隨後轉身離去,把門重重關上。

站在哈利面前的少年變了很多,哈利差點大叫說他們帶錯人了,他要見的不是這個人。少年身穿迪賽牛仔褲,黑色帽衫上面寫著「機器頭」。哈利算了算時間差,知道「機器頭」指的不是深紫樂隊的那張同名專輯,而是個新的重金屬樂隊。當然,重金屬只是個判斷基準,但最重要的證據是他那雙眼睛和高聳顴骨。準確地說,是蘿凱的褐色眼珠和高聳顴骨。看見他和蘿凱如此相像,哈利驚詫不已。的確,少年並未遺傳到母親的美貌,他的額頭過於突出,使得他有一種嚴峻或幾乎是好勇鬥狠的容貌,光滑的劉海更加凸顯了這個特質。哈利一直認為少年的劉海遺傳自遠在莫斯科的父親。少年從未真正認識他那個酒鬼父親,他年紀很小的時候就被蘿凱帶回了奧斯陸,後來她才認識哈利。

蘿凱。

哈利的一生摯愛。如此簡單,又如此複雜。

歐雷克。聰明、認真的歐雷克。曾經那麼內向,只對哈利一人敞開心扉的歐雷克。哈利從未對蘿凱這麼說過,但他比她還更了解歐雷克的想法、感覺和願望。歐雷克曾和他一起在GameBoy5遊戲機上打俄羅斯方塊,兩人都急著打破紀錄。歐雷克曾和他去荷芬谷體育場溜冰,當時歐雷克想成為長跑選手,他也確實具有這方面的天分。哈利曾答應他到了秋天或春天一起去倫敦的白鹿巷球場看熱刺隊的比賽。有時,歐雷克在深夜睡意濃重、精神不濟時,會管哈利叫「爸爸」。自從蘿凱帶著歐雷克遠離奧斯陸,遠離令他們想起可怕雪人的景物、遠離哈利那個充滿暴力和謀殺的世界,哈利已有多年不曾見到他。

如今,歐雷克站在門邊,已長成十八歲的少年,身材發育了一大半。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哈利,或至少臉上沒有哈利可以解讀的表情。

「嗨。」哈利說。該死,他沒有事先測試自己的聲音,沒想到聽起來粗嘎刺耳。歐雷克可能會認為他快哭了之類的。也許是為了讓歐雷克或他自己分心,哈利拿出一包駱駝牌香煙,抽出一根,夾在雙唇之間。

他抬眼一看,只見歐雷克臉面漲紅,浮現憤怒神色。這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怒意使得他眼神陰沉,脖子和額頭暴出青筋,有如吉他琴弦般顫動。

「放鬆點,我不會點著的。」哈利說,朝牆上「禁止吸煙」的標誌點了點頭。

「是媽媽,對不對?」歐雷克的聲音也成熟不少,嗓音因為憤怒而沉厚。

「她怎麼了?」

「是她叫你來的。」

「不是,她沒有,是我……」

「當然是她。」

「不是的,歐雷克,她根本不知道我回國了。」

「你騙我!跟以前一樣騙我!」

哈利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跟以前一樣?」

「你總是騙人說什麼你會一直陪著我們,反正現在一切都已經太遲了,你大可以滾回……滾回通布圖去。」

「歐雷克!聽我說……」

「不要!我才不要聽你說。這裡沒你的事!你不能就這樣跑回來扮演爸爸的角色,明白嗎?」哈利看見歐雷克用力吞了口口水,看見他怒意消退,又被新一波的黑暗所吞沒,「你對我們來說已經什麼都不是了。你只不過是跑來跟我們混個幾年,然後就……」歐雷克彈了下手指,但手指滑開,沒發出半點聲響,「消失不見。」

「不是這樣的,歐雷克,你很清楚事情不是這樣的。」哈利聽見自己的聲音十分堅定,彷彿是向自己宣告說他就跟航空母艦一樣冷靜穩當,但其實胃裡沉甸甸的感覺卻告訴他事實並非如此。他很習慣在接受訊問時被人大吼大叫,因此他一點也不在乎,被人大吼大叫只會讓他更冷靜、更善於分析。但面對這個少年,面對歐雷克……他一點抵抗能力都沒有。

歐雷克發出苦澀的笑聲:「要不要看看我現在也能耍出同樣的把戲?」他把中指抵在拇指上:「消失不見……就像這樣!」

哈利揚起雙掌:「歐雷克……」

他搖了搖頭,敲敲背後的門,陰沉的雙眼直盯著哈利:「警衛!會客結束,讓我出去!」

歐雷克離開后,哈利在椅子上怔怔地坐了一會兒。

接著他費力地站起來,邁著沉重的步伐走進遍地陽光的布茲公園。

哈利站在公園裡看著警署大樓,陷入沉思,然後朝拘留所走去,半路又停下腳步,倚在樹上。他用手壓住眼睛,力道很重,重得眼睛都被壓出了淚水。去他媽的陽光,去他媽的時差。

5

「我只是想看看那些東西而已,什麼都不會拿。」哈利說。

拘留所櫃檯內的值班警察看著哈利,猶豫不決。

「別這樣,托雷,你知道我的為人。」

托雷·尼爾森清了清喉嚨:「我知道,可是你復職了嗎,哈利?」

哈利聳了聳肩。

托雷側過頭,垂下雙目,半睜著眼,彷彿正在過濾眼前的景象,過濾掉不重要的東西,而這個過濾網所篩選過的影像,顯然對哈利有利。

托雷重重嘆了口氣,離開位子,回來時手裡拿著一個抽屜。正如哈利所料,歐雷克遭逮捕時身上被搜出的物品依然被保管在這裡。只有當確定犯人要羈押多日,扣押的物品才會被送到波特森監獄,但私人物品並不一定會轉送。

哈利細看那些物品。一些硬幣。一個鑰匙環,上面掛著兩把鑰匙。一個骷髏頭和一個超級殺手樂隊的徽章。一把瑞士軍刀,裡頭摺疊著刀片、螺絲刀和六角扳手。一次性打火機。最後還有一樣東西。

哈利一看就知道那是什麼,心下感到萬分震驚。報上稱那個東西為「毒品現身」。

那是個一次性針筒,依然包著塑料包裝紙。

「全都在這裡了?」哈利問道,拿起鑰匙環,仔細查看鑰匙,手垂到櫃檯下方。托雷顯然不喜歡哈利把物品拿到他的視線之外,傾身向前探望。

「沒有皮夾?」哈利問道,「沒有銀行卡或證件?」

「看來是沒有。」

「你可以幫我查一下物品清單嗎?」

托雷從抽屜底部拿出一張摺疊的表格,戴上眼鏡,開始仔細核對。「還有一部手機,可是被拿走了,他們可能是想知道他有沒有打過電話給被害人。」

「嗯,」哈利說,「還有什麼?」

「還會有什麼?」托雷說,瀏覽表格,確認每一項物品,「沒有了。」

「謝了,沒事了。謝謝你幫忙,尼爾森。」

托雷緩緩點了點頭,依然戴著眼鏡:「鑰匙。」

「哦,對。」哈利把鑰匙環放回抽屜,看見托雷確認鑰匙環上仍掛著兩把鑰匙。

哈利離開拘留所,穿過停車場,踏上奧克班路,走到德揚區和伍立弗路,經過小卡拉奇,從小菜販、戴面紗的穆斯林婦女、中東咖啡館外坐在塑料椅上的老先生身邊經過,最後來到燈塔餐廳。燈塔餐廳是當時救世軍為了救濟奧斯陸窮困潦倒之人所開設的餐廳。

哈利知道這個時節的燈塔餐廳頗為安靜,但一到冬天,天氣變冷時,裡頭就會人滿為患。餐廳提供咖啡和現做三明治,替每人提供一套過季的乾淨衣服和一雙來自軍用物資剩餘用品店的藍色球鞋。二樓病房負責照料為了搶奪毒品而打架受傷的毒蟲,情況急迫時還會替患者注射維生素B。哈利思索片刻,不知是否要進去拜訪瑪蒂娜,說不定她還在這裡工作。一位詩人曾經寫道,刻骨銘心的愛情過後,出現的會是小戀情。對哈利來說,瑪蒂娜就是小戀情。但哈利不是為了她才來這裡的。奧斯陸不算是個大城市,重度吸毒者不是聚集在此,就是聚集在船運街的差傳會咖啡館。瑪蒂娜說不定認識古斯托和歐雷克。

然而哈利決定依照正確的順序來辦事,於是又邁步往前走,越過奧克西瓦河,從橋上往下看。他記得小時候這裡的河水是棕色的,如今的河水卻有如山泉般清澈,據說現在河裡甚至釣得到鱒魚。有了!他在兩側河岸的小徑上看見許多藥頭。一切都是新氣象,一切都是老樣子。

他走到黑斯默街,經過聖詹姆斯教堂,順著門牌號碼往前走。殘酷劇場的招牌。一扇門上有塗鴉,上面畫了個笑臉。一棟燒毀的房子,大門敞開,裡面空無一物。他找到了。眼前是一棟典型的奧斯陸廉價公寓,建於十九世紀,蒼白樸素,四層樓高。哈利伸手去推大門,門一推就開,沒有上鎖,直接通到樓梯。門內瀰漫著尿臊味和垃圾的臭味。

哈利注意到上樓沿路都有編碼標籤。欄杆鬆了。許多門上有門鎖被搗壞的痕迹,並已換上更堅固的新門鎖。他在三樓停下腳步,知道自己找到了犯罪現場,因為門上交叉貼著橘白相間的封條。

他把手伸進口袋拿出兩把鑰匙。這是他趁托雷查看物品清單時從歐雷克的鑰匙環上拆下來的,他不確定當時拿了哪兩把自己的鑰匙換上去,反正在香港要配新鑰匙並不困難。

其中一把鑰匙是阿布思牌,哈利知道那是掛鎖的鑰匙,因為他以前買過一副。另一把鑰匙則是菲恩牌,他將這把鑰匙插進門鎖,但插到一半就卡住了。他再用力往裡頭插,並試圖轉動。

「可惡。」

他拿出手機。她的號碼在他的聯繫人列表中顯示為「B」。他的手機里只有八個聯繫人,所以聯繫人姓名只要一個字母就夠了。

「我是隆恩。」

哈利最喜歡貝雅特·隆恩的地方,除了她是跟他合作過的最優秀的兩位刑事鑒識人員之一,以及她總是把信息濃縮成最簡潔的信息之外,她也跟哈利一樣,不會用多餘的言辭來使得案情更加沉重。

「嗨,貝雅特,我在黑斯默街。」

「你在犯罪現場?你去那裡做什……」

「我進不去,你那裡有鑰匙嗎?」

「我這裡有鑰匙嗎?」

「你不是負責這裡的所有事務嗎?」

「我這裡當然有鑰匙,但是我不想給你。」

「這是當然,但犯罪現場有些地方總是需要二次查看,對不對?我記得有個鑒識大師說過,鑒識人員對命案現場的勘察再怎麼徹底也不為過。」

「原來你還記得這句話。」

「那是她對受訓者說的第一句話。如果你要進行二次勘察,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在一旁觀摩。」

「哈利……」

「我什麼都不會碰的。」

一陣靜默。哈利知道自己在利用她。貝雅特不只是他的同事,也是他的朋友,但最重要的是她已為人母了。

貝雅特嘆了口氣:「給我二十。」

對她而言,連「分鐘」這兩個字都嫌多餘。

對哈利來說,「謝謝」這兩個字也是多餘,所以他直接掛上電話。

楚斯·班森警官緩緩走在歐克林的走廊上,根據他的經驗法則,腳步走得越慢,時間就過得越快,而世界上他最不缺的東西就是時間。辦公室里等著他的是一張破舊辦公椅和一張小辦公桌,桌上堆著一沓裝樣子成分居多的報告。桌上的計算機他通常用來上網,但自從警署員工可以瀏覽的網站受到大幅限制之後,連上網都變得無聊,而且由於他隸屬於緝毒組而非性犯罪組,因此不久之後他就得解釋為什麼要上那些網站。楚斯端著滿滿一杯咖啡,走進辦公室,來到桌前,小心不讓咖啡濺出,灑到具備218馬力的新奧迪Q5宣傳冊上。Q5是休旅車,不是巴基斯坦人愛開的那種爛車,它非常強悍,可以把沃爾沃V70警車遠遠拋在後方的塵沙之中。這輛車可以彰顯你的不凡。可以向住在赫延哈爾附近新房子的她,顯示他身價不菲,不是無名小卒。

米凱在周一的全體會議上表示,維持目前狀態是最重要的,我們已經有了明確的收穫。言下之意就是:新人別來多管我的閑事。「我們總希望街上的吸毒者越來越少,但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得到這麼好的成績,故態復萌的危險性也相對提高。各位要記住希特勒在莫斯科戰役中挫敗所帶給世人的教訓,千萬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

楚斯大概明白這段話的意思,那就是你可以把腳擱在辦公桌上,度過漫漫長日。

有時他渴望返回克里波。偵查命案跟緝毒不同,用不著搞政治,只要破案就能畫下句號。但米凱堅持要楚斯跟他一起從克里波轉調來歐克林,說他深入敵軍陣營需要盟友,需要一個值得信賴的人,這個人在他遭受攻擊時可以幫他掩護。不用說,米凱也會替楚斯掩護。比如說最近一起案件中,楚斯在審訊一名少年時下手過重,很不幸地使得少年臉部受傷。當然,米凱把楚斯大罵了一頓,說他痛恨警察行使暴力,不希望在自己的部門看見這種事發生,還說如今他身為長官,有責任把楚斯的行為回報給檢察官,讓她評估這件事是否該進一步遞交給政風處。所幸少年的視力恢復正常,米凱也妥善打發了少年的律師,撤銷了對少年持有毒品的指控,後來一切都恢復平靜。

現在部門裡同樣風平浪靜。

只能把腳擱在辦公桌上,度過漫漫長日。

他一天至少會把腳擱在辦公桌上十次。就在他要做出這個動作時,他望向窗外的布茲公園,以及通往監獄大道中央的那棵老椴樹。

它貼出來了。

那張紅色海報貼出來了。

他覺得全身冒出了雞皮疙瘩,心跳加速,心情亢奮。

下一刻他已起身,穿上外套,拋下咖啡。

從警署到舊城區教堂快步走只需要八分鐘。楚斯沿著奧斯陸街走到紀念公園,左轉走上迪維克斯橋,來到奧斯陸的核心地區,這裡也是奧斯陸的發源地。舊城區教堂的外觀裝飾少到讓人覺得窮酸,不像警署旁的新浪漫主義教堂有著各種各樣的庸俗裝飾。不過舊城區教堂擁有比較多的精彩歷史,但前提是小時候祖母在曼格魯區跟楚斯說的故事至少有一半的真實性。奧斯陸的衛星城鎮曼格魯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期創建之後,班森家族就從衰敗的奧斯陸市區搬了過去。奇怪的是,班森家族在曼格魯區反而覺得自己是外來移民,但他們其實是地地道道來自奧斯陸的家族,已在當地打拚了三代。這是因為衛星城鎮的居民多半是農民或外地人,來這裡展開新生活。七八十年代,每當楚斯的父親酗酒,坐在公寓里對所有看不順眼的人或事破口大罵,楚斯就會跑去找他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米凱,或是跑回舊城區找祖母。祖母告訴他說,舊城區教堂蓋在一家十三世紀的修道院上,那家修道院里的修道士曾把自己鎖在院里祈禱,躲避黑死病,但人們都說他們只是逃避基督徒照顧感染者的責任而已。八個月後,院里一片死寂,大臣命人破門而入,發現許多老鼠正在啃食修道士的腐爛屍體。

祖母最愛說的床邊故事是關於一家精神病院的,當地人稱之為「瘋人院」,這家精神病院由修道院改建而成,裡面有些患者抱怨說晚上看見許多頭戴兜帽的男子在走廊上行走,其中一名男子還掀開兜帽,露出蒼白的臉龐,上頭布滿老鼠的咬痕,眼窩空空如也。但楚斯最愛聽的是阿斯基·厄勒古的故事,此人有個外號叫「順風耳」。阿斯基生活在一百多年前,當時奧斯陸被稱為克里斯蒂安尼亞,已發展為頗具規模的城鎮,當地有一座歷史久遠的教堂。據說那時阿斯基的鬼魂會在墓園、附近街道、港口區和誇拉土恩區遊盪。楚斯的祖母說,阿斯基遊盪得再遠也不會離開這幾個地方,因為他只有一條腿,而且他必須在天亮之前返回墳墓。阿斯基的腿是在三歲那年被消防馬車的輪子輾斷的。楚斯的祖母說,人們以他的一對招風耳而非他的斷腿來給他取外號,展現了東奧斯陸式的幽默。阿斯基的日子不太好過,對一個只剩一條腿的小孩來說,只有一種行業可以選擇。他開始乞討,在迅速發展的奧斯陸四處跛行,成為大家熟悉的人物。他對人友善,喜歡跟人交談,尤其喜歡跟白天坐在酒館里的無業游民聊天。但有時這些無業游民手上會突然冒出許多錢,接著阿斯基手中也會冒出零用錢。有時阿斯基需要更多錢用,就會跑去跟警察說最近有哪個無業游民出手特別闊綽,而且這個人在酒館里喝到第四杯時,跟其他人說最近他有機會去搶劫卡爾約翰街上的金匠或德拉門的木材商人,完全沒提防旁邊那個不起眼的小乞丐。流言傳了開來,說阿斯基的耳力確實不賴。後來一幫搶匪在坎本區落網,隨後阿斯基也消失無蹤,再也沒人見過他,但一個冬天的早晨,舊城區教堂的台階上出現了一根拐杖和一對被割下的耳朵。最後阿斯基被葬在教堂墓園的某個角落,但由於沒有神父賜福,他的魂魄仍四處飄蕩。從那天晚上起,誇拉土恩區或舊城區教堂附近就會看見一個跛腳男子,頭上低低罩著兜帽,向人乞討兩歐爾6。若你不給,就會遭逢厄運。

這是祖母對楚斯說過的故事。但這時楚斯對坐在墓園門口、身穿異國外套、膚色黝黑的消瘦乞丐視若無睹,他大踏步走過墓碑之間的碎石徑,心中一邊數算,數到七左轉,數到三右轉,最後在第四個墓碑前停步。

墓碑上刻著的名字是A.C.魯德,這個名字對楚斯而言沒有任何意義。魯德死於一九〇五年,享年二十九歲,那年挪威獨立。墓碑上除了姓名和日期,沒有其他文字,沒有安息之類的字眼,也沒有歌功頌德的話語,可能因為這個粗製墓碑很小的緣故。墓碑上空白粗糙的表面正好適合用粉筆寫字,他們一定是因為這點才選中這塊墓碑的。

燒德了舒托茨

楚斯運用他們發展出來的簡單密碼來破解這幾個文字,這套密碼可以讓路人看不懂其中的信息。但只要先念奇數位,再念偶數位,就可以排出正確的句子。

燒了托德舒茨

楚斯沒寫下這段信息,他不需要,他擅長記名字,這個能力可以讓他更接近奧迪Q52.0的真皮座椅。他用外套袖子擦去粉筆字跡。

楚斯走出墓園,乞丐抬頭看他。乞丐有一雙褐色的乞憐的眼珠。當地可能有個乞丐集團,附近可能有輛大型轎車等著他們,說不定是賓士。他們不是都喜歡賓士嗎?教堂鐘聲響起。根據售價表,一輛奧迪Q5要價六十六萬六千克朗。這個數字里如果有隱藏信息,那麼它已滲入楚斯的腦子。

「你氣色很好。」貝雅特說著,把鑰匙插入門鎖,「還多了根新手指。」

「香港製造。」哈利說,摸了摸鈦金屬短義肢。

貝雅特打開門鎖,哈利仔細打量這個嬌小蒼白的女子。打薄的金色短髮束了起來。肌膚嬌嫩透明,看得見太陽穴底下細小的毛細血管。她讓他想起過去他們進行癌症研究時所使用的無毛老鼠。

「你在信上說歐雷克住在犯罪現場,所以我覺得他的鑰匙開得了門。」

「那個鎖可能老早以前就壞了,」貝雅特說著,打開了門,「直接開門就可以走進去。這個鎖是我們後來加上去的,以免其他毒蟲回來污染現場。」

哈利點了點頭。毒窩總是這樣,門鎖毫無意義,馬上就會被破壞。第一,毒蟲若知道居住者持有毒品,就會破門而入;第二,即使是住在一起的毒蟲也會偷取彼此的毒品。

貝雅特將封條拉到一旁,哈利側身而入。玄關的鉤子上掛著衣服和塑料袋。哈利查看其中一個塑料袋,裡面有廚房紙巾、空啤酒罐、一件濕的沾血T恤、幾片鋁箔紙、一包香煙。牆邊堆著一摞格倫迪歐薩比薩的盒子,形成一座傾斜的比薩斜塔,堆到牆壁的一半高度。玄關放著四個相同的白色衣帽架,哈利第一眼看見頗感疑惑,隨即明白,這些衣帽架可能是難以變賣的贓物。他記得警方在毒蟲公寓里經常發現他們以為能順利脫手的贓物,比如說警方曾在一處毒窩裡發現一個袋子里裝著六十部老掉牙的過時手機,也曾在另一處毒窩的廚房發現一台拆解了一部分的機器腳踏車。

哈利走進客廳,聞到一股被啤酒浸濕的木材甜味和潮濕灰燼的氣味,還有一種他無法辨認的甜膩味。客廳里沒有任何符合傳統定義的傢具,地上擺著四張床墊,彷彿圍繞著篝火。其中一張床墊底下突出來一根鐵絲,彎成九十度角,末端分岔成Y字形。床墊之間的木質地板上放著一個空煙灰缸,周圍有許多黑色燒焦的痕迹。哈利心想,煙灰缸應該是被SOC小組清空了。

「古斯托躺在廚房牆邊,就是這裡。」貝雅特說。她在客廳通往廚房的門口停下腳步,伸手指去。

哈利沒進廚房,只是站在門邊,查看四周。這是他的習慣,這個習慣跟鑒識人員不一樣。鑒識人員會從外圍開始進行地毯式勘察,一步一步向屍體靠近。這個習慣跟制服警察或隨車巡警也不一樣,這些首先抵達現場的警察知道自己的指紋可能會污染證據,嚴重的話可能會摧毀證據。貝雅特的部下早已經把該進行的勘察工作做完了。哈利的習慣是警探的習慣,他知道自己在對犯罪現場的所有印象固定下來之前,只有這麼一次機會讓極其細微且難以察覺的細節說話,在他的腦海中留下它們特有的指紋。目前這個過程正在發生,這時頭腦的理性部分尚未開始運作,而這個部分要求條理分明的事實。過去哈利總把直覺定義為歸納自一般印象、合乎邏輯的簡單結論,這些印象大腦不是無法歸納,就是很慢才能轉換成可理解的形式。

然而關於發生在這裡的命案,這個犯罪現場並未對哈利透露太多線索。

他看見、聽見和聞到的,只是這個地方有許多流動房客聚集、吸毒、睡覺、偶爾進食,然後離開,前往另一個空屋、旅社房間、公園、貨櫃、橋下的廉價睡袋,或墓碑底下的白色木質安息之所。

「可想而知,我們在這裡進行了很多清理工作,」貝雅特說,回答這個哈利無須問出口的問題,「本來到處都是垃圾。」

「毒品呢?」

「一個塑料袋,裡面裝著還沒煮沸的紗布。」

哈利點了點頭。最受毒癮折磨和最窮困的毒蟲會將他們把毒品吸進針筒時用來清除雜質的紗布保存下來,等哪天時運不濟,就可以把紗布拿去煮沸,再把釀製出來的毒品拿去注射。「還有一個保險套,裡面有精液和海洛因。」

「哦?」哈利揚起一道眉毛,「有沒有發現線索?」

哈利看見貝雅特臉頰泛紅,在她臉上依然看得見那個記憶中剛從學校畢業的害羞警察。

「應該說裡面發現的是殘留的海洛因。我們推測那個保險套是用來存放海洛因的,裡面的海洛因用完之後,就被拿來作為原本的用途。」

「嗯,」哈利說,「懂得避孕的毒蟲,不錯啊。你們有沒有發現是誰……」

「保險套內部和外部所採集到的DNA符合兩個我們認識的人,也就是一個瑞典女孩和伊瓦爾·托爾施泰因,卧底警察都知道他的外號叫『希伐』。」

「希伐?」

「他曾用受到污染的針頭威脅警察,宣稱他感染了HIV病毒。」

「嗯,這說明了用保險套的原因。他的檔案里有暴力記錄嗎?」

「沒有,只有上百條的盜竊、持有毒品和販毒記錄,再加上一些違法走私記錄。」

「可是他威脅過的用針筒殺人呢?」

貝雅特嘆了口氣,走進客廳,背對哈利:「抱歉哈利,這件案子沒有尚待釐清的部分。」

「歐雷克連一隻蒼蠅都沒傷害過,貝雅特,他不是這種人,而這個希伐……」

「希伐跟那個瑞典女孩……呃,這樣說好了,他們被排除在調查工作之外。」

哈利看著貝雅特的背影:「死了?」

「用藥過量,就在命案發生前一個禮拜。質地不純的海洛因混合芬太尼7。我想他們可能買不起小提琴。」

哈利的視線在四壁之間移動。大部分居無定所的重度上癮者都會有一兩個秘密的藏毒地點,這些地方有時也會藏錢或藏匿其他貴重物品。無家可歸的毒蟲不可能把這些東西帶在身上,因為他們必須在公共場所注射毒品,而藥效一發作,他們就會成為禿鷹的獵物。因此藏毒處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渾渾噩噩的毒蟲會投入大量的精力和想象力來藏匿私人物品,甚至連資深搜查人員和嗅探犬都找不到。毒蟲從不會把藏毒處告訴別人,連最好的朋友也不會說。因為經驗告訴他們,沒什麼比可待因、嗎啡和海洛因跟他們更親近。

「你們在這裡找過藏毒處嗎?」

貝雅特搖了搖頭。

「為什麼沒有?」哈利問道,並馬上意識到這是個蠢問題。

「因為我認為這樣得把整套公寓都掀了才行,而且找到的東西也不一定跟案情有關。」貝雅特耐心地說,「因為我們必須把有限的資源用在優先順序最高的用途上。因為我們已經找到了我們需要的證據。」

哈利點了點頭,這是他想聽到的答案。

「那證據呢?」他柔聲問道。

「我們認為兇手站在目前我站立的地方開槍,」不提及姓名是鑒識人員的習慣,貝雅特向前伸出手臂,「近距離射擊,不到一米。射入傷口的內部和周圍都有火藥煙灰。」

「傷口不止一個?」

「死者身中兩槍。」

貝雅特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哈利,說明她知道他在想什麼:辯護律師沒機會辯稱說槍支走火了。

「兩發子彈都射進胸部,」貝雅特張開右手食指和中指,放在上衣左側,彷彿在比畫手語,「假使當時被害人和兇手都呈站姿,兇手憑直覺開槍,那麼第一個射入的傷口顯示兇手身高在一米八〇到一米八五之間,而嫌犯的身高是一米八三。」

老天。哈利想起他在會客室見過的那個少年。他跟歐雷克玩摔跤似乎還只是昨天的事,當時歐雷克還不到他胸部。

貝雅特走進廚房,指著油膩爐台旁邊的牆壁。

「你可以看到,子彈從這裡和這裡射入,這符合第一發子彈發射之後,很快又發射第二發子彈的跡象,被害人隨即倒地。第一發子彈射穿一片肺臟,第二發子彈穿過胸腔頂端,在肩胛骨打出一個缺口。被害人……」

「古斯托·韓森。」哈利說。

貝雅特停了下來,看著哈利,點了點頭:「古斯托·韓森並未立即死亡。他的指紋在血泊中被發現,衣服上也沾有血跡,顯示他倒地之後仍在活動,但不可能持續太久。」

「原來如此。那是什麼……」哈利用手抹了抹臉,他得去睡個幾小時才行,「那是什麼把歐雷克跟這起命案連在一起的?」

「八點五十七分,警方接到兩位民眾報案,說他們聽見這棟公寓傳出巨響,可能是槍聲。其中一人住在莫勒街,就在十字路口的另一邊;另一人就住在對面。」

哈利眯起雙眼,朝污穢窗戶外的黑斯默街望去:「不錯嘛,在市中心還可以聽見另一個街區的公寓的聲音。」

「別忘了當時是溫暖的七月夜晚,窗戶都會打開;又正值暑假,路上車子很少。這麼說好了,附近鄰居一直想叫警方封鎖這個毒窩,所以舉報雜訊的門檻很低。接警中心的警察請他們保持冷靜,並請他們盯著這棟公寓,直到警車抵達。制服警察立刻收到通知,兩輛警車在九點二十抵達,定位之後等候支持。」

「戴爾塔小組?」

「他們戴鋼盔穿防彈衣總得花些時間。接著接警中心通知警車說鄰居看見一個少年走出大門,繞過公寓,沿著奧克西瓦河走去。所以,兩位警察沿著河邊搜尋,然後就發現了……」

貝雅特頓了頓,直到看見哈利微微點頭。

「歐雷克。他沒有拒捕,因為他處於深度迷幻狀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們在他的右手和右臂上發現了射擊的殘跡。」

「兇槍呢?」

「兇槍的口徑十分特殊,用的是9毫米×18毫米的馬卡洛夫子彈,所以沒有太多的選擇。」

「這個口徑的手槍有馬卡洛夫,蘇聯犯罪組織特別愛用。還有福特12式,烏克蘭警方使用的手槍。另外還有其他幾款。」

「的確。我們在地上發現了空彈殼,上面有火藥殘留。馬卡洛夫子彈的火藥混合了特殊比例的硝石和硫黃,還摻了一點酒精,就跟無硫黃火藥一樣。空彈殼表面和射入傷口周圍的火藥化學成分,與歐雷克手上殘留的火藥吻合。」

「嗯,那兇槍呢?」

「還沒發現。我們派了潛水員和一隊人馬去河裡和河邊搜索,可是沒找到,但這不表示槍不在那裡,因為泥濘那麼多……好吧,你知道的。」

「我知道。」

「住在這裡的兩個人說歐雷克曾經亮出一把手槍,還炫耀說那是俄國黑手黨用過的。那兩個人都不懂槍,我們給他們看了大概一百款手槍的照片,結果兩個人都指出了敖德薩手槍。你應該知道,這種手槍用的是……」

哈利點了點頭。敖德薩手槍用的是9毫米×18毫米的馬卡洛夫子彈。這種手槍很難錯認。他第一次看見敖德薩手槍時,聯想到的是噴火戰機樂隊同名專輯封面上那把造型很有未來感的手槍。這張CD和哈利的許多其他CD最後都留給了蘿凱和歐雷克。

「我想這兩個人應該是目擊鐵證吧,只不過有點毒癮問題?」

貝雅特沒有答話。她不需要多說什麼。哈利知道她很清楚他說這句話的動機,因為他就像溺水之人想抓住救命稻草一樣。

「那歐雷克的血液和尿液樣本呢?」哈利說著,拉直外套袖子,彷彿此時此刻袖子不往上跑非常重要,「檢驗報告怎麼說?」

「樣本中的活性成分是小提琴。當然了,處於迷幻狀態可能減輕刑責。」

「嗯,前提是他先處於迷幻狀態,然後才槍殺了古斯托·韓森。可是動機呢?」

哈利知道貝雅特在想什麼:一個毒蟲殺死另一個毒蟲,如果不是為了毒品,難道還有其他動機?「既然歐雷克已經處於迷幻狀態,為什麼還要殺人?」哈利問道,「這類的毒品命案通常都是犯人在渴求毒品或戒斷癥狀發作時,情急之下才會犯案。」

「殺人動機是你的辦案領域,」貝雅特說,「我負責的是鑒識工作。」

哈利吸了口氣:「好吧,其他還有什麼發現?」

「我想你應該會想看看照片。」貝雅特說著,打開了一個薄薄的真皮檔案夾。

哈利接過一沓照片。他一看見照片,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古斯托長得很美。除了「美」之外別無他詞可以形容,英俊或迷人都不足以貼切描述他的容貌。照片中的古斯托雖然已經身亡,雙眼閉上,襯衫被鮮血染紅,但仍保有如同貓王年輕時那種難以定義卻又真實存在的美,這種美對男人和女人都具有吸引力,就像在各種宗教所崇拜的神祇臉上可以看見的那種雌雄同體的美。哈利翻看照片。攝影者拍了幾張全身照之後,又拍了臉部和彈孔的特寫。

「那是什麼?」哈利問道,指著照片中古斯托的右手。

「他的指甲里有血跡,我們採集過血樣,但後來樣本受到污染。」

「受到污染?」

「這種事是會發生的,哈利。」

「但不會發生在你的部門。」

「血樣在送往病理組進行DNA化驗的途中受到污染。事實上,我們對此沒有太多微詞,血跡樣本非常新鮮,但從凝固程度來看,應該不符合命案發生的時間。由於死者慣用針筒注射毒品,所以那很可能是他自己的血,但……」

「但如果不是,知道那天他跟誰打過架也算是一條線索。你看他穿的鞋,」哈利把一張全身照拿給貝雅特看,「這是不是『艾伯特·法奇雅尼』(AlbertoFasciani)這個牌子的鞋?」

「我不知道你這麼懂鞋,哈利。」

「我香港的一個客戶製造這個牌子的鞋子。」

「客戶?據我所知法奇雅尼的鞋子只在義大利製造。」

哈利聳了聳肩:「反正也看不出哪裡不一樣。如果這真的是一雙法奇雅尼的鞋子,那它們跟他身上穿的其他衣服很不搭,其他衣服看起來像是燈塔餐廳的救濟品。」

「這雙鞋可能是偷來的,」貝雅特說,「古斯托·韓森的外號是『小偷』,眾所周知,他什麼都偷,偷的不只是毒品,據說他曾在瑞典偷過一隻退休的嗅探犬,好幫他聞出毒品的藏匿處。」

「說不定他找到了歐雷克的毒品,」哈利說,「歐雷克在審訊時說了什麼?」

「他保持沉默,嘴巴緊得跟蚌殼一樣。他只說那段時間像是黑洞,不記得自己在公寓里。」

「說不定他真的不在公寓里。」

「我們發現了他的DNA,哈利,還有毛髮跟汗水。」

「他住在這裡、睡在這裡啊。」

「是在屍體身上發現的,哈利。」

哈利沉默下來,望著遠方。

貝雅特舉起一隻手,也許是想放在哈利的肩膀上,但又改變心意,放下了手:「你跟他說過話了嗎?」

哈利搖了搖頭:「他把我轟了出來。」

「那是因為他感到羞恥。」

「可能吧。」

「我是說真的。你是他的偶像,讓你看見他淪落到這個地步很丟臉。」

「丟臉?我幫他擦過眼淚,替他吹過破皮的地方,幫他趕跑食人巨怪然後再留一盞燈。」

「那時候的小男孩已經長大了,哈利。現在的歐雷克不想要你的幫助,他想向你看齊。」

哈利看著牆壁,腳踩了踩地板:「我不值得他向我看齊,貝雅特,他很清楚這件事。」

「哈利……」

「我們去河邊吧。」

謝爾蓋站在鏡子前方,雙臂垂落身側。他扳開保險栓,按下彈出鈕。刀身彈出,反射光芒。這是一把西伯利亞彈簧刀,外形甚美,西伯利亞犯罪家族厄爾卡都稱之為「鐵刀」。它是世界上最棒的刺殺武器,刀柄纖長,刀身又薄又長。依照傳統習俗,在你幹了一件大事之後,家族中年長的罪犯才能將它賜予你。然而傳統正在崩壞,如今這種刀可以買來、偷來或搶來。不過謝爾蓋手上這把刀是伯父給他的。安德烈說阿塔曼將這把刀送給謝爾蓋之前,一直都收在床墊底下。謝爾蓋想起一則傳說,據說鐵刀放在病人的床墊底下,可以吸收病人的痛苦,轉移到下一個被它刺殺的人身上。這是厄爾卡喜愛的傳說之一。他們喜愛的另一則傳說是:如果你的刀落到別人手上,那人很快就會遭逢死亡意外。這些舊時代的浪漫傳說和迷信,正在逐漸消逝。這樣說或許有點誇張,但謝爾蓋是懷著崇敬無比的心收下這份禮物的,而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他欠伯父的太多。伯父解決了他惹出的麻煩,替他辦理好來挪威所需的所有證件,甚至還在加勒穆恩機場替他安排了清理客艙的地勤工作。這份工作薪資優渥,卻很容易找到,顯然挪威人不喜歡從事這類工作,他們比較喜歡有社會地位的工作。此外,謝爾蓋在俄國犯過的輕微罪行也不成問題,因為伯父篡改了他的犯罪記錄。對他恩重如山的伯父送他這份禮物時,他吻了伯父的藍色戒指。謝爾蓋不得不承認,他手上這把刀非常美麗,深褐色刀柄以鹿角製成,上頭鑲飾著象牙色的東正教十字架。

謝爾蓋依照所學,用臀部力量推進,感覺自己準備充分,舉刀向上刺出。一進一出。一進一出。速度雖快,卻不會快到完全歸刀入鞘,每次都是。

他之所以必須用這把刀來執行任務,是因為他的刺殺目標是警察,而警察一旦遇害,隨之而來的將是鋪天蓋地的緝捕行動,因此他留下的線索越少越好。子彈總可以循線追蹤到地點、武器或人。一把光滑、乾淨的刀所留下的刀傷則有如無名氏。當然,穿刺傷痕無法完全隱匿來歷,還是會透露刀子的長度和形狀,因此安德烈要求謝爾蓋不要刺入那警察的心臟,而是割開頸動脈。謝爾蓋從未割開過一個人的喉嚨,也沒刺入過一個人的心臟,只是曾把刀子插進一個喬治亞人的大腿,只因為那人是喬治亞人。因此,他認為自己必須找個活道具來練習,而他的巴基斯坦裔鄰居養了三隻貓,每天早上他經過門廊,貓尿的臭味都會撲鼻而來。

謝爾蓋垂下刀子,彎腰低頭,眼睛往上看,看見自己鏡中的映影。他看起來狀況很好,身體強健、兇悍危險、蓄勢待發。眼前這個畫面彷彿電影海報。他身上的刺青將說明他殺過一個警察。

他將會站在那警察背後,踏上一步,左手抓住對方的頭髮,把對方的頭往後拉,刀尖抵住脖子左側,穿透肌膚,沿著頸部橫向猛劃一刀,劃出一道新月般的刀痕。就像這樣。

對方心臟泵出的鮮血將如瀑布般湧出,心臟鼓動三下之後,血流量就會大幅減少,導致對方腦死亡。

他折起刀子,放進口袋,離開現場,動作迅速,但又不至於太快。避免和任何人四目相對。邁步行走,感覺自由。

他後退一步,直起身子,吸了口氣,想象那個情景。呼出空氣,邁出一步,轉動刀子,讓刀身有如珍貴寶石般反射美妙光芒。

6

貝雅特和哈利踏上黑斯默街,向左走去,轉過街角,穿過燒毀的公寓。廢墟里仍可以見到熏黑的玻璃碎片和焦黑的磚塊,後方是個雜草叢生的斜坡,往下延伸至河畔。哈利注意到歐雷克住的那棟公寓沒有後門,為了彌補其他出口的缺失,有個狹小的防火梯從頂樓盤繞而下。

「隔壁房間住的是誰?」哈利問道。

「沒人住,」貝雅特說,「都是空的辦公室,那裡原本是家小報社,是《無政府報》的……」

「我知道那份報紙,是一份不壞的粉絲雜誌,他們的文化版撰稿人現在去大報社上班了。辦公室是不是沒上鎖?」

「門鎖都遭到了破壞,門戶敞開可能已經很久了。」

哈利看著貝雅特,她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證實哈利沒說出口的話:可能有人闖入了歐雷克那戶公寓,並在無人看見的情況下逃走。又是一根救命稻草。

他們沿著奧克西瓦河畔的小徑行走。哈利判斷河面不寬,一個少年只要手臂足夠有力,就可以把手槍拋到對面河岸。

「既然還沒找到兇槍……」

「檢察官不需要兇槍,哈利。」

哈利點了點頭。歐雷克手上有射擊殘跡。有證人看見歐雷克亮出手槍。死者身上發現了歐雷克的DNA。

前方的綠色鐵長椅上倚著兩名白人少年,頭上罩著灰色兜帽。兩名少年看見他們走來,交頭接耳一番,隨即沿小徑拖著腳步離去。

「看來毒販還是可以從你身上嗅出警察的味道,哈利。」

「嗯,我還以為只有摩洛哥人會在這裡賣哈希什。」

「這個地盤來了競爭者,像是科索沃的阿爾巴尼亞人、索馬利亞人、東歐人。這些尋求政治庇護的人在這裡販賣各類毒品,包括快速丸、冰毒、搖頭丸、嗎啡。」

「海洛因。」

「我懷疑他們有沒有海洛因可以賣。奧斯陸幾乎已經找不到標準海洛因的蹤跡了,取而代之的是小提琴,但小提琴只有在布拉達廣場才買得到。不然就要去哥德堡或哥本哈根,最近小提琴也在這兩個地方出現了。」

「我一直聽到小提琴這個名字,它到底是什麼?」

「它是一種新型的合成毒品,不像一般的海洛因會阻礙呼吸,所以,它雖然也會摧毀生命,但卻不那麼容易造成用藥過量致死。它非常容易上癮,試過的人都還想再試,可是價格非常昂貴,沒有多少人負擔得起。」

「所以毒蟲會轉而去買其他毒品?」

「現在賣嗎啡賺得可不少。」

「前進一步,後退兩步。」

貝雅特搖了搖頭:「重要的是對抗海洛因的戰役,這一戰他已經贏了。」

「你是說貝爾曼?」

「你已經聽說了?」

「哈根說他破獲了大多數的海洛因販毒集團。」

「包括巴基斯坦幫、越南幫。他粉碎北非幫的大型販毒網路之後,《每日新聞報》稱他為隆美爾將軍。此外還有亞納布區的摩托幫。這些人現在全都鋃鐺入獄。」

「摩托幫?在我那個年代,摩托少年販賣快速丸,像瘋了一樣大量注射海洛因。」

「他們的正式名稱是『灰狼幫』,這票人想成為地獄天使飛車黨第二。我們認為他們是販賣小提琴的兩個販毒網路之一。後來他們在亞納布區第二次大規模掃蕩行動中被逮捕,你應該看過報上登的貝爾曼那張得意揚揚的照片,警方展開行動的時候他就在現場。」

「那我們來做點好事吧?」

貝雅特哈哈大笑。這是哈利喜歡貝雅特的另外一點:她看的電影夠多,聽得懂他從不賴的電影中引用不賴的台詞。哈利遞了根煙給貝雅特,但她婉拒。他點燃了香煙。

「嗯,為什麼貝爾曼有辦法達成我在警署那些年裡緝毒組連邊都沾不上的事?」

「我知道你不喜歡他,但其實他是個優秀的領導者,克里波的人都愛戴他,還對警察署長把他調去警署感到非常氣憤。」

「嗯,」哈利吸了口煙,感覺香煙撫慰血液中的饑渴。尼古丁。尼古丁由三個字組成,一如海洛因、小提琴。「那現在還剩下什麼販毒集團?」

「這就是消滅害蟲的陷阱,你干擾了食物鏈,卻不知道是不是清出了空間讓別的害蟲侵入,而這種害蟲比你消滅的那種更加兇惡……」

「有證據可以證明這個觀點嗎?」

貝雅特聳了聳肩。

「我們突然得不到任何來自街頭的消息了,我們的線人如果不是一無所知,就是三緘其口。只有些耳語說現在出現一個來自迪拜的男人,沒有人見過他,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就像隱藏在幕後操控木偶的傀儡師。我們看見有人在賣小提琴,卻查不到它的來源。我們逮捕的藥頭都說小提琴是從跟他們同等級的藥頭手中買來的。毒品的流動蹤跡被隱藏得這麼好實在不尋常。這告訴我們,有一個成員單純又非常專業的組織控制了小提琴的進口和通路。」

「來自迪拜的男人。神秘的幕後首腦。我們是不是聽過類似的故事?最後發現這些傢伙只是平庸的歹徒。」

「這次不一樣,哈利。過年期間發生了好幾起跟毒品有關的命案,手法殘暴前所未有,而且沒人敢泄露消息。兩個越南毒販在他們販毒的公寓里被倒掛在橫樑上,兩人都是溺死的,頭上罩著塑料袋,裡面裝滿了水。」

「這不是阿拉伯人的手法,是俄羅斯人的。」

「你說什麼?」

「俄羅斯人會把被害人倒吊起來,頭部套上塑料袋,鬆鬆地綁在頸部,接著從腳跟開始倒水,水沿著身體流進塑料袋,漸漸把袋子裝滿。這種手法叫作『月亮上的男人』。」

「你怎麼知道?」

哈利聳了聳肩:「八十年代有個富有的外科醫生叫比拉伊夫,他在黑市用兩百萬美元的價格買到真正的阿波羅十一號宇航服,只要有人敢對他耍詭計或不還錢,他就會讓那人穿上那件宇航服,然後再灌水進去,並拍下裡頭那個可憐蟲的面部表情。最後影片會寄到他所有的債務人手上。」

哈利朝天花板吐了口煙。

貝雅特的目光在哈利身上徘徊,她緩緩搖頭:「哈利,你在香港都做了些什麼事?」

「這你在電話上已經問過了。」

「可是你沒有回答。」

「沒錯。哈根說他要指派我去辦另一件案子,而不是這件,還提到有個卧底警察遇害了。」

「對。」貝雅特說,鬆了口氣,因為兩人的話題已離開古斯托的命案和歐雷克。

「那是怎麼回事?」

「死者是個年輕的緝毒組卧底探員,他的屍體被衝上歌劇院延伸入海的那道斜坡,現場有觀光客和兒童等,引起很大的騷動。」

「被人射殺?」

「溺死的。」

「你們怎麼知道他是遭人殺害的?」

「他身上沒有外傷,看起來像是意外落海,落水地點就在歌劇院附近。後來畢爾·侯勒姆檢查他的肺臟,發現裡面的水是淡水。你也知道,奧斯陸峽灣的水是鹹水。看來有人把他拋進海中,布置得像是在海里溺斃。」

「這個嘛,」哈利說,「他身為緝毒組探員,一定會在奧克西瓦河邊走來走去,河裡的水是淡水,後來奧克西瓦河又流進歌劇院附近的海里。」

貝雅特微微一笑:「很高興你回來了,哈利。這一點畢爾也想過,所以他比對了水中的菌叢和微生物等。死者肺臟里的水太乾淨了,顯然經過過濾,不可能來自奧克西瓦河。我猜他是在浴缸或凈水廠下方的池子里溺斃的,不然就是……」

哈利把煙蒂丟在面前的小徑上。

「在塑料袋裡溺斃。」

「對。」

「來自迪拜的男人。你對這個人知道些什麼?」

「我剛才已經跟你說了,哈利。」

「可是你沒有全部告訴我。」

「沒錯。」

兩人在安克爾橋旁停下腳步,哈利看了看錶。

「你要去別的地方?」貝雅特問道。

「沒有,」哈利答道,「我看錶是為了讓你有機會說你要走了,而不會覺得是把我甩掉。」

貝雅特微微一笑。哈利心想,她笑起來很有魅力。怪了,她竟然沒有男朋友。也許她有。她是他僅有的八個手機聯絡人之一,而他竟然不知道她現在有沒有男朋友。

B代表貝雅特。

H代表哈福森。哈福森是哈利過去的同事,也是貝雅特孩子的父親。哈福森已因公殉職,但哈利尚未刪去他的電話號碼。

「你有沒有跟蘿凱聯絡?」貝雅特問道。

R代表蘿凱。哈利心想貝雅特之所以提起蘿凱,是不是因為聽見「甩掉」這兩個字才聯想到她?他搖了搖頭。貝雅特等待著,但他沒有再說話。

兩人看著對方,同時開口。

「我想你該……」

「我差不多該……」

她笑了一下:「該走了。」

「沒問題。」

哈利看著貝雅特朝馬路走去。

他在一張長椅上坐下,望著河面,望著鴨子在平靜的滯水區里遊動。

那兩個戴兜帽的少年折返回來,走到他身旁。

「你是五〇嗎?」

「五〇」是美國人對警察的俗稱,源自一部電視劇8。原來剛才那兩個少年是在貝雅特身上聞到警察的味道,而不是他。

哈利搖了搖頭。

「你要不要……」

「我要的是安靜,」哈利介面說,「安靜和平靜。」

他從外套內袋拿出一副普拉達太陽鏡。這副眼鏡是香港廣東道一個店主給他的,那店主還款有點延誤,卻仍覺得自己應該受到正當對待。那是一副女款太陽鏡,但哈利不在乎,他喜歡這副眼鏡。

「對了,」他對著兩名少年的背影高聲說,「你們有小提琴嗎?」

一名少年哼了一聲作為回答。「市區才有。」另一名少年說著,伸手往後一指。

「市區哪裡?」

「去找范佩西或法布雷加斯吧。」他們朝「藍調」爵士夜店走去,笑聲漸去漸遠。

哈利靠上椅背,看著鴨子以怪異而有效的姿勢划水。它們滑過水麵,猶如速滑運動員在黑色冰面上滑行。

歐雷克保持緘默。有罪的嫌犯總是保持緘默。這是他們的權利,也是唯一合乎邏輯的策略。現在該怎麼做才好?該如何調查一件已經破案的案子?該如何回答已找到適當答案的問題?他以為自己能辦到什麼?難道他要用否認事實的方式來打敗事實嗎?他在犯罪特警隊擔任警探期間,經常聽見嫌犯的親人不斷發出可悲的哀鳴。「我兒子?不可能!」他知道自己為什麼想調查犯罪案件,因為這是他唯一能做、唯一能貢獻的。他就像堅持在兒子醒來時煮早餐的家庭主婦,就像帶樂器去參加朋友喪禮的音樂家,總得做點什麼,好讓自己轉移注意力,或從中獲得安慰。

一隻鴨子朝他游來,也許希望他丟麵包屑給它吃。它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因為這種事很難說。它對自己消耗的體力和可能的報償做了評估。希望。黑色冰面。

哈利心頭一驚,坐直身子,從外套口袋裡拿出鑰匙。他突然想起那時他為什麼會買那個掛鎖。掛鎖不是為他自己買的,而是為競速滑選手歐雷克買的。

7

楚斯和機場的值班警監簡短地講了幾句話。楚斯說,是的,他知道機場屬於魯默里克警區的管轄,而且逮捕行動跟他無關,但身為特別行動組的警探,他注意被捕男子已有一段時間,並收到通知說托德·舒茨因持有毒品而被拘留。他亮出警察證,上面註明他是三級警官,隸屬於奧斯陸警區的特別行動組和歐克林。值班警監聳了聳肩,沒再多說,帶他前往三間拘留室中的一間。

房門關上后,楚斯環顧四周,確定走廊和其他兩間拘留室都沒有人,才在馬桶蓋上坐下,看著板條床和把頭埋在雙手中的男子。

「托德·舒茨?」

男子抬起頭來,他已脫下外套,若不是襯衫上有肩飾,楚斯絕對認不出他就是機長。機長不該是這副模樣,不該神經愣怔,不該臉色蒼白,黑色瞳孔因受到驚嚇而放大。從另一方面來說,第一次被逮捕的人大多都是這個表情。楚斯花了點時間才在機場里找到托德,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多了。官方的犯罪資料庫「斯特拉薩克」顯示,托德沒有前科,從沒跟警方打過交道,而且非正式記錄也顯示,他跟販毒集團沒有任何關聯。

「你是誰?」

「我是代表你的僱主來的,而且我指的不是航空公司,懂了嗎?」

托德指了指垂掛在楚斯脖子上的警察證:「你是警察,你想耍花招騙我。」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舒茨,這樣就是違反法律規定,你的律師就有機會讓你無罪釋放了。但我們不會讓律師插手這件事,可以嗎?」

機長只是瞪著楚斯,擴張的瞳孔吸收了所有光線,眼中露出一絲樂觀的眼神。楚斯嘆了口氣,他只希望自己接下來說的話托德能聽得進去。

「你知道『燒毀者』是什麼嗎?」楚斯問道,稍待片刻,等候對方響應,「燒毀者就是破壞警方案件的人,負責讓證據受到污染或遺失,讓法律程序出現錯誤,因而阻止案件送到法庭受審,或讓調查案件出現常見的紕漏,讓嫌犯被釋放。這樣說你懂了嗎?」

托德眨了兩下眼睛,緩緩點頭。

「很好,」楚斯說,「現在的狀況就像我們兩個人同時從高空掉下來,可是降落傘只有一副。我跳出機艙來救你,你暫時不用向我道謝,可是你必須百分之百相信我,否則我們兩個都會在地上摔死。你明白嗎?」

托德又眨了好幾下眼睛,顯然不明白。

「過去有個德裔警察是燒毀者,他替科索沃的阿爾巴尼亞幫派做事,這個幫派經由巴爾幹半島進口海洛因,毒品以卡車運送,從阿富汗的罌粟田送到土耳其,再經由南斯拉夫送到阿姆斯特丹,最後由阿爾巴尼亞人送到斯堪的納維亞。這中間要經過很多國界,買通很多人,其中就包括這個燒毀者。有一天,一個年輕的科索沃阿爾巴尼亞人被捕,他手中的瓦斯桶內裝著生鴉片,那些生鴉片沒有包起來,直接裝在瓦斯桶里。他被警方拘押以後,當天就聯絡了這個德裔燒毀者。燒毀者來找他,說自己是他的燒毀者,現在他可以安心了,他們可以一起來把事情解決。燒毀者說隔天會再來,並告訴他該如何跟警方供述。他其實只要把嘴巴閉緊就好,但這傢伙被人贓俱獲,又從來沒坐過牢,可能還聽過無數在監獄淋浴間里彎腰撿肥皂的故事。無論如何,他在第一次被審訊的時候像微波爐里的雞蛋一樣爆裂失控,對警方揭露燒毀者的身份,希望法官能對他網開一面。警方為了取得不利於燒毀者的證據,在拘留室里裝設了隱藏麥克風。但那個燒毀者、那個被收買的警察,第二天卻沒有依約出現。六個月後,他的屍體被人發現,支離破碎地散落在鬱金香田裡。我是在都市裡長大的小孩,但我也聽說過屍體是上等肥料。」

楚斯停止了說話,看著機長,等待對方提出常見的問題。

機長在床上坐直身體,臉上恢復了幾許血色,最後終於清了清喉嚨。

「為什麼……呃,那個燒毀者會死?告密的人又不是他。」

「因為世界上沒有公平這回事,舒茨,只有實際的問題必須解決。那個要消滅證據的燒毀者自己成了證據,他的身份曝光了。如果他被逮捕,就會導致警方查到科索沃阿爾巴尼亞幫派。由於他不是幫中兄弟,只是個被收買的警察,所以最合乎邏輯的做法就是讓他出局。他們也知道這起警察命案不會被警方視為最優先偵辦的案件,為什麼呢?因為燒毀者已經受到懲罰,警方不會深入調查一件最後只會讓社會大眾知道警方違法犯紀的案子。我說的這番話你同意嗎?」

托德沉默不語。

楚斯傾身向前,先壓低聲音,又拉高聲調,增強語氣。「我可不想在鬱金香田裡被人發現,舒茨。我們唯一能脫身的辦法是彼此信任。我們只有一副降落傘,明白嗎?」

機長清了清喉嚨:「最後那個科索沃阿爾巴尼亞人……他有沒有獲得減刑?」

「很難說。案子還沒送到法院,他就被發現掛在拘留所牆上。有人拿他的頭去撞掛衣鉤了。」

托德再度面無血色。

「保持呼吸,舒茨。」楚斯說。這份工作他最愛的就是這個部分,一切由他做主。

托德往後靠去,頭部抵著牆壁,閉上雙眼:「如果我直接拒絕你的幫助,假裝你從沒來過這裡呢?」

「這可不行,我們的僱主不希望你坐上證人席。」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我別無選擇嘍?」

楚斯淡淡一笑,說出他最喜愛的一句台詞:「舒茨,你早就別無選擇了。」

在這片由綠草坪、白樺林、庭院和花箱陽台所構成的荒漠中,荷芬谷體育場是唯一一座水泥小綠洲。冬天這裡是溜冰場,夏天是演唱會會場,場地多半提供給滾石樂隊、普林斯、布魯斯·斯普林斯汀這類天王級資深藝人演出。蘿凱甚至曾說服哈利跟她一起來這裡看U2演唱會,儘管他一向比較喜歡夜店的小型演出,討厭去體育館看大型演唱會。看完演唱會後,蘿凱揶揄哈利,說他在內心深處其實是個音樂純粹主義者。

然而大多數時候,荷芬谷體育場跟現在一樣荒涼破敗,宛如一座廢棄工廠,原本製造的產品已不再受歡迎。哈利對這裡印象最深刻的是看歐雷克在冰上練習溜冰。那時他坐在看台上看歐雷克盡最大努力嘗試、失敗、再度嘗試,最後終於成功。雖不是多大的成就,卻創下最佳的個人紀錄,贏得他那個年齡組錦標賽的第二名。這足以讓哈利那顆帶著傻氣的心高興地不斷膨脹,膨脹到不可思議的地步,逼得他不得不裝出淡然的表情,才不至於用力擁抱他們:「不錯嘛,歐雷克。」

哈利環目四顧,四下里一個人影也沒有。他把菲恩牌鑰匙插進看台下方的更衣室門鎖中。更衣室內一切如故,只是看起來更舊了,地上散落著垃圾,顯然很久沒人進來過。這是個可以獨處的空間。哈利在置物櫃之間走動。大多數置物櫃都沒上鎖,很快他就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一個阿布思牌掛鎖。

他用鑰匙尖端對準鋸齒狀的鎖孔,卻插不進去。可惡。

哈利轉過頭去,掃視體積龐大的鐵櫃,視線停住,回到上一個置物櫃。那裡掛著另一個阿布思牌掛鎖,綠色漆面有個圓形刻痕,那是個「O」9。

他打開置物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歐雷克的溜冰鞋,細長冰刀的邊緣看來像是長了紅疹。

置物櫃里有兩張照片插在通風柵上,那是兩張全家福,其中一張照片里有五張面孔,兩個小孩和應該是父母的面孔對哈利而言是陌生的,但哈利認得第三個小孩,因為他看過這個小孩的照片,也就是犯罪現場的照片。

第三個小孩就是那個長得很美的古斯托·韓森。

哈利對照片的第一印象是古斯托不屬於這張照片,或者說,他不屬於這個家族。哈利心想,會不會是因為古斯托長得太美了才給他這種感覺?

同樣的,另一張照片里的高大金髮男子也給他這種感覺。男子坐在深色頭髮女子和她兒子後方,照片是多年前一個秋日拍的,當時他們在霍爾門科倫區散步,蹚過橘色落葉,蘿凱把相機放在岩石上,按下計時拍攝鍵。

照片中的人真的是他嗎?哈利不記得自己有過這麼溫柔的表情。

蘿凱的眼睛散發著光芒。哈利覺得耳邊似乎聽見她的笑聲。他愛她的笑聲,他希望記住她的笑聲。她的笑聲他怎麼聽都聽不膩。她跟其他人在一起也會笑,但她跟他和歐雷克在一起時會發出不同聲調的笑聲,那是專為他們保留的。

哈利搜索置物櫃內的其他物品。

裡頭有一件淺藍色鑲邊的白色毛衣。這件毛衣不是歐雷克的穿衣風格,他通常會穿短夾克搭配黑色T恤,上頭寫著超級殺手樂隊或活結樂隊。哈利聞了聞毛衣,上面有淡淡的香水味——女性香水味。帽架上有個塑料袋。他打開后不由自主吸了口氣。袋裡裝的是吸毒工具,包括兩個針筒、一根湯匙、一條橡皮筋、一個打火機和幾片紗布,唯獨缺少毒品。哈利正要把塑料袋放回去,突然看見置物櫃深處有件紅白相間的衣服。他拿出衣服,是一件球衣,胸部用大字寫著:「歡迎搭乘阿聯酋航空。」那是阿森納隊的球衣。

他看著照片,看著歐雷克。就連他自己都露出了笑容。那笑容似乎是說,至少當時一起坐在照片中的三個人都認為這樣是美好的,一切都會很順利,這就是他們想過的生活。那為什麼生活會偏離軌道?為什麼掌控方向盤的這個男人會讓一切偏離方向?

「你總是騙人說什麼你會一直陪著我們。」

哈利從櫃門上拿下那兩張照片,放進外套內袋。

走出體育館時,西下的太陽正往伍拉森車站後方沉落。

8

爸,你看見我正在流血嗎?我流的血帶有你的劣質基因。還有你的血,歐雷克,教堂鐘聲應該為你敲響才對。我詛咒你,詛咒我認識你的那一天。那天你去光譜劇場看猶太祭司樂隊的演唱會,我在附近閑逛,走進離開劇場的人潮。

「哇,好酷的T恤,」我說,「你在哪裡買的?」

你冷漠地看了我一眼:「阿姆斯特丹。」

「你去阿姆斯特丹看過猶太祭司的演唱會?」

「不可以嗎?」

我對猶太祭司不熟,但起碼我做過功課,知道那是個樂隊,不是一個人,主唱叫羅布希么的。

「酷,祭司最棒了。」

你僵立片刻,望著我,神情專註,猶如一頭聞到氣味的動物,也許是聞到危險,也許是聞到獵物。對你來說,你聞到的可能是心靈知己的氣味。這是因為你身上背負的孤寂就好像一件濕淋淋的沉重雨衣。你弓著背、拖著腳步行走,你的孤寂讓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見了你。我說如果你肯告訴我阿姆斯特丹演唱會的事,就請你喝可樂。

於是你說起猶太祭司樂隊,說起兩年前在海尼根音樂廳舉行的演唱會,說起有兩個青少年在聽了猶太祭司的專輯后對彼此開槍,因為專輯里有個隱藏信息說:「去做。」最後只有一個人活了下來。猶太祭司是重金屬樂隊,曾一度嘗試速度金屬的樂風。二十分鐘后,你已經說了太多關於野蠻和死亡的話語,我覺得該是提起冰毒的時候了。

「我們去『嗨』吧,歐雷克,慶祝我們的心靈交流,你說怎樣?」

「什麼意思?」

「我認識一些有意思的人要去公園抽一管。」

「真的?」你語帶懷疑。

「不是什麼太強的東西,只是冰塊而已。」

「我不玩那個,抱歉。」

「靠,我也不玩啊。我們可以抽點冰煙斗,就你跟我。用冰煙斗吸真正的冰塊,就跟羅布一樣。而不是抽那種粉狀的爛貨。」

你怔了怔,吞了口口水:「羅布?」

「對啊。」

「你是說主唱羅布·哈爾福德?」

「當然啊。羅布的舞台道具管理員也去找賣我冰塊的那傢伙買。你身上有現金嗎?」

我的口氣是那麼隨興,那麼理所當然,以至於你嚴肅的眼神中沒有一絲懷疑:「羅布·哈爾福德也抽冰塊?」

歐雷克依照我的要求,有點不情願地遞給我五百克朗鈔票。我叫他在原地等候,起身離開,沿著街道走到弗特蘭橋旁,轉而向右,離開他的視線範圍,穿越馬路,行走三百米,不一會兒就到了奧斯陸中央車站,心想以後再也不會見到那個叫歐雷克·樊科的怪咖了。

後來我坐在月台下方的通道,嘴裡叼著冰煙斗,這才發現原來我跟他之間還沒結束,甚至連結束的邊都沾不上。他站在我面前,不發一語,靠著牆壁,在我身旁滑坐下來,伸出一隻手。我把冰煙斗交給他。他吸了一口,劇烈咳嗽,又伸出另一隻手,說:「找錢。」

古斯托和歐雷克這對搭檔就這麼形成了。那時是暑假,歐雷克在克拉斯歐森五金家用器材店打工,下班后我們會一起去市區,在中世紀公園混濁的游泳池裡游泳,看著歌劇院周圍興建中的新城。

我們對彼此述說未來想做什麼事、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想去什麼地方,用他打工賺來的錢吸食我們買得到的毒品。

我跟他說我養父的事,說我養父因為養母挑逗我而把我踢出家門。而你呢,歐雷克,你說起一個你母親過去的男友,一個名叫「哈利」的警察,你說他「蠻酷的」,是個值得信賴的人。但後來事情走了樣,一開始是他和你母親之間出現了變化,接著是你被捲入他正在偵辦的案子,於是你跟母親搬去了阿姆斯特丹。我說這傢伙也許可以說他「蠻酷的」,但這實在是個很遜的形容詞。你說「哇靠」更遜。有沒有人跟我說過這個詞很「操蛋」?就連「操蛋」都很孩子氣。你還說為什麼我要說這麼誇張又土氣的話?我根本就不是奧斯陸東區人。我說誇張是我的原則,它強調了我的觀點,而「操蛋」是那麼的不對味以至於它聽起來非常順耳。艷陽高照,我心想這是我聽過的別人對我最棒的讚美。

我們為了好玩在卡爾約翰街上行乞。我去市政廳廣場偷了個滑板,半小時后在鐵路廣場用滑板換了快速丸。我們搭船去霍韋迪島游泳,討啤酒喝。幾個女孩邀請我們登上爹地的遊艇,你爬上桅杆跳水,跟甲板擦身而過。我們搭電車去艾克柏區看日落,那裡正好在舉行挪威杯足球賽。一個來自特倫德拉格的爛足球教練猛盯著我瞧,我跟他說只要付我一千克朗,就替他口交。他把錢給我,我等他把褲子脫到腳踝,立刻轉身就跑。你說後來那傢伙看起來「滿臉失落」,轉頭看著你,像是要你接手。天哪,真是笑死我們了!

夏天似乎永遠不會結束,但終究還是來到了盡頭。我們用你的最後一筆薪水買了大麻煙捲,朝蒼白空虛的夜空吐煙。你說你得回去上學,考出好成績,跟你母親一樣去念法律,然後你會去上那個操蛋的警察學院!我們笑到連眼淚都飆了出來。

開學以後,我們碰面的時間變少了,而且越來越少。你跟母親住在霍爾門科倫山上,我胡亂睡在一個樂隊的排練室里,他們說我可以睡在那裡,只要替他們看著東西,在他們排練時避開就好。於是我放棄了跟你之間的友誼,心想你已經回到舒適的舊生活中。差不多這個時候我開始販毒。

這完全是個意外。那時我和一個女人在一起,並從她身上榨錢,然後去奧斯陸中央車站,問圖圖手上有沒有冰塊。圖圖有輕微口吃,他是亞納布區灰狼幫幫主奧丁的奴隸。圖圖這個外號來自有一次奧丁需要把一整個行李箱的販毒現金拿去洗錢,派他去義大利找某個博彩機構下注一場球賽。奧丁知道最後的比分是設定好的,主隊被安排要以二比零贏得賽事。奧丁命令圖圖下注時要說「二——零」,但事情出現了轉折點,圖圖要下注時緊張萬分,口吃突然加重,使得對方只聽到「二——二」。終場前十分鐘,主隊當然以二比零領先。一切都平靜光明,只有圖圖不這麼覺得,因為他看見他押上所有現金所換得的投注單上寫的是「二——二」,也就是英語的「Two-Two」(圖——圖)。這下子他知道奧丁一定會開槍射穿他的膝蓋骨,因為奧丁最喜歡開槍打爛別人的膝蓋。這時第二個轉折點出現,客隊板凳上坐著一個來自波蘭的新手前鋒,他的義大利文跟圖圖的英文一樣爛,沒聽懂比分早已經過安排。球隊經理派他上場,他覺得拿人薪水就得克盡職責,因此儘力得分,還連得兩分。圖圖因而得救。當晚圖圖搭機返回奧斯陸,直接去找奧丁,回報說他交了天大的好運,豈料卻把好運當場用完。他開始敘述他如何把現金壓在了錯誤的比分上,說得興奮不已,同時也口吃不已,聽得奧丁失去了耐性,隨手從抽屜里拿出左輪手槍——這時出現了第三個轉折點——在圖圖還沒講到波蘭球員之時,就開槍轟了他的膝蓋。

反正呢,那天圖圖在奧斯陸中央車站跟我說,冰塊已經沒……沒……有了,只能將就著用粉……粉,粉比較便宜,而且兩者都算是冰毒。可是我受不了。冰塊是美麗的白色結晶,可以讓人嗨到爆,奧斯陸買到的臭黃粉卻混合了發酵粉、精製糖、阿司匹林、維生素B12和惡魔及惡魔他媽,或甚至為了矇騙行家,還添加了嘗起來像快速丸的搗碎的止痛藥。但我還是以非常低的量販折扣跟圖圖買了粉,並剩下很多錢可以去買安非他命。比起冰毒,安非他命就像健康食品,只不過藥效作用得比較慢。我吸食了一些快速丸,用更多發酵粉去稀釋冰毒,再拿到布拉達廣場賣,賺取可觀的差價。

第二天我又去找圖圖,重複同樣手法,但進的貨更多。我吸食一些,稀釋剩下的,然後賣出去。第三天又如法炮製。我跟圖圖說如果他接受賒賬,我就可以進更多貨,他聽后大笑。第四天我去找圖圖,他說他們老大認為我們可以固……固……定合作。他們看見我販毒,喜歡我的手法。我只要一天能賣出兩批貨,他們二話不說就會付我五千克朗。於是我開始替奧丁和摩托幫在街頭販毒。早上我去圖圖那裡拿貨,下午五點再把當天收益和剩下的貨交回去給他。我成了日班藥頭,手上的貨總是全數賣光。

事情就這樣順利地進行了大約三周,後來有個周三我在維帕唐根碼頭賣了兩批貨,口袋裡裝滿現金,鼻孔里充滿快速丸藥粉,這時我突然發現,我何必非要去車站跟圖圖碰面?於是我發簡訊給他,說我要離開奧斯陸,隨即跳上開往丹麥的渡輪。一個人吸食安非他命太久,就是會出現這種頭腦失常的情形。

回國之後,我聽說奧丁正在找我,把我嚇死了,因為我知道圖圖的外號是怎麼來的。於是我保持低調,在古列路卡區附近晃蕩,等待審判日的來臨。但奧丁還有更重要的事待處理,沒空料理一個欠他幾萬克朗的小藥頭。奧斯陸來了競爭者,也就是那個「來自迪拜的男人」,這人來搶的不是安非他命類市場,而是海洛因市場,而海洛因市場對摩托幫而言比什麼都重要。

有人說這個對手是白俄羅斯人,有人說是立陶宛人,又有人說是挪威的巴基斯坦人。但大家都認為對方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專業組織,而且對競爭者了解太多總比了解太少來得好。

那是個詭異的秋天。

我有好一段時間身無分文,沒有工作,又被迫保持低調。我找到一個買家去主教街買那個樂隊的樂器。買家來看貨,我讓他相信那些樂器是我的,畢竟我就住在那裡!重點只在於跟他約個時間來取貨而已。就在此時,伊蓮娜有如救援天使般出現。伊蓮娜,長著雀斑、心地善良的伊蓮娜。那是個十月的早晨,我在蘇菲恩堡公園忙著應付幾個傢伙,她突然出現在我眼前,高興得幾乎哭了出來。我問她有沒有錢,她拿出一張維薩信用卡揮了揮。那是她父親羅爾夫的信用卡。我們去附近的提款機,把那張卡可以提取的現金全都提取了出來。起初伊蓮娜不願意,但我說我這條命全靠它了,於是她知道非如此不可。我們去奧林本餐廳吃吃喝喝,又買了幾克快速丸,最後回到主教街的家中。她說她和母親吵了一架,於是便在我那裡過夜。第二天我帶她一起去車站。圖圖坐在他的摩托車上,身穿背後畫著狼頭的皮夾克。他留著山羊鬍,頭上綁著海盜頭巾,領子里露出刺青,但看起來仍像個操蛋的小嘍啰。他正要跳下摩托車,朝我衝來,卻發現我正在朝他走去。我把我欠他的兩萬克朗還給他,再加上五千克朗的利息。謝謝你借我旅費,希望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圖圖打電話給奧丁,同時看著伊蓮娜。我看得出他想要什麼,又看了看伊蓮娜。可憐、美麗又蒼白的伊蓮娜。

「奧丁說你要再給他五……五……五千,」圖圖說,「不然他要我把你揍……揍……揍揍……」他深呼吸一口氣。

「揍一頓。」我說。

「現在就給。」圖圖說。

「好,那我今天幫你賣兩批貨。」

「那你得付……付付……付現金。」

「別這樣,我兩小時就能全部賣光。」

圖圖看了我一眼,又朝伊蓮娜點了點頭。伊蓮娜站在鐵路廣場的台階盡頭等待。「那她……她……她呢?」

「她會幫忙。」

「女生很會賣東西。她嗑藥嗎?」

「還沒。」我說。

「小……偷。」圖圖說,露出缺牙的笑容。

我數了數身上的錢,這是我的最後一筆錢,每次都是最後一筆錢。錢就跟血一樣從我的身體不斷流失。

一星期後在榆樹街搖滾餐廳旁,一名少年走到伊蓮娜和我的面前。

「伊蓮娜,他是歐雷克,」我說,從牆上跳了下來,「歐雷克,跟我妹打個招呼吧。」

我擁抱歐雷克,感覺到他並未低頭,他的目光越過我的肩膀,射向伊蓮娜。透過他的外套,我感覺到他心跳加速。

楚斯坐在辦公椅上,雙腳擱在桌上,話筒抵在耳際。他打電話給位於利勒史托市、屬於魯默里克警區的警局,自我介紹說他叫托馬斯·路德,是克里波的化驗室助理。對方警察確認說他們收到一個從加勒穆恩機場送去的包裹,推測裡面應該是海洛因。標準程序是挪威境內沒收的毒品都必須送往位於奧斯陸布爾區的克里波化驗室進行化驗。克里波的車子一周會去東部的各個警區收件一次,其他警區則會自己請快遞人員遞送包裹。

「很好,」楚斯說,手上把玩著一張偽造證件,上面貼著他的照片,下面寫著「托馬斯·路德,克里波」,「我剛好要去利勒史托,可以順便去拿要寄到克里波的包裹。這種大型包裹我們總是希望能立刻化驗。好,那就明天早上見。」

楚斯掛上電話,望向窗外,看著碧悠維卡區新城逐漸往天際發展的建築物,腦子裡思索著所有的小細節,包括螺栓的尺寸、螺帽的螺紋、灰泥的質量、玻璃的彈性。為了整體運作順利,一切都必須正確無誤才行。他感到深切的滿足。因為確實如此。這個城市的確順利地運作著。

9

松樹樹榦畫出細長的女性化線條,向上延伸到宛如綠色裙擺的葉叢之中,葉叢在大屋前方的碎石路上灑下朦朧的午後陰影。哈利站在車道頂端,擦去他從霍爾門塘爬上陡峭山坡來到這裡所流下的汗水。他看著這棟深色大宅。大宅的厚重黑色木材呈現出堅實安全的特質,像是座可以抵抗巨怪和大自然侵擾的堡壘,但光是這樣還不夠。這附近的房子都是巨大而粗獷的獨棟宅邸,正在不斷增建擴張。在哈利的手機聯絡人中以?代稱的愛斯坦曾說,榫卯接合的木材代表中產階級對大自然簡樸和健康的渴望。但這棟大宅在哈利眼中只有扭曲與病態,只是個遭到連環殺手侵襲的家。儘管如此,蘿凱仍選擇留下這棟房子。

哈利走到門口,按下門鈴。

門內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哈利這才想到自己應該先打電話才對。

大門打開。

出現在哈利面前的男子留著金色劉海,這劉海在男子的巔峰時期曾經茂盛,無疑曾為他帶來許多好處,因此後來他才會希望即使劉海變得較為稀疏,也還是能發揮效果。男子身穿熨燙平整的淺藍色襯衫,哈利猜測男子年輕時也是穿著同類型的襯衫。

「找哪位?」男子問道,表情親切開朗,一雙眼睛像是只見過友善的人事物,胸部口袋上綉著小小的馬球選手標誌。

哈利覺得喉嚨發乾,看了看門鈴下方的名牌。

上面寫著「蘿凱·樊科」。

然而門口卻站著這個長相迷人、一臉文弱的男子,手握門把,彷彿這棟房子是他的。哈利知道自己有許多開場白可以選擇,但他說出口的卻是:「你是誰?」

眼前的男子露出哈利永遠無法做出的表情,他蹙起眉頭,同時又露出微笑,彷彿是紆尊降貴的優秀人士對低等賤民的放肆無禮感到有趣。

「既然你在門外,我在門內,應該是你自我介紹,表明來意才對吧?」

「沒問題,」哈利說,大聲打了個哈欠。想當然地,他把這個哈欠歸咎於時差。「我來找名牌上的這位小姐。」

「你是……?」

「耶和華見證人。」哈利說,看了看錶。

男子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從哈利身上移開,尋找跟他一起來傳道的搭檔。

「我叫哈利,來自香港。她在哪裡?」

男子揚起一道眉毛:「你就是那個哈利?」

「既然哈利是過去五十年來挪威最多人取的名字之一,我們應該可以假設我就是那個哈利。」

男子開始打量哈利,點了點頭,嘴角泛起一絲微笑,彷彿他的大腦正在播放他曾接收過的關於眼前這人的信息,但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他打算從門口讓開,或回答哈利的問題。

「怎麼樣?」哈利說,變換了一下站姿。

「我去跟她說你來了。」

哈利的腳非常敏捷,他本能地揚起鞋底,好讓門板撞上鞋底而不是鞋面。這個技巧是他從新工作中學來的。男子看了看哈利的腳,又看了看哈利,臉上那種紆尊降貴的好玩神情不見了。男子正要開口,說些使對方難堪的話來扳回一城,但哈利知道他在這一瞬間改變了心意。因為男子看見了哈利臉上的表情,這表情通常可以讓人改變心意。

「你最好……」男子說,猛然住口,眼睛眨了眨。哈利等待著,等待對方的困惑、遲疑、撤退。男子的眼睛又眨了眨,咳了一聲,說:「她出去了。」

哈利站立不動,讓靜默響起。兩秒、三秒。

「我……呃,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

哈利的臉部肌肉動也不動,男子的表情卻換了一個又一個,彷彿正在找個表情來當作盾牌,最後他端出一開始露出的表情,那個友善的表情。

「我叫漢斯·克里斯蒂安。我……抱歉我表現得這麼不友善,因為發生了這件案子,很多人都來問些奇奇怪怪的問題,所以現在最重要的是不讓蘿凱受到打擾。我是她的律師。」

「她的?」

「他們的。我是她的律師,也是歐雷克的律師。你要不要進來?」

哈利點了點頭。

客廳桌上擺著一沓文件,都是關於命案的文件和報告。文件的高度顯示他們尚未停止研究案情。

「請問你來這裡的目的是……?」漢斯問道。

哈利翻了翻那沓文件,裡面有DNA化驗報告、證人供詞。「那你呢?」

「我什麼?」

「你為什麼來這裡?難道你沒有辦公室可以讓你準備辯護工作?」

「蘿凱想參與準備工作,她也是律師。聽著,霍勒,我很清楚你是誰,我也知道你跟蘿凱和歐雷克曾經很親近,可是……」

「那你跟他們又有多親近?」

「我?」

「對,聽起來你好像對他們負起了全方位照顧的責任。」

哈利聽見自己話中的弦外之音,知道透露了自己的心思,也看見漢斯露出驚訝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上風。

「蘿凱跟我是老朋友,」漢斯說,「我在這附近長大,跟她一起研究法律,然後……呃,我們一起度過了人生中的黃金時期,自然會產生深刻的聯結。」

哈利點了點頭。他知道自己不該多話,知道自己現在不論說什麼都只會把情況搞得更糟。

「嗯,既然你們有這種深刻的聯結,我跟蘿凱在一起的時候怎麼沒見過也沒聽說過你,這不是有點奇怪嗎?」

漢斯正躊躇著該如何回答,大門打開,蘿凱出現在門口。

哈利覺得自己的心似乎被一隻爪子抓住,猛力擰絞。

蘿凱的身形依然苗條挺直,臉蛋還是呈心形,眼珠是深褐色的,有張愛笑的大嘴,髮型幾乎沒變,仍然留著長發,顏色似乎淡了點。她眼神緊張,猶如受到獵捕的動物,雙目圓睜,甚為狂亂。但是當她的目光落到哈利身上,剎那間,彷彿某種東西回來了,彷彿過去的她回來了,過去的他們回來了。

「哈利。」她說。這名字一叫出口,過去的一切全都回來了。

哈利跨出兩大步,將她擁入懷中。她的頭髮散發著淡淡的香味,手指貼著他的脊椎。先放開手的是她。哈利後退一步,望著她。

「你氣色不錯。」哈利說。

「你也是。」

「騙人。」

她立刻露出笑容,眼眶泛紅。

他們就這樣站著。哈利讓她打量自己,讓她仔細端詳他年歲增長的面容與新添的疤痕。「哈利。」她又叫了他一次,側過了頭,發出笑聲。第一顆淚珠在她睫毛上顫動並落下,淚痕劃過她柔嫩的肌膚。

馬球衫男子在客廳一角咳了一聲,說他得開會去了。

屋裡剩下他們兩人。

蘿凱泡咖啡時,哈利看見她的目光落在他的金屬手指上,但兩人都沒說什麼。他們之間有個不曾說出口的協議,那就是永遠不要再提起雪人。因此哈利坐在廚房餐桌前,說起他在香港的生活,向她述說他可以說的事,以及他想說的事。他說現在他的頭銜是「債務顧問」,專門替赫爾曼·克魯伊催收賬款,拜訪延誤付款的客戶,用友善的方式喚起他們的記憶。簡而言之,債務顧問的工作就是建議客戶儘早付款,而且用實際可行的方式付款。哈利說他之所以符合這份工作的要求,是因為他不穿鞋就高達一米九二,肩寬膀闊,雙眼布滿血絲,臉上還有一道疤。

「我必須穿西裝打領帶,表現出親切又專業的態度,在香港、台灣、上海等地到處跑,非常國際化。飯店有客房服務,辦公大樓精緻優雅,瑞士風格的私人銀行彬彬有禮,又帶有中國風情。西式的握手問好,亞洲式的微笑。通常客戶隔天就付款,赫爾曼·克魯伊非常滿意,我們彼此了解。」

蘿凱替兩人倒了咖啡,坐了下來,深吸了一口氣。

「我在海牙的國際法庭找了份工作,在阿姆斯特丹的辦公室上班。我以為只要離開這棟房子,離開這座城市,離開那些鎂光燈……」

離開我,哈利心想。

「……離開那些回憶,就會沒事了。有一陣子真的是這樣,後來就開始不對勁。一開始歐雷克只是無理取鬧發脾氣,他小時候從來不會拉高嗓門說話的。他的脾氣是暴躁了點,可是從來沒有……像那樣子過。他說我帶他離開奧斯陸,毀了他的人生。他這樣說是因為他知道我對這種話毫無招架之力。我開始哭,他也開始哭,問我為什麼要把你推開。你救了我們,你從那個……那個……手中救了我們……」

哈利點了點頭,這樣她就不必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他開始很晚才回家,說去跟朋友碰面,但那些朋友我一個都沒見過。有一天他承認他去萊頓廣場的咖啡館抽哈希什。」

「你是說鬥牛犬皇宮,很多觀光客會去的那家?」

「對,那雖然是阿姆斯特丹經驗的一部分,但我也覺得很害怕,因為他父親……呃,你知道的。」

哈利點了點頭。歐雷克的貴族基因來自父親,帶有高亢、狂怒、低潮。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土地。

「他常常坐在房間里聽音樂,聽那種狂野又陰沉的音樂。嗯,你知道那些樂隊……」

哈利又點了點頭。

「他也聽你的唱片,比如弗蘭克·扎帕、邁爾斯·戴維斯、勁草樂隊、尼爾·揚、超靜樂隊。」

蘿凱對這些名字如數家珍,哈利不禁懷疑她可能經常偷聽歐雷克在做什麼。

「後來有一天我在他房間吸地,卻發現兩顆藥丸,上面刻有笑臉。」

「搖頭丸?」

她點了點頭:「兩個月後,我應徵上了檢察總長辦公室的工作,就搬回這裡。」

「搬回安全、純真又熟悉的奧斯陸。」

她聳了聳肩。「他需要換個環境,也需要一個新的開始。這個辦法奏效了。你知道他不是那種朋友成群的人。他去跟一些老朋友碰面,在學校的表現也很好,直到……」說到這裡她的聲音潰散了。

哈利靜靜等待著,喝了一大口咖啡,做好了心理準備。

「他一連好幾天沒回家,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總是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我打電話給警察、心理醫生、社會學者。他雖然還未成年,但除非有證據顯示他不回家和毒品或犯罪有關,否則沒有人可以採取任何行動。我覺得非常無助。每當我看見別的孩子走上歧途,我總認為錯在父母,父母應該拿出解決辦法,不要坐視,不要壓制,要去行動!」

哈利看見她的手放在他身旁的咖啡桌上,手指纖細,蒼白肌膚上有著細小的血管,早秋這個時節她的肌膚通常都還留著日晒的棕褐色。他並未順從自己的衝動,把手放在她手上。他們之間隔了一道牆。歐雷克就是那道牆。

蘿凱嘆了口氣。

「所以我只好自己去市區找他,每天晚上都去,最後終於找到了他。他站在托布街的街角,看到我顯得很高興。他說他很開心,他找到了一份工作,跟一些朋友一起住在一所公寓里。他說他需要自由的空間,我不應該問那麼多問題,還說他正在『旅行』,他要好好利用他的『空檔年』,他要環遊世界,就跟霍爾門科倫山上的其他青少年一樣,在奧斯陸市區環遊世界。」

「他穿什麼衣服?」

「什麼意思?」

「沒什麼,繼續說。」

「他說他很快就會回家,也會完成學業,所以他同意星期天回來跟我吃午餐。」

「他回來了嗎?」

「回來了。他離開以後,我發現他進過我的卧房,偷走了我的珠寶盒。」她深深吸了口氣,不自禁地顫抖,「你在西區跳蚤市場買給我的戒指也在那個珠寶盒裡。」

「西區跳蚤市場?」

「你不記得了嗎?」

哈利的腦子快速倒帶。他的記憶里有些黑洞,有些被他壓抑的白色空洞,還有許多受酒精侵蝕的大型空洞。但有些記憶是彩色的,繽紛生動。比如他們去逛西區跳蚤市場的那天。那天歐雷克有沒有一起去?有,他去了,當然去了。那張照片、那個定時器、那些秋葉。或者那是另一天?那天他們慢慢一攤一攤逛過去。老玩具、陶器、生鏽煙盒、裸片或者有封套的黑膠唱片、打火機,還有一隻金戒指。

那隻戒指放在那裡看起來十分孤單,因此哈利把它買了下來,戴在她的手指上。替它找個新家,他說。或者他說了類似的話,聽起來漫不經心,但她知道他只是害羞,這是他婉轉表達愛意的方式。也許事實真是如此——無論如何,他們兩人都笑了。笑這個舉動,笑這隻戒指,笑他們都知道彼此心意相通,笑這些其實都無所謂。因為他們想要卻又不敢要的一切,都體現在這隻便宜又俗麗的戒指上,那就是承諾他們會儘可能長久地、熱烈地愛著彼此,直到愛已消逝才分離。當然後來她離開是為了別的原因,一個更好的原因。但哈利猜想她會妥善保存他們那隻俗麗的戒指,放在珠寶盒中,和她從奧地利裔母親那裡繼承來的珠寶放在一起。

「我們要不要趁太陽還沒下山出去走走?」蘿凱問道。

「好,」哈利說,回以微笑,「出去走走。」

他們沿著朝山頂盤繞而上的道路漫步。東面的落葉樹林顏色火紅,看起來像是著了火。點點燈火在峽灣上嬉躍,有如熔化的金屬。一如往常,山下城市的人造設施令哈利感到目眩神馳,遠看有如蟻冢。房屋、公園、道路、起重機、港口裡的船隻、逐漸亮起的燈光。汽車和火車匆匆來去。這就是我們日常活動的總和。唯有時間充裕的人才能停下腳步,看著山下那群營營役役的螞蟻,容許自己問一句:這一切所為何來?

「我做夢都想著平靜和安寧,」蘿凱說,「只是這樣而已。你呢?你都夢到什麼?」

哈利聳了聳肩:「發現自己在小走廊上,雪崩排山倒海而來,把我活埋。」

「哇。」

「呃,你知道我有幽閉恐懼症。」

「通常我們會夢見自己的恐懼和渴望。消失、活埋……從某個角度來說這些能提供安全感對不對?」

哈利雙手深深插進口袋:「三年前我被雪崩活埋過。這樣說好了,事情沒那麼簡單。」

「所以你大老遠跑去香港,還是沒能逃離鬼魂的糾纏?」

「哦,對啊,」哈利說,「不過這趟旅程使鬼魂的糾纏減少了。」

「真的?」

「把事情拋在腦後是可能的,蘿凱。對付鬼魂的藝術就是勇敢面對它們,盯著它們看,直到你了解它們不過如此,不過是鬼魂,是沒有生命、沒有力量的鬼魂。」

「那麼,」他一聽蘿凱的語調就知道她不喜歡討論這個主題,「你有交往對象嗎?」蘿凱這句話問得非常輕易,輕易到令哈利難以置信。

「這個嘛……」

「告訴我啊。」

她戴著太陽鏡,難以分辨她究竟有多想聽。哈利決定跟她交換近況,卻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聽。

「之前那個是中國人。」

「之前?她怎麼了嗎?」蘿凱露出打趣的笑容。哈利心想她看起來像是承受得了衝擊,但他還是希望她對此事能更敏感一點。

「她是上海的商人,很懂得照顧她的『關係』,就是有用的人際關係,也很會照顧她那個又老又有錢的中國老公。她有空的時候就會照顧我。」

「換句話說,你剝削她愛照顧人的天性。」

「我希望我能這樣說。」

「哦?」

「她會明確地指定時間地點,還有方式。她喜歡……」

「夠了!」蘿凱說。

哈利露出促狹的微笑:「你懂的,我一向對知道自己要什麼的女人沒有招架之力。」

「我說,夠了。」

「收到。」

兩人陷入沉默,繼續往前走。最後哈利鼓起勇氣,問出了縈繞在他心頭的問題。

「那這個漢斯·克里斯蒂安呢?」

「你是說漢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他是歐雷克的律師。」

「我以前在偵辦命案的時候從來沒聽過這個漢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

「他住這附近,我們是法學院的同屆同學,他主動說要幫忙。」

「嗯,真不錯。」

蘿凱大笑:「我依稀記得以前學生時代他邀我出去過一兩次,還想找我一起去上爵士舞的課。」

「省省吧。」

蘿凱又哈哈大笑。天哪,他一直渴望聽見她的笑聲。

她用手肘輕推他一下:「你懂的,我一向對知道自己要什麼的男人沒有招架之力。」

「嗯哼,」哈利說,「那這些男人都為你做了什麼?」

她沒有答話。她無須回答。她只是蹙起長長的黑色眉毛。過去每當她蹙眉,他總會輕揉她的眉心。「有時候我們需要的是一個願意盡心儘力的律師,而不是一個早已算到結局的資深律師。」

「嗯,你是說一個早已知道官司必敗的律師。」

「你的意思是說我應該去找那種身心俱疲的老律師?」

「這個嘛,一流的律師都很願意盡心儘力啊。」

「這只是件無關緊要的毒蟲命案,哈利,一流的律師都忙著處理大案子。」

「那麼,關於案發經過,歐雷克跟這個願意盡心儘力的律師是怎麼說的?」

蘿凱嘆了口氣:「他只說他什麼都不記得,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想說。」

「你們打算拿這個來當作辯護的基礎?」

「聽著,漢斯在他的領域裡是個出色的律師,他知道事情的牽連範圍有多大,也去請教過一流律師,而且他真的為這件案子日夜忙碌。」

「換句話說,你在剝削他愛照顧人的天性?」

這次蘿凱沒笑:「我是個母親。就這麼簡單。我什麼都願意去做。」

他們在森林邊停下腳步,各自在雪杉樹榦上坐下。太陽沉落到西方的樹梢之下,像一顆疲憊的獨立紀念日氣球。

「我當然知道你為什麼來這裡,」蘿凱說,「可是你到底打算怎麼做?」

「我打算排除合理的懷疑,查出歐雷克是不是真的兇手。」

「因為?」

哈利聳了聳肩:「因為我是警探。因為這是蟻冢的運作方式,除非百分之百確定,否則沒有人會被定罪。」

「你不確定?」

「對,我不確定。」

「你回奧斯陸就只是為了這個原因?」

雪杉林的影子朝他們緩緩移動。哈利在亞麻西裝下發抖,顯然他的體溫調節器尚未調整到適應北緯五十九點九度的氣溫。

「很奇怪,」他說,「我們在一起的時光我只記得片段而已。我總是看著一張照片來回憶,回想我們當時在一起的樣子,儘管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他看著她。她坐在樹榦上一手托著下巴,陽光在她眯起的雙眼上閃耀。

「也許這就是我們拍照的原因,」哈利繼續說,「用來提供偽證,支持我們曾經快樂的錯誤主張,因為只要一想到我們曾在人生中有段時間不快樂,就令人難以忍受。大人命令小孩對鏡頭微笑,把他們一起拉進謊言里,所以我們都懂得微笑,假裝快樂。可是歐雷克除非真的很開心,否則他沒辦法笑。他沒辦法說謊,他沒有這個天分。」哈利轉頭望向太陽,看見最後幾道陽光從山頂上最高的樹枝後方射出,猶如伸長的黃色手指,「我在荷芬谷體育場的置物櫃里發現一張我們三個人的合照。你知道嗎,蘿凱?照片里的歐雷克是微笑著的。」

哈利注視著雪杉林。林木的最後一抹色彩迅速褪去,只留下黑色輪廓,彷彿一排排身穿黑色制服、立正站立的守衛。他聽見蘿凱靠近,感覺她的手挽住他的手臂,她的頭靠上他的肩膀,她的臉頰溫度穿透亞麻西裝。他在她的發香中呼吸。「我不需要照片來記得我們曾經有多麼快樂,哈利。」

「嗯。」

「說不定他是自己學會說謊的,我們不都是這樣嗎?」

哈利點了點頭。一陣風吹來,他打了個冷戰。他自己是什麼時候學會說謊的?是不是當小妹問他媽媽在天堂能不能看見他們的時候?難道他那麼小就學會了說謊?因此現在才能毫不費力地對自己說謊,假裝不知道歐雷克做了些什麼事?歐雷克喪失純真的那一刻,不是當他學會說謊,不是當他學會注射海洛因,也不是當他偷取母親珠寶盒的時候,而是當他學會如何以零風險的有效方式販賣毒品的時候,進而導致吸毒者身體崩壞,把吸毒者送進又濕又冷的毒癮地獄。就算他在古斯託命案中是清白的,他依然有罪。他用飛機把吸毒者送進地獄,送到迪拜。

歡迎搭乘阿聯酋航空。

迪拜是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的城市。

但那裡沒有阿拉伯人,只有身穿阿森納隊球衣、販賣小提琴的藥頭。這些藥頭收到球衣、接受教導,學習如何以正確方式販毒,也就是一人管錢、一人管毒。一件顯眼又普通的球衣就足以顯示他們賣哪種貨、屬於哪個組織。他們所屬的組織不是那種因為貪婪、愚蠢、懶散、有勇無謀而曇花一現的販毒組織,而是那種不冒任何非必要風險、幕後首腦隱身不出、壟斷毒蟲新歡的神秘組織。歐雷克曾經是他們的一分子。哈利對足球雖然不熟,但很確定范佩西和法布雷加斯這兩位足球明星都替阿森納隊效力。他也百分之百確定熱刺隊球迷絕對不會擁有阿森納的球衣,除非有特殊原因。這些都是哈利從歐雷克身上知道的。

歐雷克之所以對他和警方三緘其口,是因為他替某人或某個神秘組織工作,而且這個人或這個組織讓每個人都噤若寒蟬。這就是哈利必須著手調查的地方。

蘿凱哭了起來,臉埋在他的頸窩之中。淚水溫暖著他的肌膚,流進他的襯衫,流過他的胸膛,滑過他的心。

暗夜很快就降臨了。

謝爾蓋躺在床上,雙眼瞪著天花板。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等待是最緩慢的一環。他甚至不知道事情會不會發生,事情會不會成為必然。他睡得不好,做了很多夢。他必須搞清楚才行。因此他打電話給安德烈,請他去問問伯父,但安德烈只說聯繫不上阿塔曼,僅此而已。

伯父總是隱藏自己的行蹤。謝爾蓋這輩子絕大部分時間都不知道伯父的存在,直到伯父現身,或者應該說伯父的亞美尼亞裔代理人出現,對他下達命令之後,謝爾蓋才開始發出疑問,但他驚訝地發現,家族裡其他成員對伯父的事也所知甚少。謝爾蓋推測伯父來自西邊,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因為婚姻關係而進入家族。有人說他來自立陶宛的富農家族,屬於斯大林強力驅逐的鄉下地主階級,因此整個家族的人都被下放到西伯利亞。也有人說他是耶和華見證人的小團體成員,在一九五一年從摩爾達維亞10被送到西伯利亞。有位年老的阿姨說伯父雖然是個見聞廣博、謙恭有禮、具有語言天分的男人,但他必須立刻適應他們簡單的生活形態,遵循古老的西伯利亞厄爾卡傳統,把西伯利亞傳統視為自己的傳統。也許正因為伯父強大的適應力和突出的生意頭腦,其他厄爾卡很快就接受了他的領導。不久之後,他開始經營南西伯利亞利潤最高的走私活動。他的事業版圖在八十年代非常遼闊,最後導致有關當局無法繼續被收買,假裝視而不見。警方展開掃蕩行動時,正值蘇聯瓦解之際,因此掀起一場腥風血雨。據一名記得當時經過的鄰居所述,那場行動很像軍方的閃電攻擊,而不像警方的執法行動。起初有人說伯父死了,據傳他從背後遭到射殺,警方害怕受到報復,偷偷把屍體丟進了勒拿河。還有個警員偷了伯父的彈簧刀,還一直大吹大擂,到處炫耀。然而一年之後,伯父在法國放出他還活著的消息,說他躲了起來,只想知道他妻子有沒有懷孕。結果妻子並未懷孕。伯父得知以後又沉寂多年,下塔吉爾再也沒人聽見過他的消息,直到他妻子去世。謝爾蓋的父親說,伯父出現在妻子的葬禮上,支付了所有喪葬費用。俄羅斯東正教的葬禮可不便宜。此外妻子的親戚若有需要,伯父就會給予金錢援助。當時謝爾蓋的父親並不缺錢,但伯父去找他要妻子身後留下的親戚名單。伯父就是在這個時候注意到了小謝爾蓋。第二天早上,伯父就離開了下塔吉爾,跟他出現時一樣神秘莫測。多年之後,謝爾蓋長大成人,這時大多數人都認為伯父應該早已去世,因為他們記得伯父去西伯利亞時年紀就已經不小了。但就在謝爾蓋因走私哈希什遭逮捕時,有個亞美尼亞男子突然出現,說他是伯父的代理人,他替謝爾蓋解決了所有問題,並替伯父邀請並安排他前往挪威。

謝爾蓋看了看錶,確認從上次他看錶到現在已經過了十二分鐘。他閉上雙眼,想象那個男子,想象那名警察。

事實上關於伯父中彈身亡的傳聞還有一個小細節。據說偷走伯父彈簧刀的警員不久之後就在針葉林被人發現,但他已殘缺不全,因為他身體的很多部分被熊吃掉了。

謝爾蓋在眼皮內外的黑暗中,聽見電話鈴聲響起。

是安德烈打來的。

10

托德·舒茨打開家門,望入黑暗,朝門內濃密的寂靜聆聽了一會兒。他沒開燈,在沙發上坐下,等待下一班飛機的怒吼聲到來。

警方釋放了他。

一名自稱是警監的男子進入拘留室,在他面前蹲下,問他為什麼要在行李箱里藏馬鈴薯粉。

「馬鈴薯粉?」

「克里波的化驗室是這樣說的。」

托德又說了一次他被捕之後依照緊急程序不斷重複的說詞:他不知道那個塑料包裹怎麼會在他的行李箱里,也不知道裡面裝了什麼東西。

「你在說謊,」警監說,「我們會盯著你。」

警監打開拘留室的門,點了點頭,表示托德可以出去了。

尖銳的鈴聲在空洞漆黑的客廳里突然響起,嚇了托德一大跳。他站起身來,在黑暗中朝電話的方向摸索走去,電話放在重訓椅旁的木椅上。

是航空公司的營運經理打來的,他對托德說,可以想見,之後托德將被移出國際航班的排班表,改飛國內航班。

托德問為什麼。

經理說公司召開了一場管理會議,討論過他的情況。

「這起事件引起諸多懷疑,你應該可以了解我們不能讓你飛國際航線的原因。」

「那為什麼不幹脆把我禁飛?」

「這個嘛……」

「怎麼樣?」

「如果我們讓你停職,你遭警方逮捕的事又走漏風聲,被媒體獲知,他們會立刻下結論說我們認為你有罪,那不正好給了媒體炒新聞的機會……我這樣說沒有別的意思。」

「難道你們不這樣認為?」

電話那頭靜默片刻才又傳來聲音。

「如果我們坦承懷疑自家駕駛員走私毒品,不是會對公司造成傷害嗎?」

經理的確就是那個意思。

接下來經理說的話都被圖-154噴射機的怒吼聲給淹沒了。

托德掛上電話。

他摸索著走回沙發坐下,伸手撫摸玻璃咖啡桌,感覺上面沾著已經幹掉的黏液。黏液是由唾液和可卡因形成的。現在呢?要來杯酒還是來條白粉?或是來杯酒接著來條白粉?

他站了起來。圖波列夫客機的進場高度甚低,飛機燈光湧入客廳。托德有一瞬間看見了自己在窗戶上的映影。

四周再度陷入黑暗。但他已經看見,在他自己眼中看見。他知道自己同樣會在同事眼中看見輕蔑和譴責,最糟糕的是看見同情。

國內航班。我們會盯著你。後會有期。

一旦他不能飛國際航線,他對他們而言不僅失去了價值,還變成了風險,一個窮途末路、債台高築、可卡因成癮的風險。而且現在警方的監視雷達緊盯著他,讓他飽受壓力。他知道的不多,但足以明白自己可能會毀了他們一手建立的基礎,而他們一定會採取必要行動。托德雙手抱住後腦,大聲呻吟。他生來就不是駕駛戰鬥機的料,如今戰鬥機旋轉失控,他沒有能力重新控制住機身。他只是坐在座椅上,看著旋轉的地面越來越近,心中明白自己唯一倖存的機會是犧牲戰鬥機。他必須按下座椅彈射鈕,把自己彈射出去,而且現在就得按下按鈕。

他必須去找高級警官,一個確定沒被販毒集團黑錢收買的警官。他必須直接去找警方高層。

就這樣做,托德心想。他呼了口氣,感覺不知不覺緊繃著的肌肉放鬆下來。他決定去找警方高層。

但首先呢,先來杯酒好了。

接著來條白粉。

同一個年輕接待員把客房鑰匙遞給哈利。

哈利道謝,大踏步爬上樓梯。剛才他從伊格廣場的地鐵站走到萊昂旅館的路上,並未看見任何人身穿阿森納隊球衣。

他朝三〇一號房走去,放慢腳步。走廊上的兩個燈泡都不亮,一片漆黑,使得他房門底下透出的光線可以看得格外清楚。香港的電費高得嚇人,逼得他不得不改掉出門時在家留盞燈的習慣。說不定是保潔員在房裡留了盞燈,但若真是如此,那麼她也忘了鎖門。

哈利站在門口,右手拿著鑰匙,才輕輕一碰門就開了。天花板唯一一顆燈泡亮著,照亮底下站著的男子的背影,男子俯身在床上的行李箱前。房門撞上牆壁,輕輕發出砰的一聲。男子冷靜地轉過頭來,只見他的長臉上爬滿皺紋,望著哈利的眼神有如聖伯納犬。他身材高大,駝背,身穿長外套和羊毛衫,脖子上圍著一圈骯髒的神父領圈,蓬亂長發中分,露出一雙哈利見過的最大的眼睛。男子看上去起碼有七十歲。兩人的模樣截然不同,但哈利的第一個念頭卻是他宛如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你在幹嗎?」哈利依照例行程序站在走廊上問道。

「看起來像在幹嗎?」男子的聲音比他的容貌來得年輕,聲音洪亮,帶有明顯的瑞典口音。不知為何,瑞典舞曲樂隊和復興教會傳教士都愛用這種口音。「當然是闖進來看看你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啊。」男子用的不只是瑞典口音,他說的根本就是瑞典語。他揚起雙手,右手拿著萬用轉接插頭,左手拿著美國小說家菲利普·羅斯的《美國牧歌》的平裝本。

「你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對不對?」男子把東西一一丟在床上,往小行李箱里看了看,又用詢問的眼神望向哈利,「連個刮鬍刀都沒有。」

「搞什麼……」哈利把例行程序拋在一旁,大步走進房間,「啪」地合上行李箱。

「孩子,放輕鬆,」男子說著,揚起雙掌,「我可不是針對你。你是新來的,問題只在於先洗劫你的人是誰而已。」

「誰?你是說……」

老人伸出一隻手:「歡迎,我叫卡托,我住在三一〇號房。」

哈利低頭看著那只有如煎鍋般的臟手。

「別這樣嘛,」卡托說,「我的手是我全身上下還算能碰的地方。」

哈利報上自己的姓名,跟卡托握了握手,沒想到對方的手居然相當柔軟。

「這是神父的手。」卡托說,回應哈利心中所想,「有酒喝嗎,哈利?」

哈利朝行李箱和打開的衣櫃點了點頭:「你已經知道答案了。」

「對,我知道你沒什麼東西,所以我指的是你身上,比方說你的外套口袋裡。」

哈利拿出一台GameBoy遊戲機,往床上丟過去。遊戲機掉在床上的凌亂物品之間。

卡托側頭看著哈利:「看你穿的那身西裝,我會以為你只是來休息,不是來過夜的。你到底來這裡幹嗎?」

「這句話應該是我要說的吧。」

卡托把一隻手放在哈利手臂上,看著哈利的雙眼。「孩子,」他用洪亮的嗓音說,兩個指尖撫摸哈利的衣服,「這西裝真不錯,花多少錢買的?」

哈利正想說話,說句兼具善意、回絕和威脅的話,卻又發現多說無益,便把話吞了回去,微微一笑。

卡托回以微笑。

宛如哈利的映影。

「我沒時間聊天,得去工作了。」卡托說。

「你是做……?」

「這才對,對你的凡人同胞有點興趣嘛。我向不幸之人宣揚上帝的話語。」

「在這個時間?」

「我的使命是不分是否教堂時間的,再見。」

老人華麗地鞠了個躬,轉身離去。他穿過門口時,哈利看見他的外套口袋突出一包自己尚未拆封的駱駝牌香煙。哈利走進房間,關上了門。房裡飄散著老人和灰燼的氣味。哈利往上推開窗戶,都市的聲響立刻充滿整個房間:微弱規律的車聲,其他窗戶流出的爵士樂聲,遠處抑揚的警笛聲,還有回蕩在樓房之間、不幸之人尖叫其痛苦的聲音,接著又有玻璃碎裂聲、風吹枯葉的窸窣聲、女人高跟鞋的咔嗒聲。這是奧斯陸的聲音。

有個微小動靜吸引哈利低頭看去。庭院燈的亮光灑在垃圾桶上。一條褐色尾巴閃著微光。邊緣坐著一隻老鼠,抬起發亮的鼻子對著哈利嗅聞。哈利突然想起他那頗富創見的僱主赫爾曼·克魯伊說過一句話,這句話也許跟他的工作有關:「老鼠無所謂好壞,它只是做老鼠該做的事。」

這是奧斯陸冬季最壞的時節,峽灣還沒結冰,寒風吹過城市街道,風裡帶著鹹味,無比寒冷。一如往常,我站在卓寧根街頭販賣快速丸、安定和羅眠樂。我跺了跺腳,卻感覺不到自己的腳趾。我在想到底是要拿今天賺的錢去買斯蒂恩-斯特羅姆百貨公司櫥窗里那雙貴得離譜的弗里蘭斯靴子,還是去買冰塊,聽說布拉達廣場大減價。也許我可以偷一些快速丸,反正圖圖也不會發現,然後再去買靴子。但仔細一想,還是去偷靴子好了,奧丁的錢得交還給他。無論如何,我還是比歐雷克好多了,他得從最基層開始,去凍死人的河邊賣哈希什。圖圖分派他去尼布羅橋下,和其他來自世界各地的人渣競爭。他可能是從安克爾橋到港口之間唯一能說流利挪威語的藥頭。

我看見街道遠處有個身穿阿森納隊球衣的傢伙。站在那裡的通常是畢斯肯,一個臉上長痘、來自索隆村的小子,脖子上戴著鉚釘狗項圈。他是菜鳥,但步驟還是一樣:他負責聚集買家。目前有三個買家正在等候,天知道他們在害怕什麼。條子早就放棄這個地區,就算他們從街上抓走藥頭,那也只是做做樣子,只不過是因為某個政客又開始重炮轟擊而已。

一個打扮得像是要去參加堅信禮的男子從那些人面前走過,我看見男子跟身穿阿森納隊球衣的傢伙彼此點頭示意,動作很小,不仔細看看不出來。男子走到我面前停下,他身穿費爾納·雅各布森的風衣和傑尼亞西裝,梳著側分頭,身材十分高大。

「有人要見你。」他說的是英語,用的是俄羅斯人的咆哮口氣。

我心想又來了,他見過我的臉,以為我是男妓,不是想找我替他口交,就是想干我的青春屁眼。老實說,碰到這種爛天氣,我真的考慮過轉換跑道,到加溫的汽車座椅上幹活,一小時收四倍價錢。

「不了,謝謝。」我用英語答道。

「正確的回答應該是『好,麻煩你』。」男子說,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幾乎是用抬的方式而不是用拖的方式把我弄上一輛黑色轎車。這輛車無聲無息地停到行道旁,打開後車門。由於抵抗無用,我開始盤算價錢,收錢的強暴總比沒收錢的來得好。

我被推進後座,車門關上,發出一聲昂貴的輕響。透過車窗,我看見車子往西移動,車窗從外面看是漆黑的。方向盤前坐著一個瘦小男子,他的頭很小,上面卻擠滿所有五官:一個大鼻子、一張有如鯊魚般幾無嘴唇的蒼白嘴巴、一雙凸出的眼珠,看起來像是用廉價膠水粘上去的。他身穿華麗的喪禮西裝,頭髮旁分猶如唱詩班男孩。他透過後視鏡朝我看來:「生意好嗎?」

「什麼生意,蠢蛋?」

瘦小男子對我露出友善的微笑,點了點頭。原本我已決定,如果他們開口,就給他們算個團體價,但這時我在他眼中看見他們意不在此,而是另有所圖,我想不出是什麼。車子經過市政廳、美國大使館、皇家庭園,繼續往西行駛,經過挪威廣播公司、豪宅和燙金地段。

車子在山坡上的一棟木造大宅前停下,有如禮儀師般的瘦小男子領著我朝柵門走去。我們拖著腳步走過碎石路,來到橡木門前。我環顧四周。這座宅院大得有如足球場,裡面種有蘋果樹和洋梨樹,還有一座碉堡似的水泥高塔,看起來像是沙漠國家才有的建築。雙車庫設有鐵杠,看起來像是停著公共應急救援車輛。宅院周圍矗立著兩米多高的圍欄。我已隱約知道我們要去的是什麼地方。轎車。咆哮式英語。「生意好嗎?」以及碉堡般的甜蜜家園。

走進大廳,穿西裝的大塊頭搜了我的身,接著他和瘦小男子走到角落,那裡有張鋪著紅氈的小桌子,整面牆上掛著無數老雕像和十字架。他們從肩套里拿出手槍,放在紅氈上,並在兩把槍上各放一個十字架。一扇通往會客廳的門打開了。

「阿塔曼。」他說,替我指了指方向。

老頭子看起來至少和他所坐的真皮老扶手椅一樣老。我注視著他。他骨節突出的手指夾著一根黑色香煙。

巨大壁爐發出猛烈的噼啪聲。我故意靠近壁爐站立,讓背部感受熱氣。火光在老頭子的絲質白襯衫和臉龐上搖曳閃爍。他放下香煙,揚起一隻手,彷彿期待我親吻他手上戴的那顆藍色大寶石。

「這是緬甸藍寶石,」他說,「六點六克拉,一克拉值四千五百美元。」

他說話帶有口音,雖然不易聽出,但確實有。是波蘭,還是俄羅斯?反正是某種東歐口音。

「總共多少?」他說,下巴擱在戒指上。

我愣了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

「低於三萬。」我說。

「多低?」

我頓了頓:「應該是兩萬九千七。」

「美元匯率是五點八三。」

「大概十七萬克朗。」

老頭子點了點頭:「他們說你很行。」他眼中的亮光比那顆緬甸藍寶石還要藍。

「算他們有眼光。」我說。

「我看過你做事的樣子,你要學的還很多,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你比其他那些低能兒要聰明多了,你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對方願意出多少錢。」

我聳了聳肩,心想不知道他願意出多少錢。

「不過他們也說你手腳不幹凈。」

「我只在划算的時候才動手。」

老頭子大笑,發出的笑聲猶如肺癌病患,起初我還以為是一陣輕微的咳嗽。他的喉嚨深處發出一種汩汩聲響,有點像老馬達船發出的「軋軋」聲。他那雙奸商般的冷酷藍眼珠盯著我,說話聲調像是要跟我解釋牛頓第二運動定律:「那麼下一道題目你應該算得出答案:你敢偷我東西,我就殺了你。」

汗水在我背後涔涔而下。我逼自己和他目光相對,感覺就像看著該死的南極大陸,酷寒無比,一片荒涼。但我知道他要什麼。最主要的就是錢。

「摩托幫的做法是你每替他們賣五十克,你就可以自己賣十克。你抽一成七。替我做事呢,你只能賣我的貨,我付你現金。你抽一成五。你會有你自己的街角。你們三人一組,一人管錢、一人管貨、一人把風。管貨人抽零點七成,把風人抽零點三成。午夜的時候你跟安德烈結賬。」他朝那個有如唱詩班男孩的瘦小男子點了點頭。

街角。把風。媽的好像在演《火線》11。

「成交,」我說,「球衣給我。」

老頭子露出類似爬蟲類的微笑,從這笑容你大概可以知道自己屬於哪個等級:「安德烈會處理。」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他問起我的父母和交友狀況,是否有地方住。我說我跟養妹住在一起,並且只在必要的地方說謊,因為我覺得這些答案他早就知道了。只有一個問題我有點招架不住。他問我為什麼明明住在奧斯陸北區教育程度高的家庭,卻說著一口奧斯陸東區的老舊口音?我回答說那是因為我的生父是東區人。其實天知道我老爸是哪裡人,我只是自己想象他在奧斯陸四處遊盪,時運不濟,沒有工作,窮困潦倒,住處冷得半死,不是個養育小孩的好地方。又或者我是故意這樣說話來惹惱羅爾夫和那些養尊處優的鄰居小孩。但後來我發現這給了我一種優勢,就像刺青一樣,人們會害怕躲避,離我遠遠的,給我額外的空間。就在我細碎地述說我的人生時,老頭子打量著我的臉,同時用藍寶石戒指輕叩椅子扶手,敲個不停,彷彿在進行倒計時。老頭子的問題告一段落,會客廳只剩下輕叩聲,我有種快要爆炸的感覺,只能打破靜默。

「房子很酷哦。」

這句話真是遜斃了,羞得我滿臉通紅。

「在一九四二年到一九四五年間,這棟房子曾是蓋世太保首領赫爾穆特·賴因哈德在挪威的官邸。」

「住這裡應該不會有鄰居來打擾。」

「隔壁那棟房子也是我的,當時賴因哈德的副官住在那裡。倒過來說也可以。」

「倒過來說也可以?」

「這裡的事不是每件都那麼好懂。」老頭子說,露出爬蟲類的微笑,像科莫多巨蜥的笑容。

我知道自己必須謹言慎行,但卻按捺不住:「有件事我不懂,奧丁讓我抽成一點七,這是標準行情,你卻要付給你的三人小組一共二成半,為什麼?」

老頭子用專註的目光看著我的一邊臉頰:「因為三個人比一個人來得安全,古斯托。我手下藥頭的風險就是我的風險。如果我的手下因走漏風聲被抓,那我被將軍也只是遲早的事,古斯托。」他似乎很喜歡我的名字,一直掛在嘴邊。

「可是利潤……」

「這你不用操心,」老頭子語調拔尖,又微微一笑,聲音再度變得柔和,「我們的貨是產地直送,古斯托,比一般所謂的海洛因純上六倍。一般海洛因會先在伊斯坦布爾被稀釋一次,接著又在貝爾格萊德和阿姆斯特丹各被稀釋一次。而我們每克的成本比較低,這樣你明白了嗎?」

我點了點頭:「你可以比別人多稀釋七八次。」

「我們會稀釋,但稀釋程度比別人低,只有我們賣的貨有資格稱作海洛因。這你應該已經知道了,不然你不會抽成比較少還一口答應。」他的一口白牙映著熊熊火光,「因為你知道你賣的是城裡最優的貨,你的業績會比你賣奧丁白粉的業績高出三四倍。你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你每天都看見買家穿過一排藥頭,直接去找穿著……」

「穿著阿森納隊球衣的藥頭。」

「從第一天開始,買家就知道你賣的貨是最好的,古斯托。」

老頭子送我出門。

他一直坐著,腿上蓋著毯子,所以我以為他可能是瘸了腿,但其實他腳步靈便,令我十分意外。他在門口停下腳步,顯然不希望到門外露臉。他伸出一隻手搭住我的上臂,輕輕捏了捏我的三頭肌。

「回頭見了,古斯托。」

我點了點頭。我已經知道他要的不止於此。我看過他做事的樣子。他曾透過轎車的深色車窗觀察過我,媽的好像我是畫家倫勃朗似的。這一刻我知道我要什麼他都會答應。

「把風人我要找我養妹,管貨人我要找一個叫歐雷克的小子。」

「沒問題,還有什麼?」

「我的球衣要二十三號。」

「阿爾沙文,」唱詩班男孩低聲說,十分滿意,「俄羅斯球員。」顯然他從沒聽過邁克爾·喬丹這號人物。

「再看看吧,」老頭子咯咯笑著,抬頭望著天空,「安德烈會跟你說明,然後你就可以開始工作了。」他一直用手拍打我的手臂,笑容凝結在那張該死的臉上。我既害怕,又興奮,像個抓捕科莫多巨蜥的獵人般既害怕又興奮。

唱詩班男孩駕車載我到福隆納灣一個無人碼頭,用鑰匙打開柵門。車子穿過停泊在碼頭裡過冬的許多小船,駛到碼頭盡頭停下。我們下車。我站在碼頭上低頭看著黑沉沉的平靜海水。安德烈打開後備廂。

「阿爾沙文,過來。」

我走過去朝後備廂看了看。

他依然戴著鉚釘狗項圈,身上穿著阿森納隊的球衣。畢斯肯向來很醜,但他的模樣差點讓我吐了出來。他長滿痘痘的臉上有個大黑洞,血已凝固,一隻耳朵扯掉了一半,一個眼窩不見了眼珠,只剩下某種看起來像米布丁之類的東西。在我好不容易讓自己的目光離開那團糊狀物之後,我看見球衣上「阿聯酋航空」的「聯」字上方有個小洞。那應該是彈孔。

「怎麼了?」我結結巴巴地問。

「他跟戴貝雷帽的條子說過話。」

我知道他指的是誰。誇拉土恩區有個卧底警察鬼鬼祟祟地到處打聽消息,至少安德烈認為那人是個卧底。

安德烈等待片刻,等我好好把畢斯肯看個清楚,才說:「懂我的意思了嗎?」

我點了點頭,目光很難不回到那顆被毀去的眼珠上。媽的,他們到底對畢斯肯做了什麼?

「彼得。」安德烈喚道。他和彼得合力把畢斯肯抬出後備廂,脫去阿森納隊的球衣,再把屍體拋下碼頭。黑沉沉的海水嘩的一聲吞沒屍體,隨即閉上大口。畢斯肯就這麼消失無蹤了。

安德烈把那件球衣丟過來給我:「這件是你的了。」

我用手指戳穿彈孔,翻過球衣,看著背面。

五十二號。丹麥籍球員本特納的號碼。

11

早上六點三十分,根據《晚郵報》末版提供的信息,再過十五分鐘日出。托德·舒茨折起報紙,放在旁邊的椅子上,目光再度越過空蕩無人的大廳,朝門口望去。

「他平常都很早來。」櫃檯內的塞科利達保安說。

今早托德搭乘早班車前來奧斯陸,出了中央車站后沿著格蘭斯萊達街朝東行走,目睹這座城市慢慢蘇醒。路上經過一輛垃圾車,只見清潔員粗暴地對待空罐。他心想,態度比效率更重要。這原則也適用於F-16戰鬥機飛行員。巴基斯坦裔菜販把一箱箱蔬菜搬到商店門口,停下腳步,伸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對他這位大力神運輸機駕駛員微笑道早安。托德經過格蘭教堂,轉而向右,就看見眼前矗立著一棟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設計建造的巨大玻璃帷幕建築,正是奧斯陸警察總署。

六點三十七分,大門打開。警衛咳了一聲,托德抬起頭,看見警衛點頭表示確認,便站了起來。走進門的男子身形比他小。

男子的腳步迅捷輕盈。托德沒想到主管挪威最大緝毒單位的警官,頭髮竟比他想象的要長。男子越來越近,五官如女性般精緻迷人,肌膚晒成古銅色。托德注意到男子臉上有許多粉色和白色條紋,想起有個女空服員也有皮膚色素不均的問題,白色斑塊從日光浴晒成的古銅色頸部向下擴散,經過雙乳之間,延伸到刮過恥毛的私處,讓其他部位的肌膚看起來像緊身尼龍絲襪。

「請問你是米凱·貝爾曼嗎?」

「對,有什麼事嗎?」男子微微一笑,並未放慢腳步。

「我想跟你私下說幾句話。」

「我得去準備晨間會議,你可以打給……」

「我一定得跟你說幾句話。」托德說,聽見自己的口氣如此堅決也嚇了一跳。

「是嗎?」歐克林處長已在柵門前刷過證件卡,這時停下腳步打量他。

托德踏上一步,壓低嗓音,儘管大廳里只有警衛一人:「我叫托德·舒茨。我是北歐最大航空公司的機長。我手上握有毒品經由加勒穆恩機場走私進入挪威的信息。」

「原來如此,數量多少?」

「一星期八公斤。」

托德看見米凱對他上下打量,知道他的頭腦正在收集和處理所有可用信息,包括肢體語言、衣著、姿態、臉部表情、不知為何手上依然戴著的婚戒、沒戴耳環的耳朵、擦得晶亮的鞋子、說話使用的辭彙、目光的穩定度。

「也許我們應該先讓你做訪客登記。」米凱說完,朝警衛點了點頭。

托德緩緩搖頭:「我比較希望我們的談話能夠保密。」

「每位訪客都得登記,這是規定,不過我可以保證所有信息都不會流出警署。」米凱朝警衛點了點頭。

搭電梯上樓時,托德撫摸西裝上貼著的訪客貼紙。貼紙是警衛列印出來的,要他貼在西裝翻領上。

「怎麼了?」米凱問道。

「沒什麼。」托德說著,仍不斷撫摸貼紙,希望能擦去上頭的名字。

米凱的辦公室出人意外地小。

「大小不是重點,」米凱說,說話的口氣顯然已經習慣看見別人露出這種表情,「很多重大成績是在這裡達成的,」他指了指牆上的照片,「九十年代的槍案組組長拉爾斯·阿克塞爾森在這裡瓦解了提維塔幫。」

米凱打個手勢,請託德坐下,再拿出筆記本,看見托德的灼灼目光后,又放下本子。

「請說吧。」米凱說。

托德吸了口氣,開始述說,從離婚開始說起。他需要以事件導火線作為起頭,再開始敘述時間和地點,接著是人物和手法,最後再說到燒毀者。

整個敘述過程中,米凱都坐在椅子上,傾身向前,仔細聆聽。唯有當托德提到燒毀者時,米凱專註且專業的表情才發生改變。起初他面露驚訝之色,接著臉上的白色素斑塊開始發紅。這是個怪異的景象,彷彿他體內點燃了一把火。他的目光從托德臉上移開,只是苦澀地看著托德背後的牆壁,也許是在看拉爾斯·阿克塞爾森的照片。

托德說完后,米凱嘆了口氣,抬起頭來。

他注意到米凱換上了堅定而無畏的眼神。

「抱歉,」歐克林處長說,「我代表我個人、我的職位和整個警界向你道歉,很抱歉我們沒能掃除害蟲。」

托德心想,這些話米凱應該是對他自己說的,而不是對一個每周走私八公斤海洛因的駕駛員。

「謝謝你對這件事的關心,」米凱說,「我很希望可以說你不用害怕,但過往的慘痛經驗告訴我,這類腐敗事情一旦被揭露,通常涉案的遠不止一個人。」

「我明白。」

「這件事你跟別人說過嗎?」

「沒有。」

「有人知道你來這裡找我嗎?」

「沒有。」

「一個人都沒有?」

托德看著米凱,只是露出苦笑,心想:我要去跟誰說?

「好,」米凱說:「你告訴我的這件事十分重大,情節嚴重,而且非常棘手。我必須很謹慎地進行調查才不會打草驚蛇。這表示我必須向高層報告才行。你知道,根據你剛剛跟我透露的事,我應該拘留你才對,但現在把你關起來反而會泄露你來找過我這件事,所以在案情明朗化之前,你應該先回家並待在家裡,明白嗎?不要跟任何人說我們見過面,不要出門,不要開門讓陌生人進來,不要接聽來路不明的電話。」

托德緩緩點頭:「要花多少時間?」

「最多三天。」

「收到。」

米凱欲言又止,他猶疑片刻,做出最後的決定。

「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他說,「為什麼有人可以為了金錢而摧毀別人的生命。如果是可憐的阿富汗貧民我還可以理解……但是一個領高薪的挪威機長……」

托德直視米凱,他事先已為此做好準備,現在米凱終於當面說了出來,反而令他鬆了口氣。

「不過你來這裡主動投案的舉動十分勇敢,我知道你承擔了什麼樣的風險。從現在開始,日子可能會有點艱苦,舒茨。」

說著歐克林處長站起身來,伸出了手。這時托德腦子裡冒出的念頭跟先前他在大廳里初次看見米凱時冒出的念頭一樣:米凱·貝爾曼的身高正好適合當飛行員。

這一頭托德離開警署,那一頭哈利按下蘿凱家的門鈴。她過來開門,身穿睡袍,眯著雙眼打了個哈欠。

「我還沒打扮整齊。」她說。

「至少我們之中有一個人會打扮。」哈利說著,走入屋內。

「祝你好運,」她說,站在堆滿檔案的客廳桌子前,「東西都在這裡。案情報告、照片、剪報、證人供詞。漢斯的工作做得很仔細。我得去上班了。」

蘿凱出門之後,哈利泡了第一杯咖啡,開始工作。

閱讀檔案三小時后,哈利不得不稍事休息,對抗悄悄來襲的沮喪。他拿著杯子,站在廚房窗前,告訴自己來這裡的目的是質疑罪名,不是確認清白,抱著存疑的態度就已足夠。然而證據非常清楚明白,沒有絲毫模糊之處。多年來他偵辦命案所累積的經驗此時此刻都在跟他唱反調:雖然出人意料,但事實通常就是看起來那樣。

他又繼續努力了三小時,依然得出相同的結論。檔案里沒有線索指向不同的解釋。他告訴自己,這不表示事實上沒有不同解釋,只不過檔案里沒有而已。

他在蘿凱回家前先行離開。他對自己說,你有時差,你得睡覺。但他知道自己只是無法對蘿凱說:從檔案里的數據來看,要質疑顯得困難重重。但唯有質疑才能找到出路,找到真相,找到生機。質疑是找到救贖的唯一希望。

於是他拿起外套,開門離去,步行離開霍爾門科倫區,經過里斯區,越過松恩區、伍立弗區和柏德拉卡區,來到施羅德酒館門口。他考慮進去,卻又作罷,轉而朝東走去,過河來到德揚區。

他推門走進燈塔餐廳時,太陽已逐漸西沉。餐廳里的一切跟他記憶中一模一樣:蒼白的牆壁,蒼白的裝潢,窗戶很大,陽光可以最大限度地照進來。在這片陽光中,午後的客人坐在桌前享用咖啡和三明治:有些人在餐盤前俯身垂首,彷彿剛跑完五十公里馬拉松;有些人斷斷續續說著令人費解的毒蟲式囈語;有些人即使出現在聯合麵包店跟中產階級一起喝濃縮咖啡,也不會令人感到突兀。有些人收下餐廳提供的二手衣物,不是裝在塑料袋裡,就是穿在身上;其他人看起來像保險業務員或鄉下學校女教師。

哈利走到櫃檯前,一位身穿救世軍連帽衫、面帶微笑的矮胖女子遞給他免費咖啡和夾有褐色乳酪的全麥麵包。

「今天不用,謝謝。請問瑪蒂娜在嗎?」

「她在診所值班。」

女子指了指天花板和樓上的救世軍急救室。

「不過她快下班了……」

「哈利!」

他轉過身去。

瑪蒂娜·埃克霍夫嬌小一如從前,小貓般的微笑臉龐上有張不成比例的大嘴,鼻子在她精巧的臉上不過是座小山丘,瞳孔看起來像溢出到褐色虹膜的邊緣,形成鑰匙孔的形狀。她曾解釋說這是先天性的虹膜缺損。

瑪蒂娜張開雙臂,跟哈利擁抱良久。擁抱完之後,她依然不肯放開哈利,雙手勾在他的脖子上,仰頭看著他。他看見當她發現他臉上多了一道疤,臉上的笑容掠過一抹黑影。

「你……你好瘦哦。」

哈利大笑:「謝謝。我變瘦了,你卻……」

「我知道啦,」瑪蒂娜高聲說,「我變胖了。可是每個人都胖了啊,哈利,只有你瘦了。對了,我變胖可是有原因的……」

她拍了拍肚子,只見她身上那件黑色小羊毛衣裹住整個腹部。

「嗯,這是里卡爾造成的嗎?」

瑪蒂娜哈哈大笑,熱烈地點了點頭,臉色潮紅,全身有如等離子體屏幕般散發熱能。

他們朝唯一一張空桌走去。哈利坐下,看著瑪蒂娜頂著黑色半球費力地落座。她和周圍那些行屍走肉般、了無生氣的毒蟲形成強烈對比。

「古斯托,」哈利說,「你知道他的案子嗎?」

瑪蒂娜重重嘆了口氣:「當然知道,這裡每個人都知道。他是這個社群的一分子。他雖然不常來這裡,但偶爾還是會來。在這裡工作的每個女生都愛死他了,因為他長得實在太帥了!」

「那歐雷克呢,那個據說殺害了古斯托的兇手?」

「他有時會跟一個女孩子一起來。」瑪蒂娜蹙起眉頭,「『據說』?難道還有疑問嗎?」

「這就是我正在調查的。你說他跟一個女孩子一起來的?」

「一個美麗但嬌怯的女孩子,好像是叫英格,還是伊麗安?」她回頭朝櫃檯望去,「嘿!古斯托的妹妹叫什麼名字?」還沒等人回答,她就想了起來。「伊蓮娜!」

「紅頭髮,臉上有雀斑?」哈利問道。

「她好蒼白,如果不是那頭紅髮,幾乎要隱形了。我的意思是說,最後陽光應該會直接穿透她。」

「最後?」

「對啊,我們最近還聊到她,她已經有好一陣子沒來了。我問過很多客人,想知道她是已經離開奧斯陸還是怎樣,但好像沒人知道她在哪裡。」

「你記得命案前後那陣子發生過什麼事嗎?」

「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只有一天晚上我聽見警笛聲,我知道那可能是針對這裡的年輕教友來的,因為你們有個同事接了通手機電話就衝出去了。」

「不是有不成文的規定說卧底警察不能來燈塔餐廳辦案嗎?」

「我想他不是來辦案的,哈利。那天他一個人坐在那邊的位子上,好像是在看《階級鬥爭報》。我這樣說可能有點無聊,可是我想他是來這裡看我的。」

「你還是對寂寞的警察很有吸引力喲。」

瑪蒂娜哈哈大笑:「當初可是我先看上你的喲,你忘了嗎?」

「像你這種出身基督教家庭的女人才不會做出這種事呢。」

「我每次都被他看得全身發毛。後來我的肚子越來越明顯,他才不再看我。反正呢,那天晚上他重重把門甩上,我看見他朝黑斯默街的方向跑去。命案現場距離這裡只有幾百米遠。後來立即有傳聞說古斯托中彈,歐雷克被捕。」

「你知道古斯托哪些事?除了他受女人歡迎,來自寄養家庭之外。」

「他外號叫『小偷』,在外面賣小提琴。」

「他替誰工作?」

「他跟歐雷克原本替亞納布區的摩托幫派灰狼幫販毒,但後來他們好像加入了迪拜幫。受這個幫派招募的人一定都會加入,因為他們賣的海洛因是最純的。後來小提琴出現,好像也只有迪拜幫的藥頭才有貨,我想現在應該也是。」

「關於迪拜你知道什麼?他是誰?」

瑪蒂娜搖了搖頭:「我連迪拜是不是人名都不知道呢。」

「他的手下在街上那麼顯眼,他卻藏在幕後,神龍見首不見尾。那有人可能知道嗎?」

「可能有吧,可他們是不會說的。」

有人叫喚瑪蒂娜的名字。

「你在這裡等我一下,」瑪蒂娜說著,費力地站了起來,「我馬上回來。」

「我差不多該走了。」哈利說。

「你要去哪裡?」

兩人沉默了一秒,因為他們同時發現他找不到合理的回答。

托德坐在廚房窗邊的餐桌前。日幕低垂。殘餘的日光仍足以讓他看見在房舍之間走動的路人,但卻看不見道路。他咬了一口臘腸麵包。

飛機從屋頂上方飛過。降落、起飛。降落、起飛。

他聆聽各種飛機引擎的聲音,那些聲音有如一條時間線。舊式引擎聽起來就是正點,有著精準的轟鳴聲,發出溫暖的亮光,喚起美好的回憶,替事物賦予意義。它就像配樂,襯托著生活中富有意義的那段時光:工作、準時、家庭、女人的撫觸、同事的認同。新式引擎可以引動更多空氣,聲音卻鬧哄哄的;它飛得更快,耗用的燃料更少,效率更高,花費較少時間在非必要事物上,但也花費較少時間在重要的非必要事物上。他又看了看冰箱上方的大時鐘。指針像受驚的心臟一般顫動,快速而狂亂。七點鐘。已經過了十二個小時了。天很快就要變黑。他聽見波音747的聲音,這是最棒的經典機型。聲音越來越大,逐漸變成怒吼聲,連窗框也為之震動。盛有半滿液體的玻璃杯在桌上咔嚓晃動。托德閉上眼睛。這是樂觀面對未來的聲音,馬力強勁,因為實力強大而高傲自負。這是他黃金時期所向無敵的聲音。

波音747的引擎聲消逝之後,屋子裡突然安靜下來,但他發覺這時的寂靜有點不同,彷彿空氣密度發生了變化,彷彿空間被佔用了。

他回頭朝客廳看去。穿過廳門,他看見重量訓練椅和遠處的咖啡桌。他看著拼花地板,看著客廳里被陰影籠罩而看不清楚的角落。他屏氣聆聽,但什麼也沒聽見,只聽見冰箱上方的嘀嗒聲。他又咬了口麵包,喝了口飲料,靠上椅背。一架大型飛機正準備進場,他聽見它從後方接近,逐漸淹沒了時鐘的嘀嗒聲。他心想,飛機將從太陽底下飛越房舍,化為黑影落在他和餐桌上。

哈利沿著厄塔街走到布拉杜斯街,再踏上格蘭斯萊達街,依靠身體自動導航功能朝警署前進。他在布茲公園停下腳步,朝監獄望去,看著堅固的灰色圍牆。

「你要去哪裡?」先前瑪蒂娜問道。

對於殺害古斯托的兇手是誰,難道他還心存疑惑嗎?

北歐航空每天午夜之前都有航班從奧斯陸直飛曼谷,每天有五個航班從曼谷飛往香港。他現在就可以返回萊昂旅館,收拾行李和辦理退房手續只要五分鐘就能完成,然後再搭機場快線前往加勒穆恩機場,去北歐航空的櫃檯買張機票,在輕鬆而缺乏人情味的機場氛圍里用餐看報。

哈利轉過頭去,看見前天那張紅色的演唱會海報已經不見了。

他在奧斯陸街上繼續往前走,經過舊城區教堂旁的紀念公園,這時他聽見陰影中傳來說話聲。

「有兩百可以施捨嗎?」說的是瑞典語。

哈利腳步稍停。一個乞丐從陰影中走出來,身上的外套又長又破,一對大耳在聚光燈的照射下在臉上投下陰影。

「我想你應該是要借錢吧?」哈利說,拿出皮夾。

「這是募捐,」卡托說,伸出了手,「這錢你是拿不回去的,我的皮夾留在萊昂旅館。」他的口氣中沒有烈酒或啤酒味,只有香煙的味道,還有一種氣味令哈利想起小時候在爺爺家玩躲貓貓時,躲進衣櫃聞到的裡面掛了好幾年的衣服散發出的一種甜膩的霉味。那些衣服應該跟房子一樣老。

哈利找出一張五百克朗的鈔票,遞給卡托。

「給你。」

卡托看著那張鈔票,伸手撫摸。「我聽見一些傳聞,」他說,「聽說你是警察。」

「哦?」

「你還酗酒。你都喝什麼酒?」

「金賓。」

「哈,金賓,我家約翰的好朋友。還有你認識那個叫歐雷克的小子。」

「你認識他嗎?」

「坐牢比死亡還凄慘,哈利。死很簡單,它可以讓靈魂得到自由,坐牢卻會侵蝕一個人的靈魂,直到人性蕩然無存,直到一個人變成幽靈。」

「是誰告訴了你歐雷克的事?」

「我的教區很廣,教友很多,哈利。我耳朵靈得很。他們說你在追查那個叫迪拜的傢伙。」

哈利看了看錶。這個時節的機位通常很空。在曼谷轉機也可以飛往上海。張瑩發過簡訊給他,說這星期她有空,可以一起去鄉間小屋。

「希望你找不到他,哈利。」

「我沒說我……」

「找到他的人都會死。」

「卡托,今晚我要……」

「你有沒有聽說過甲蟲?」

「沒有,可是……」

「六隻昆蟲腿插進你的臉。」

「我得走了,卡托。」

「我親眼看過,」卡托的下巴垂到神父領圈上,「就在哥德堡港旁邊的艾爾夫斯堡橋下,一個警察去調查海洛因幫派,結果他們用插有釘子的磚塊砸到他臉上。」

哈利這才明白卡托在說什麼。他說的是「Zjuk」,甲蟲。

這原本是俄羅斯人用來對付告密者的手法。首先將告密者的耳朵釘在天花板橫樑下方的地板上,接著把六根長釘子敲進磚頭,露出一半長度,然後用繩子綁住磚頭,拋掛在橫樑上,再讓告密者用牙齒咬住繩子。這個方法的象徵意義在於,只要告密者閉緊嘴巴,就能保住小命。哈利見過台北三合會使用甲蟲所造成的結果,有個可憐蟲在淡水小街被發現,那個磚塊上釘的是大頭釘,快速穿入時不會造成大傷口,但救護人員到現場拔出磚塊時,那傢伙的整張臉皮也一起被撕了下來。

卡托一隻手把五百克朗鈔票放進褲子口袋,另一隻手搭在哈利的肩膀上。

「我了解你想保護兒子的心情,可是另一個小夥子呢?人家也是有父親的,哈利。他們把父母為孩子拚命叫作自我犧牲,但其實父母想保護的是自己的複製人,也就是說他們想保護的其實是自己,這根本不需要任何道德勇氣,只需要基因式的自私就辦得到。小時候我爸常讀《聖經》給我們聽,當時我心想,亞伯拉罕真是個懦夫,上帝要他犧牲兒子,他就照做了。長大以後我才了解,真正無私的父親會願意犧牲自己的孩子,只要這個行為能達成超越父子關係的更高目的,而這種情況是確實存在的。」

哈利把香煙丟在前方的地上:「你誤會了,歐雷克不是我兒子。」

「是嗎?那你為什麼在這裡?」

「因為我是警察。」

卡託大笑:「第六誡,哈利,不可說謊。」

「那不是第八誡嗎?」哈利踩滅香煙,「我記得十誡里是說,不可做假見證陷害鄰居,這表示你可以為自己撒一點謊,但也說不定你根本沒把神學院念完。」

卡托聳了聳肩:「耶穌跟我之間不需要正式的證書,我們都說話算話。我們跟巫醫、算命師一樣,有時可以激發虛假的希望和真實的安慰。」

「你應該連基督徒都不是吧?」

「讓我把話說清楚,信仰從沒給我帶來過任何好處,只帶來了懷疑,所以懷疑就成了我的聖經。」

「懷疑。」

「沒錯,」卡托的一口黃牙在黑暗中閃閃發光,「我的疑問是:上帝是不是絕對不存在?而且他也沒有任何計劃?」

哈利輕聲一笑。

「我跟你沒那麼不同,哈利。我戴假神父領圈,你戴假警徽。你有多相信你個人想傳播的福音?你想保護那些找到自己道路的人,又想根據罪愆懲罰那些沒找到自己道路的人?你不也是個懷疑者嗎?」

哈利從煙盒裡拍出一根煙:「遺憾的是這個案子沒有任何疑點。我要回家了。」

「既然這樣,祝你一路順風,我要去舉行禮拜了。」

汽車喇叭聲響起,哈利反射性地轉過頭去。兩道頭燈光束照得他睜不開眼。光束掃過轉角,剎車燈在黑暗中亮起,宛如香煙火光。警車緩緩駛進警署車庫。哈利回過頭來,卡托已經離去。這位老神父似乎消失在了黑夜中,哈利只聽見朝墓園走去的腳步聲。

收拾行李、從萊昂旅館退房,真的只需要五分鐘。

「付現金可享少許折扣。」年輕的接待員說。不是每件事都是新鮮的。

哈利翻看皮夾:港幣、人民幣、美元、歐元。手機響起。哈利把手機放到耳邊,展開鈔票交給接待員。

「請說。」

「是我,你在幹嗎?」

可惡。他原本打算到了機場再打給她,話盡量說得簡單而殘忍,長痛不如短痛。

「我在退房,過幾分鐘再打給你好不好?」

「我只是想跟你說,歐雷克跟他的律師聯繫了,呃……也就是漢斯。」

「我們只收挪威克朗。」年輕的接待員說。

「歐雷克說他想見你,哈利。」

「該死!」

「什麼?哈利,你還在嗎?」

「可以用維薩卡付嗎?」

「去取款機取錢付現金會比較便宜哦。」

「見我?」

「他是這樣說的,越快越好。」

「不可能的,蘿凱。」

「為什麼?」

「因為……」

「托布街走一百米就有取款機。」

「因為?」

「我要刷卡,可以嗎?」

「哈利?」

「第一,這是不可能的事,蘿凱。他不能會客,我也不可能再靠關係去見他。」

「第二呢?」

「我覺得沒有意義,蘿凱。所有檔案我都看過了,我……」

「你怎樣?」

「蘿凱,我認為古斯托·韓森是他射殺的。」

「維薩卡不行,您還有別的信用卡嗎?萬事達卡?或者美國運通卡?」

「沒有!蘿凱?」

「外幣我們只收美元和歐元,雖然匯率不是太理想,但還是比刷卡便宜哦。」

「蘿凱?蘿凱?可惡!」

「怎麼了,霍勒先生?」

「她掛斷了。這樣夠嗎?」

12

我站在船運街看著地上的集雨桶。冬季一直沒能正式降臨,反而下了很多雨,但雨並沒有澆熄對毒品的需求。歐雷克、伊蓮娜和我的單日營業額高過我替奧丁和圖圖做一星期賺的錢。我一天大概可以賺六千克朗。我算過穿阿森納隊球衣的總人數,老頭子一星期絕對可以有超過兩百萬克朗輕鬆入袋。

每天晚上我們跟安德烈結算前,歐雷克和我都會仔細計算總收入金額,比對總銷貨量。我們從不短少一克朗,因為偷雞摸狗一點也划不來。

我可以百分之百相信歐雷克,他如果不是缺乏偷竊的想象力,就是一點也沒有偷竊的概念,又或者他的頭腦和身心全都被伊蓮娜佔據了。每次只要伊蓮娜一出現,他就會像小狗一樣搖尾巴,簡直荒謬透頂。伊蓮娜對他的愛慕卻完全視而不見,因為她眼中只有一件事。

我。

這並不讓我感到困擾,也沒讓我自大,因為事情就是如此,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我很了解她,知道如何讓她那顆純潔的心悸動,讓她甜美的嘴唇微笑。如果我想要的話,還可以讓她那對湛藍的眼睛滴出大顆淚珠。我可以讓她離我而去,打開門對她說,你自由了。但我是小偷,小偷不會放棄任何可以折換現金的東西。伊蓮娜是屬於我的,一周賺兩百萬是屬於老頭子的。

看著一天賺進的六千克朗好像長腳似的左手進右手出是件很有趣的事,因為我吸食冰毒就跟飲料加冰一樣稀鬆平常,我也不穿古柏平價服飾,這就是我還跟伊蓮娜窩在排練室的原因。她睡在鼓具後方的床墊上,但她設法適應了這種生活,頂多只抽沾粉香煙,還吃素,媽的她還去銀行開了個賬戶。歐雷克跟母親住,所以一定有錢花。他戒了毒,回學校念書,甚至開始去荷芬谷體育館溜冰。

我站在船運街做心算時,看見一個男子從滂沱大雨中向我走來,臉上的眼鏡布滿霧氣,頭髮貼在頭皮上,身上穿的那件全天候外套看起來像是又肥又丑的女友送他的情侶裝聖誕禮物。呃,反正他不是女友很醜就是沒有女友,因為他跛腳。應該有種比較委婉的說法,但我都稱之為畸形足,不過我也直接說「腦癱」或「黑鬼」。

男子在我面前停下腳步。

來買海洛因的人形形色色,我早已見怪不怪,但這人絕對不屬於一般的買家類型。

「一克……」

「零點二五克三百五十克朗。」

「……海洛因你們付多少錢?」

「付?我們是賣貨的,呆瓜。」

「我知道,我只是在做調查而已。」

我看著男子。難道他是記者,社工,或是政客?過去我替奧丁和圖圖工作時,有個白痴跑來跟我說他是什麼RUNO委員會的人,非常禮貌地問我願不願意去參加「毒品與青年」研討會,因為他們希望聽見「來自街頭的聲音」。我為了好玩而去參加,聽他們滔滔不絕地述說「歐陸城市對抗毒品」和打造無毒歐洲的國際大計劃。我領到一瓶汽水和一片餅乾,聽得笑到流淚。研討會主持人是個熟女,她染了一頭金髮,臉部線條像男人,顴骨高聳,說話像教官。有一瞬間我懷疑她除了隆胸還做了其他整形手術。

研討會結束后,她過來找我,說她是社區服務議員的秘書,想跟我做進一步討論,改天如果「有機會」可以在她家碰面。原來她是單身熟女。她一個人住在農莊,給我開門時身穿緊身馬褲,並希望在馬廄做「那檔事」。我一點也不在意她是否真的做過陽具切除術,反正做得很乾凈,還植入了一對活蹦亂跳的大奶子。只不過在距離馬群只有兩米的地方干一個號叫聲有如戰鬥機的女人,實在是個怪異的體驗,再加上那些馬又用略感興趣的眼神看著我們。事後我挑開夾在臀部之間的稻草,問她能不能借我一千克朗。我們持續碰面,直到我開始一天賺六千克朗為止。做愛的空檔她跟我說當秘書不是只坐在桌前替議員寫信,而是得應付實際的政治活動。雖然她現在只是個小嘍啰,但實際推動政務的人是她,等到有一天某個重要人物看到這一點,那麼就輪到她當議員了。從她有關市政廳的閑聊當中,我得知所有政客無論層級高低,要的就只有兩樣東西:權力和性。首要是權力,其次是性。在她耳邊說「內閣部長」這幾個字,同時用兩根手指就可以讓她潮吹,遠遠射到豬舍。我可不是說笑。這時對面那個畸形足男子,我在他臉上讀到一些同樣變態而又急切的渴望。

「滾開。」

「你老闆是誰?我要找他。」

要我帶他去見我們老大?這傢伙不是瘋了就是腦袋壞掉了。

「滾開啦。」

那傢伙沒讓步,只是站在原地,從全天候外套的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那是個裝著白粉的密封袋,也許有半克吧。

「這是樣本,拿回去給你們老大,價錢是一克八百克朗。注意劑量,這些要分成十份才行。後天這個時候我會再來。」

男子把密封袋交給我,轉身一跛一跛離去。

通常我會把密封袋丟進附近的垃圾桶。這些來路不明的玩意我不可能自己拿出來賣,我必須維護自己的名聲。但那個瘋子眼中閃耀著某種光輝,彷彿他胸有成竹。因此那天工作結束,跟安德烈結完賬后,我帶著歐雷克和伊蓮娜去了海洛因公園,詢問有沒有人願意試貨。過去我跟圖圖也做過這種事,城裡來了新貨,就去最多饑渴毒蟲聚集的地方,只要是免費毒品他們都願意嘗試,不在乎自己會不會因此丟掉性命,因為死神早在他們身邊徘徊了。

有四人自願試貨,但他們要求的代價是八份真正的海洛因。我說不行,只答應給他們三份,就把貨發了下去。

「不夠啦!」一個毒蟲大叫,口氣像是中風患者。我跟他說,如果他想吃甜點就閉嘴。

伊蓮娜、歐雷克和我坐下來,看著他們在無數結痂之間尋找血管,用令人驚嘆的熟練手法注射毒品。

「哦,天哪。」一個人呻吟道。

「啊……」另一人結結巴巴地說。

接著一切靜止了,他們陷入完全的靜默,彷彿火箭飛進太空后失去聯絡。但我已經知道結果。在他們進入神遊狀態前,我在他們眼中看見了狂喜。休斯敦,一切順利。他們返回地球著陸時,天色已暗。這趟旅程持續了五個多小時,是一般海洛因旅程的兩倍。試貨小組達成一致意見:他們不曾有過這麼棒的體驗。他們還要更多,還要袋子里剩下的白粉,現在就要,然後搖搖晃晃跟在我們後面,有如邁克爾·傑克遜《顫慄》音樂錄像帶中的殭屍。我們爆出大笑,快跑離開。

半小時后,我坐在排練室的床墊上思索。毒蟲通常會用零點二五克的市售海洛因來打一管,但剛才奧斯陸最具抗藥性的毒蟲只用了零點二五克那玩意,就嗨到像是初次嘗毒一樣!那傢伙給我的貨很純,但那究竟是什麼?它看起來,聞起來都像海洛因,稠度也像,但劑量這麼少卻可以帶來五個小時的迷幻旅程。無論那是什麼,我都知道自己坐在一座金礦上。一克八百克朗,可以稀釋三倍,賣兩千四百克朗。一天賣五十克,四萬克朗就入袋,進入我的口袋,進入歐雷克和伊蓮娜的口袋。

我向他們提出這個生意提案,說明我們可以賺進的數字。

他們面面相覷,反應不如我預期中熱烈。

「可是迪拜……」歐雷克說。

我騙他們說,只要我們不對老頭子耍花招,就沒有危險。首先我們去跟他說我們不幹了,就說我們遇見了耶穌之類的鬼話,過一陣子再低調地開始自己賣貨。

他們又面面相覷。突然,我發現他們的關係出現了我之前沒察覺到的進展。

「只不過……」歐雷克說,目光四處尋找地方聚焦,「伊蓮娜跟我,我們……」

「你們怎樣?」

歐雷克局促不安,蠕動得像只被釘住的蟲子。最後他望向伊蓮娜求救。

「歐雷克跟我決定住在一起,」伊蓮娜說,「我們正在存錢,打算拿來當押金,去布勒區租個房子。我們打算工作到夏天,然後……」

「然後?」

「然後我們會把高中念完,」歐雷克說,「再去念大學。」

「念法律,」伊蓮娜說,「歐雷克成績很好。」她微微一笑。過去每當她覺得自己說了蠢話,總會露出這種笑容,但她平日里蒼白的面頰這時卻因喜悅而滾燙髮紅。

媽的,他們竟然在我背後偷偷摸摸搞了起來!我怎麼會沒發現?

「念法律啊,」我說著,打開密封袋,裡頭還有一克多的白粉,「這不就是要為當執法人員做的準備嗎?」

他們都沒接話。

我拿出平常用來吃玉米片的湯匙,在大腿上擦了擦。

「你在幹嗎?」歐雷克問道。

「慶祝啊。」我說,把白粉倒進湯匙,「再說,我們得自己先試過貨,才能推薦給老頭子。」

「所以你不在意?」伊蓮娜高聲說,語氣像是鬆了口氣,「我們可以像以前那樣繼續下去?」

「當然了,親愛的,」我把打火機放在湯匙底下,「這是給你的,伊蓮娜。」

「我?可是我不……」

「算是為了我,老妹,」我抬頭看著她,露出微笑,我知道她無法拒絕這個微笑,「一個人嗨很無聊的,你也知道,有點寂寞。」

融化的白粉在湯匙里冒泡。我沒有棉花球,心想可以折下香煙濾嘴,用來過濾白粉。但白粉看起來非常乾淨,連雪白的顏色都十分均勻,所以我讓它冷卻幾秒鐘,才抽取到針筒中。

「古斯托……」歐雷克開口說。

「我們得小心不要過量,這些夠我們三個人用。你也有份,我的朋友。還是你寧願一個人在旁邊看?」

我根本不需要抬頭看他的表情。我太了解他了。他心地純真,為愛盲目,還披上勇氣的盔甲,就算要他從十五米高的桅杆上跳入奧斯陸峽灣,他也願意。

「好,」他說,捲起袖子,「我加入。」

那身盔甲也會讓他沉入海底,像老鼠一樣被水淹死。

門板上傳來巨大的敲擊聲,把我吵醒。我覺得自己的頭像個煤礦,有人在裡面開挖。我害怕地張開眼睛。晨光透過釘在窗戶上的木板。伊蓮娜躺在床墊上。我看見歐雷克的白色彪馬賽車款球鞋從兩台揚聲器之間伸了出來。我聽見門外那人開始用腳踹門。

我站起身來,蹣跚地越過房間,努力回想有關樂隊排練的信息。我把門打開一條縫,立刻本能地用腳把門頂住,但是沒用。門被猛力推開,我被推得後退幾步,摔在鼓具上,發出轟然巨響。我抬頭朝我親愛的養兄斯泰因臉上望去。

刪除「親愛的」。

他的塊頭變大了,但那頭空降兵髮型和充滿恨意、強硬冷酷的深色眼珠還是老樣子。我看見他張嘴說話,但我耳中依然回蕩著銅鈸的聲音。他朝我靠近,我下意識地用雙手遮住臉面,但他只是快步從我身邊走過,越過鼓具,朝床墊上的伊蓮娜走去。他抓住伊蓮娜的雙臂,把她拉起來,她低聲驚呼。

他緊緊抱住伊蓮娜,同時把她的個人物品塞進她的背包。他把她拉到門邊時,她已放棄了掙扎。

「斯泰因……」我說。

他在門口停下腳步,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我,但我無話可說。

「你對我們家的傷害已經夠多了。」他說。

他把鐵門重重甩上,連空氣也為之震動。歐雷克把頭探出揚聲器,說了句話,但我的耳朵依然聽不見。

我背向壁爐站立,熱氣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房裡只有壁爐火光和該死的古董檯燈燈光。老頭子坐在皮椅上,打量著我們用轎車從船運街載來的男子。男子身上穿著同一件全天候外套。安德烈站到他背後,解下眼罩。

「你就是供應這種貨的人?」老頭子說,「他們已經跟我提過很多次這種貨。」

「對。」男子說,戴上眼鏡,眯著眼睛環顧四周。

「這貨從哪裡來的?」

「我是來賣貨的,不是來提供情報的。」

老頭子用拇指和食指搓揉下巴:「這樣我就沒興趣了。做我們這行,接收別人偷來的贓貨總是會死人的。死人很麻煩,又會影響生意。」

「不是偷來的。」

「我敢說我對整個毒品供應鏈都了如指掌,可是這種貨從來沒人見過,所以我要重申一次:除非我確定這種貨以後不會給我們帶來麻煩,否則我不會買。」

「我願意蒙上眼罩被帶來這裡,就是因為我了解你們必須小心行事的考慮,我希望你也可以對我將心比心。」

房裡的熱氣讓男子眼鏡起霧,但他依然戴在臉上。安德烈和彼得在車上搜過他的身,我則搜索他的眼神、肢體語言、說話聲音和雙手。最後我只發現了孤獨。這個人沒有又丑又胖的女友,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和他那質量極佳的毒品為伴。

「我只知道,你說不定是警察。」老頭子說。

「這樣也能當警察?」男子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腳。

「既然你進口貨品,為什麼我從來沒聽說過你?」

「因為我剛入行,又沒前科,沒人聽說過我,無論是警方還是這行的人都沒聽說過我。我有個所謂的正當職業,到目前為止都過著正常的生活,」他露出謹慎的苦笑,但我知道他的本意是微笑,「有些人可能會說那只是不正常的正常生活。」

「嗯,」老頭子不斷搓揉下巴,接著他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椅子旁,讓我在他身邊看著男子。

「你知道我怎麼想嗎,古斯托?我想這產品是他自己製造的。你說呢?」

我仔細思考。「有可能。」我說。

「你知道嗎,古斯托,你不需要成為化學界的愛因斯坦,網路上就可以找到如何把鴉片做成嗎啡再做成海洛因的詳細配方。如果你手上有十公斤生鴉片,那麼你只要弄來煮沸設備、冰箱、一些甲醇和電扇,很快就可以精鍊出八點五公斤的海洛因結晶,再加以稀釋就可以得到一點二公斤的街頭海洛因。」

身穿全天候外套的男子咳了一聲:「還需要一些別的東西。」

「問題是,」老頭子說,「你要怎麼弄到鴉片。」

男子搖了搖頭。

「啊哈,」老頭子說著,撫摸我的手臂內側,「不是鴉片劑,而是鴉片類藥物。」

男子沒有回話。

「你聽見他剛才說的話了嗎,古斯托?」老頭子指了指男子的畸形足,「他做的是完全合成的毒品。他不需要大自然或阿富汗人的幫助,只要添加簡單的化學藥劑,就能在餐桌上做出所有的東西。一切都操之在己,不用承擔走私的風險,成品的效力至少跟海洛因一樣強大。我們這行來了個聰明人,古斯托。這種進取精神值得尊敬。」

「嗯,尊敬。」我咕噥說。

「你的產量是多少?」

「大概一星期兩公斤,視情況而定。」

「我全包了。」老頭子說。

「全包了?」男子聲音平板,毫無訝異之情。

「對,你生產的貨我全都包了。可以聽聽你的合作提案嗎,先生怎麼稱呼?」

「易卜生。」

「易卜生?」

「如果你不介意這樣叫我的話。」

「一點也不介意,易卜生也是個偉大的藝術家。我想提出合作建議,易卜生先生。垂直整合。我們一起壟斷市場,制訂價格,這樣我們雙方都可以獲得最大收益,你覺得怎麼樣?」

易卜生搖了搖頭。

老頭子側過頭,極薄的唇角牽了牽:「覺得哪裡不好呢,易卜生先生?」

我看著那個瘦小男子直起身子,看起來像是在世界上最無趣、四季皆宜的寬鬆外套里慢慢長大。

「如果我給你專賣權……先生怎麼稱呼?」

老頭子十指相觸:「你想怎麼叫我都行,易卜生先生。」

「我不想依賴單一買家,迪拜先生,這樣風險太高,況且你也可以逼我降價。從另一方面來說,我也不想有太多買家,因為這樣警察追蹤到我的風險也會相對增加。我來找你是因為你擅長隱匿,但我想再找一個買家。我已經跟灰狼幫聯絡過了,希望你能諒解。」

老頭子發出轟然的笑聲:「多聽多學,古斯托。這個人不只是製藥師,還是個生意人。很好,易卜生先生,那就照你說的辦吧。」

「那麼價錢……」

「就按照你的出價。你會發現跟我做生意不用浪費時間討價還價,易卜生先生。人生苦短,死亡太近。下周二交首批貨可以嗎?」

前往門口的路上,老頭子裝得像是需要我攙扶,他的指甲刮著我的手臂肌膚。

「你考慮過外銷嗎,易卜生先生?你也知道,挪威不會檢查毒品出口。」

易卜生沒有答話。這時我看見了他想要的是什麼。我在他用畸形足站立時擺臀的姿態中看見,在他稀疏頭髮下汗涔涔的閃亮額頭上看見。他眼鏡上的霧氣消失了,雙眼閃著我在船運街上看見的相同亮光。討回公道,老爸。他要的是討回公道,討回那些人家不曾給過他的東西,包括尊重、愛、欽佩、接受,所有那些照理說用錢買不到的東西。但當然這些用錢都買得到,是不是,老爸?這些是生命欠你的,但有時你他媽的就是得自己討回來才行。如果我們因為這樣就得下地獄,那麼上天堂的人一定很少,你說是吧,老爸?

哈利坐在窗邊的椅子向外望去,看著一架又一架飛機在跑道上滑行。

十八個小時后他就在上海了。

他喜歡上海,喜歡當地的食物,喜歡在外灘沿著黃浦江走到和平飯店,喜歡去老爵士酒吧聽老樂手咿咿呀呀地演奏標準曲目,喜歡想象那些老樂手從一九四九年以來就不曾間斷地演奏著。他喜歡她,喜歡他們所擁有的,喜歡他們不曾擁有但置之不理的。

置之不理的能力是一種美好的品質,這不是他與生俱來的天賦,但過去三年來他一直在不斷練習。如果沒必要就別拿頭去撞牆。

你有多相信你個人想傳播的福音?你不也是個懷疑者嗎?

十八個小時后他就在上海了。

十八個小時后他就能抵達上海了。

可惡。

鈴響第二聲她就接了起來。

「什麼事?」

「不要掛我電話好嗎?」

「我還在。」

「聽著,你對那個尼爾斯有多少信心?」

「是漢斯。」

「他是不是糊塗到可以被你說服,協助我演出一場毫無把握的特技表演?」

13

雨下了一整夜,哈利站在奧斯陸地區監獄的前方,看見最近落下的一層樹葉有如濕潤的黃色防水布般鋪在公園地上。昨晚他從機場直奔蘿凱家之後只睡了一小會兒。漢斯也去了蘿凱家,他只稍微表示抗議,沒過多久就走了。之後蘿凱和哈利邊喝茶邊聊起歐雷克,聊起過去的時光。只是純粹聊起過去的時光,而不是探討過去可以如何改變。凌晨時,蘿凱說哈利可以睡歐雷克的房間。他上床前,用歐雷克的計算機搜索並找到一則舊新聞,證明卡托所言不虛:一名警察被發現陳屍在哥德堡的艾爾夫斯堡橋下。他還找到以聳人聽聞著稱的《哥德堡報》所報道的一則小道消息,裡面說死者其實是個燒毀者,並說明犯罪集團專門利用燒毀者來摧毀不利於他們的證據。現在距離蘿凱用熱咖啡和耳邊細語叫醒他只不過兩小時。蘿凱總是用耳邊細語來讓他和歐雷克展開新的一天,彷彿這樣可以幫助他們順利地從夢境轉換到現實。

哈利朝閉路電視攝像頭望去,隨即便聽見低微的嘈雜聲。他把門推開,迅速進門,把公文包拿在胸前,讓大家都能清楚地看見,再把證件放在櫃檯上,同時盡量用完好的那一側臉頰對著前方。

「漢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女獄警咕噥說,頭也沒抬,目光搜尋前方的名單,「有了,對,要跟歐雷克·樊科會面。」

「沒錯。」哈利說。

另一名獄警領著他經過走廊,穿越監獄中央的開放通道。獄警說今年秋天很溫暖,他每開啟一扇門,手中那一大串鑰匙就叮噹作響。他們經過公共休息室,哈利看見一張乒乓球桌,上頭放著兩個球拍和一本打開的書;此外還有個小廚房,料理台上放著一條全麥麵包、一把麵包刀,以及各式果醬和奶油,但一個犯人也沒看見。

他們在一扇白色門前停下腳步,獄警打開門鎖。

「我以為白天這個時間所有囚室的門都是開著的。」哈利說。

「其他門是開著的,可是這個犯人現在是『一七一』,」獄警說,「一天只准許放風一小時。」

「那其他犯人呢?」

「天知道,說不定又跑去看色情頻道了。」

獄警讓哈利進門后,哈利站在門邊,直到門外的腳步聲消失在遠處。這間囚室是一般制式的格局,佔地十平方米,裡面有床鋪、柜子、桌椅、書架、電視。歐雷克坐在桌前,抬頭望過來,一臉訝異。

「你想見我。」哈利說。

「我以為我不能會客。」歐雷克說。

「這不是會客,是跟辯護律師進行討論。」

「辯護律師?」

哈利點了點頭,看見歐雷克的雙眼放出亮光。這小子很聰明。

「你怎麼……」

「你涉嫌犯下的命案還不足以把你關進高度戒備的監獄,所以要進來還不算太難。」哈利打開公文包,拿出白色的GameBoy遊戲機,遞給歐雷克,「這個給你。」

歐雷克撫摸著遊戲機的屏幕:「你在哪裡找到的?」

哈利似乎在歐雷克的嚴肅表情中看見一絲笑容:「經典款,附電池。我在香港找到的。我打算下次碰面的時候玩俄羅斯方塊打敗你。」

「絕對不可能!」歐雷克笑著說,「俄羅斯方塊不可能,潛水也不可能。」

「那次在維格蘭公園游泳池呢?嗯,我記得我好像超過你一米……」

「應該是落後我一米吧!媽是見證人。」

哈利靜靜坐著,不想破壞此刻的氣氛,只是看著歐雷克臉上的開心神情,沉浸在此刻的愉悅氛圍中。

「你想跟我說什麼呢,歐雷克?」

歐雷克臉上立刻罩上一層烏雲,他不安地玩弄著遊戲機,把它翻來翻去,像是在尋找開始鍵。

「慢慢來,歐雷克,通常從頭說起會比較容易。」

歐雷克抬頭看著哈利:「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能信任你嗎?」

哈利張口欲言,又把話咽了回去,只是點了點頭。

「你得幫我弄一樣東西進來……」

哈利覺得像是有人拿刀插進他的心臟,用力扭轉。他已經知道歐雷克接下來要說什麼了。

「這裡面只有快樂丸和快速丸,可是我需要小提琴,你能幫我嗎,哈利?」

「這就是你找我來的原因?」

「你是唯一能繞過會客禁令的人。」歐雷克用嚴肅的深色眼珠看著哈利,一隻眼睛下方的肌膚微微跳動,顯示出他的渴求有多麼迫切。

「你知道我辦不到,歐雷克。」

「你當然辦得到!」他的聲音在囚室四壁的聚攏下聽起來有如金屬般堅硬。

「僱用你賣貨的那些人呢?他們沒辦法提供嗎?」

「賣什麼貨?」

「別騙我了!」哈利朝公文包外殼用力一拍,「我去過荷芬谷體育場,在你的置物櫃里發現了一件阿森納隊的球衣。」

「你闖進……」

「我還發現了這個。」哈利把那張全家福照片丟在桌上,「照片里這個女生,你知道她在哪裡嗎?」

「誰?」

「伊蓮娜·韓森,你的女朋友。」

「你怎麼……」

「有人看見你們一起去燈塔餐廳。你的置物櫃里有一件帶有野花香的毛衣和吸毒器具。跟對方分享藏毒處要比跟老婆同睡一張床還來得親密,是不是?再加上你媽跟我說她在市區見過你,你看起來像個快樂的白痴,我的診斷是:你戀愛了。」

歐雷克的喉結上下滾動。

「怎麼樣?」哈利說。

「我不知道她在哪裡,好嗎?她就這樣失蹤了。說不定她哥又把她帶走了。說不定她在某個地方戒毒。說不定她搭上了飛機,遠離這一切亂七八糟的事。」

「也說不定情況沒那麼樂觀,」哈利說,「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

「我不記得了。」

「你應該連幾個小時都記得清清楚楚吧。」

歐雷克閉上眼睛:「一百二十二天前,遠在古斯托的事情發生之前。這跟命案有什麼關係?」

「這一切剛好可以拼湊起來,歐雷克。命案就像一隻白鯨,失蹤人口也是一隻白鯨,如果你看見白鯨兩次,那肯定是同一隻白鯨。關於迪拜,你可以告訴我什麼?」

「迪拜是阿拉伯聯合大公國最大的城市,但不是首都……」

「為什麼你要保護他們,歐雷克?你有什麼不能向我透露的嗎?」

歐雷克找到GameBoy的開始鍵,按了好幾下,又打開背面的電池蓋,掀起桌子旁邊的金屬垃圾桶蓋,把電池丟了進去,再把遊戲機還給哈利。

「沒電了。」

哈利看了看遊戲機,放進口袋。

「既然你不能替我弄小提琴進來,我只好注射這裡賣的那些稀釋爛貨了。你聽說過芬太尼和海洛因嗎?」

「芬太尼最容易過量了,歐雷克。」

「對,事後你可以跟媽說這都要怪你。」

哈利沒有接話。歐雷克試圖操控他的可悲手段並未令他生氣,反而讓他想給歐雷克一個緊緊的擁抱。哈利不必看見歐雷克眼眶裡的淚水,就知道他的身體和頭腦正在痛苦地掙扎,感覺得到他體內折磨人的癮頭,這是生理上的需求,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沒有道德,沒有愛,沒有諒解,只有永無止境的慾望,想要嗨,想要強烈快感,想要迷幻式的平靜。哈利生命中一度差點接受海洛因,但他在那一瞬間出現清晰的洞見,迅速打消了念頭。也許是因為他很確定,就算是海洛因也無法辦到酒精辦不到的事,那就是置他於死地。也許是因為那個女孩告訴他說,她之所以注射一次海洛因就上癮,是因為再沒有其他經驗或想象力可以超越她從中體驗到的狂喜。也許是因為他在奧普索鄉的朋友去戒毒中心只是為了讓自己不再有抗藥性,這樣下次注射時就能如初次體驗般美好。也許是因為,某人說當他看見三個月大的兒子大腿上的接種痕迹,竟然開始哭泣,因為他體內冒出對毒品的強烈渴求,讓他願意犧牲一切,從診所直奔布拉達廣場。

「我們可以談個條件,」哈利說,他察覺到自己聲音嘶啞,「我弄來你要的東西,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太棒了!」歐雷克說,哈利看見他瞳孔擴張。哈利曾經讀過,海洛因重度使用者的部分大腦在針筒還沒扎進肌膚時就會啟動,而當融化的白粉注入血管時,他們的身體就已經開始嗨了。哈利知道這時在跟他對話的是歐雷克這部分的大腦,而且除了「太棒了」之外,這部分大腦沒有別的回應,無論這句話是謊言還是實話。

「可是我不想去街上買,」哈利說,「你的藏毒處還有小提琴嗎?」

歐雷克猶豫了片刻:「你已經去找過了不是嗎?」

哈利又想起對海洛因使用者來說,「沒什麼是神聖不可侵犯的」這句話是謊言,因為藏毒處就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少來了,歐雷克,你才不會把毒品放在其他毒蟲拿得到的地方。你的另一個藏毒處在哪裡?你的存糧放在哪裡?」

「我只有一個藏毒處。」

「我又不會偷你東西。」

「我已經說過了,我沒有另一個藏毒處!」

哈利聽得出歐雷克在說謊,但這不是太重要,這隻表示他的另一個藏毒處沒有小提琴。

「我明天再來。」哈利說,起身敲了敲門,在原地等待,但卻沒有人來。最後他轉動門把,門就這麼開了。這果然不是高度戒備的監獄。

哈利沿原路往回走。走廊上空無一人,休息室也沒人。哈利注意到麵包依然放在料理台上,但麵包刀已被收走。哈利繼續走到囚室區和開放通道之間的那扇門前,驚訝地發現連這扇門也沒上鎖。

他一直來到接待處,才碰到上了鎖的門。他對玻璃櫃檯內的獄警提及此事,獄警揚起一道眉毛,看了看上方的監視畫面:「反正沒人可以通過這裡。」

「除了我以外。希望真的是這樣。」

「什麼?」

「沒什麼。」

哈利穿過公園,朝格蘭斯萊達街走去,走了將近一百米,突然心念一閃。空蕩蕩的房間、沒上鎖的門、麵包刀。他僵立在原地,心臟劇烈跳動,反胃的感覺涌了上來。他耳中聽見鳥兒啁啾啼唱,鼻中聞到青草芬芳。他立刻轉身朝監獄疾沖而去,覺得口腔因為恐懼而發乾,心臟將腎上腺素輸送到全身各處。

14

小提琴有如該死的小行星般擊中奧斯陸。歐雷克跟我解釋隕石、流星和其他隨時可能砸中我們頭頂的鬼東西之間有什麼區別。而小提琴就像小行星,小行星是一種可以摧毀地球,又大又丑的鬼玩意……靠,你知道我的意思,老爸——你不要笑啦。我們站在街頭販賣零點一二五克、零點二五克、一克和五克的包裝,從早賣到晚。市區被搞得天翻地覆。我們再度漲價,排隊人潮更多。我們又漲價,隊伍還是一樣長。我們再抬高價格,接著就像是開啟了地獄的大門。

一個科索沃阿爾巴尼亞幫派在證券交易所後方搶劫了我們的一個小組,這個小組由一對愛沙尼亞裔兄弟組成,沒有把風的人。阿爾巴尼亞人用球棒和銅指虎作為武器,搶走了現金和毒品,打爛了他們的屁股。兩天後的晚上,就在安德烈和彼得去結算當天收入的十分鐘前,一個越南幫派在王子街發動攻擊。他們在後院攻擊管貨人,管錢的和把風的竟然都沒發現敵人接近。我們的感覺是:「接下來呢?」

兩天後,答案揭曉了。

那天早起上班的奧斯陸居民都可以看見一個眼目細長的東方人倒掛在桑納橋下,他打扮得像個精神病患者,身上穿著緊身衣,口中塞著布條。繩子綁在他腳踝上,長度正好讓他能夠把頭抬離水面,至少等他腹肌無力后,頭部就再也無法抬離水面了。

那天晚上,安德烈給了歐雷克和我一把槍。那是一把俄羅斯手槍。安德烈只相信俄羅斯的東西,他抽的是黑色的俄羅斯香煙,用的是俄羅斯手機(我可不是開玩笑的,爸。他用的是格雷索牌的高價奢華手機,以非洲黑檀木製成,有防水功能,不會發出識別信號,所以警察追蹤不到),信任的是俄羅斯手槍。安德烈解釋說這款手槍的品牌是敖德薩,是平價的斯捷奇金,說得好像我們對這兩個牌子都很熟似的。反正呢,敖德薩手槍的特色是具備「連發」功能,彈匣可容納二十發馬卡洛夫子彈,口徑是9毫米×18毫米,跟安德烈、彼得和其他人用的一樣。我們拿到一盒子彈。安德烈示範如何裝填子彈、開關保險、發射這種怪異粗陋的手槍。他說我們必須緊握槍柄,瞄準比我們所想的還稍低一點的位置。我們不應該瞄準頭部,因為那正是我們以為要瞄準的位置,但要瞄準上半身任何地方都可以。槍身上的小控制桿調到C,就可以連發射擊,輕輕扣動扳機就能發射三到四發子彈。他向我們保證說,只要亮出手槍,十之八九的事情都能擺平。他離開后,歐雷克說這款手槍很像噴火戰機樂隊專輯封面上的槍,還說他才不要對人開槍,我們應該把槍丟進垃圾桶。我說我會把槍留下。

報上新聞吵得沸沸揚揚,高聲嚷嚷說幫派火拚、街頭喋血,媽的,現在奧斯陸被搞得跟洛杉磯沒有兩樣。反對黨政客大罵犯罪政策、毒品政策失敗,大罵市議會議長、市議會不及格。一個中間黨的瘋子說奧斯陸是個失敗的城市,應該從地圖上永遠抹除,因為它丟盡了挪威的顏面。遭受最多抨擊的是警察署長。我們都知道這種事只會愈演愈烈。後來一名索馬利亞人在光天化日下,在布拉達廣場上近距離射殺了兩名親戚,警方又逮不到人,於是歐克林處長遞出辭呈。兼任警政委員會會長的社服議員表示,犯罪、毒品和警察,國家必須負起主要的責任,但她認為確保奧斯陸市民能安全地走在街上也是她的責任。真是令人感到窩心的發言。她的秘書站在她背後,正是我的老朋友,那位單身熟女。她露出實事求是的嚴肅神情,但在我眼中她只是個身穿及踝馬褲的辣婊子。

一天晚上,安德烈提早到來,說我們那天的工作到此告一段落,要我跟他去布林登區。

車子徑直經過老頭子的大宅時,我腦中立刻冒出許多齷齪的念頭,以為安德烈要對我動歪腦筋,但還好車子拐進了隔壁房子,那棟房子當然也是老頭子的。安德烈領我走了進去。房子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荒涼,除了剝落的牆壁和龜裂的窗框,裡面擺有傢具,也有暖氣。老頭子坐在一個房間里,裡面的書架從地板延伸至天花板,地上的大型揚聲器奮力播放著古典音樂。我在房裡另一張椅子上坐下。安德烈離去時把門關上。

「古斯托,我決定請你幫我做一件事。」老頭子說,伸出一隻手放在我的膝蓋上。

我朝關上的房門瞥了一眼。

「我們開始交戰了,」老頭子說,站了起來,從書架上拿下一本褐色封面上沾有污漬的厚書,「這本書是在耶穌出生前六百年寫的,我不懂中文,所以我只有這本法文譯本,它是兩百多年前一個叫錢德明的法國耶穌會傳教士翻譯的,我在一場拍賣會上用十九萬的價錢拍得。這本書的內容是說如何在戰場上愚弄敵人,廣為世人引用。斯大林、希特勒和李小龍都把這本書奉為圭臬。可是你知道嗎?」他把書放回書架,拿起另一本。「我比較喜歡這本。」他把書朝我丟來。

那書甚薄,有光潔的藍色書衣,看起來很新。我看了看書名:《西洋棋入門》。

「特價六十克朗,」老頭子說,「現在我們要走一步叫作『國王入堡』的棋。」

「國王入堡?」

「也就是王車易位,進行防禦。我們要找人結盟。」

「跟城堡結盟?」

「把市政廳想成城堡。」

我想了想。

「市政廳里的市議會,」老頭子說,「社服議員有個秘書叫伊莎貝爾·斯科延,奧斯陸的毒品政策實際上是由她主導的。我問過我的消息來源,覺得她是完美人選。她聰明、幹練、野心勃勃。根據消息來源,她之所以沒辦法爬得更高,是因為她遭人詬病的生活方式,而且她的生活方式遲早會登上頭條的。她喜歡派對狂歡,口無遮攔,在奧斯陸東區和西區都有情人。」

「聽起來糟透了。」我說。

老頭子以告誡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繼續往下說:「她父親原本是中間黨發言人,卻因為試圖在國內政壇爭取一席之地而被逐出黨外。我的消息來源說伊莎貝爾繼承了父親的夢想,由於她在國家社會黨的成功機會最高,因此她離開了她父親那個農民小黨。簡而言之,伊莎貝爾的一切都很有彈性,只要合乎她發展野心的她都能接受。除此之外,她單身,家族農場有筆不小的負債。」

「那我們該怎麼做呢?」我問道,彷彿我是小提琴內閣閣員。

老頭子淡淡一笑,彷彿覺得我這句話很可愛:「我們要威脅她,逼她上談判桌,然後我們要慫恿她跟我們結盟。你負責威脅她,古斯托,這就是我找你來的原因。」

「我?去威脅一個女政客?」

「沒錯,你要去威脅一個你上過的女政客,因為這個市議會女員工利用權勢地位在對一位問題少年進行性剝削。」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頭子從外套里拿出一張照片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照片看起來像是在深色車窗內拍的,地點在托布街,一名少年正要坐上一輛路虎,車牌清晰可見。少年就是我,車子是伊莎貝爾的。

一陣冷戰躥下我的脊椎:「你怎麼會知道……」

「親愛的古斯托,我說過我一直盯著你。我要你做的是去聯繫伊莎貝爾·斯科延,我想你一定有她的私人電話,你跟她說我們打算把這件事公布給媒體,然後請她跟我們碰面,這個會面非常私密,只有我們三個人。」

他走到窗邊,朝窗外死氣沉沉的天氣望去。

「她一定會抽出時間來的。」

15

過去三年來,哈利在香港的跑步量比他過去幾十年的加起來還多,他在奔越一百米距離回到監獄門口的十三秒內,腦子裡推演了多種情節,主題都是:為時已晚。

他按下門鈴,等候開門時勉力抑制住搖晃大門的衝動。大門終於響起「吱」的一聲,他衝進接待處。

「落了東西嗎?」女獄警問道。

「對,」哈利說,等女獄警讓他通過上鎖的門。「按下警鈴!」他高聲吼道,丟下公文包,拔腿狂奔,「歐雷克·樊科的囚室。」

他的腳步聲回蕩在空蕩的通道、走廊,以及過於空蕩的休息室之間。他的呼吸並沒有太急促,但喘息聲在腦子裡卻有如轟然巨響。

他奔進最後一條走廊,歐雷克的叫聲傳入他的耳中。囚室的門半開著。他穿過走廊衝進囚室的這幾秒間,對他而言宛如噩夢,彷彿雪崩。他的雙腿無法跑得更快了。

他衝進門內,將屋內狀況看了個清楚。

桌子翻倒在地,紙張書本散落一地。歐雷克站在囚室的另一側,背對柜子,身上的超級殺手樂隊黑色T恤沾滿鮮血,手中拿著垃圾桶的金屬蓋擋在身前,嘴巴大張,不停地尖叫。此外,哈利還看見一個身穿鐵克健身中心汗衫的背影,汗衫之上是個汗涔涔的粗壯脖子,脖子上方是顆發亮的光頭,再上面是一隻高舉著麵包刀的手。刀子砍中金屬蓋,發出鏗鏗聲響。男子注意到房內光影變動,立刻轉身低頭,把刀放低指著哈利。

「滾出去!」男子吼道。

哈利盡量不去看那把刀,而是把視線集中在對方的雙腳上。他注意到男子背後的歐雷克已滑到地板上。跟練家子比起來,哈利懂得的防禦技巧十分有限,他只會兩招,也只知道兩個規則。規則一:沒有規則可言。規則二:先下手為強。哈利學過也反覆練習過這兩個攻擊招式,這時本能地使了出來。他朝刀子踏近一步,逼得男子不得不先縮手再揮刀,男子剛揚起手臂,哈利已經抬起右腿,扭轉臀部。刀子向前揮出時,哈利的腳已向下踹到男子的膝蓋骨上方。由於人體這個部位難以抵禦來自這個角度的強烈外力,股四頭肌會立刻癱軟,接著膝蓋骨壓迫到脛骨前方,膝關節韌帶和髕骨肌腱也隨之失去力量。

男子號叫一聲,倒在地上,雙手抱住膝蓋。刀子掉落在地,噹啷作響。他雙眼圓睜,發現膝蓋骨竟然移位了。

哈利踢開刀子,抬起腳,打算完成這個招式,那就是再重重踩踏對手的大腿肌肉,引發大量內出血,讓那人再也站不起來。但他看見剛才那招已然奏效,便收回了腳。

他聽見門外走廊傳來跑步聲和鑰匙的碰撞聲。

「這裡!」哈利喊道,跨過躺在地上慘叫的男子,來到歐雷克面前。

他聽見門口傳來喘息聲。

「把那個人弄出去,叫醫生來。」哈利高聲喊道,蓋過男子的慘叫聲。

「媽的,搞什麼……」

「別管這些,快去叫醫生,」哈利撕開超級殺手樂隊T恤,尋找流血的傷口位置,「還有醫生要先來照顧歐雷克,那邊那個傢伙只是膝蓋受傷而已。」

哈利用沾滿鮮血的雙手托住歐雷克的臉,耳中聽見慘叫的男子被拖了出去。

「歐雷克?你還醒著嗎?歐雷克?」

歐雷克眼珠轉動,嘴唇微啟,發出的聲音細若蚊鳴,幾乎難以聽見。哈利覺得胸口一陣緊縮。

「歐雷克,不會有事的,他沒刺到什麼重要部位。」

「哈利……」

「而且你還可以得到好東西,他們會替你打嗎啡。」

「閉嘴,哈利。」

哈利立刻閉上嘴巴。歐雷克張開眼睛,發出狂熱又絕望的目光,他的聲音雖然嘶啞,但十分清晰。

「你應該讓他完成任務的,哈利。」

「你在說什麼?」

「你得讓我這麼做。」

「做什麼?」

沒有回應。

「做什麼,歐雷克?」

歐雷克一隻手放在哈利後腦上,拉低他的頭,輕聲說:「你阻止不了的,哈利,事情已經發生了,得順其自然,你擋路只會讓更多人死。」

「誰會死?」

「這事牽扯太大了,哈利,它會吞噬你,吞噬一切。」

「誰會死?你在保護誰,歐雷克?是不是伊蓮娜?」

歐雷克閉上眼睛,嘴唇微動,不再說話。哈利覺得他看起來像是十一歲時累了一天剛睡著的模樣。接著歐雷克又說話了。

「是你,哈利,他們要殺的是你。」

哈利離開監獄時,救護車正好抵達。他想起過去,想起過去的奧斯陸、過去的生活。昨晚他使用歐雷克的計算機時,也搜索了沙丁魚夜店和俄羅斯安卡俱樂部樂隊,卻沒發現這個樂隊即將復出的消息。復出也許期望太高。也許生命沒教過你什麼,只教給你一件事,那就是時光無法倒流。

哈利點了根煙,還沒抽第一口,大腦已開始慶祝尼古丁將隨血液到來。他聽見一個聲音在腦子裡回放。他知道這個聲音將響徹今天剩餘的時間、縈繞整晚。那是歐雷克在囚室里用細若蚊鳴的聲音說出的第一個字:

「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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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警探懸疑小說系列(共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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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幽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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