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知更鳥》(6)
第六部拔示巴
他竟然睡著了。他又眨了眨眼,只見四周似乎瀰漫著一層薄霧。他失敗了。緊握的拳頭朝地面猛捶一記。第一滴熱淚滴上手背時,他才知道自己哭了。
59
二〇〇〇年四月二十五日。哈利的辦公室。
初春來得很晚。到了三月底,排水溝才發出咕嚕聲,水開始流動。到了四月,遠至松恩湖的冰雪都已融化。隨後春寒又至,白雪再度飄落下來,吹積成堆,連市中心都積滿一堆一堆的雪。過了好幾個星期,太陽才又將冰雪融化。去年積在街上的狗糞和垃圾這時露出頭來,散發陣陣惡臭。風從開闊的格蘭斯萊達街上吹起,漸吹漸強,吹到了奧斯陸美術館,風中已挾帶細沙,使得街上行人得不時揉揉眼睛或把細沙從嘴裡吐出來。此時奧斯陸的熱門話題是有一天將成為挪威皇后的單親媽媽、歐洲杯和反常的天氣。警察總署的熱門話題則是哪個同事在復活節做了什麼,以及薪水調漲幅度小得可憐。日子一樣過下去,彷彿一切照舊。
一切並非都照舊。
哈利坐在辦公室里,腳擱在桌上,看著窗外的無雲天際。退休的太太們戴著醜陋的帽子在早晨出遊,佔據整個人行道。小貨車闖過黃燈。所有的細節讓這座城市籠罩在一層假象之下,彷彿一切再正常不過。他一直納悶:好像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不允許自己受到蒙蔽。愛倫下葬已過去近六個星期,但他往窗外看去,卻看不到一絲改變。
門口傳來敲門聲。哈利並未答話,門還是打開了。進來的人是犯罪特警隊隊長莫勒。
「我聽說你回來了。」
哈利望著一輛紅色公交車駛入車站,公交車車身貼著斯德布蘭德人壽保險廣告。
「老大,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哈利問,「為什麼他們管這叫人壽保險?賣的明明就是死亡保險。」
莫勒嘆了口氣,靠著桌邊坐了下來。「哈利,你這裡為什麼連一把多餘的椅子都沒有?」
「人如果沒坐下來,講話會更快切入重點。」哈利依然望著窗外。
「你沒來參加葬禮,哈利。」
「我得換衣服,」哈利說,更像是自言自語,而不是對莫勒說話,「我的確出了門,當我抬頭看見四周聚集著一些悲慘的人,就以為我已經到了,直到我看見瑪雅穿著圍裙站在那裡等我點喝的東西。」
「跟我猜想的差不多。」
一隻狗在褐色草地上遊盪,鼻子在地上嗅聞,尾巴翹得老高。至少還有人欣賞奧斯陸的春天。
「怎麼回事?」莫勒問,「最近很少看見你。」
哈利聳聳肩。「我很忙。我家有個新房客,一隻僅有一隻翅膀的大山雀。而且我忙著坐在那裡聽答錄機的留言。過去兩年我收到的留言剛好可以錄成一盤三十分鐘的錄音帶,那些留言全都是愛倫留的。很悲慘,對不對?或許也沒那麼慘。唯一悲慘的是她打最後一通電話給我的時候,我卻不在家。你知道愛倫找到那個人了嗎?」
莫勒進來之後,哈利一直看著窗外,這時才轉過頭望向莫勒。「你還記得愛倫吧?」
莫勒嘆了口氣。「哈利,我們大家都記得愛倫。我也記得她在你的答錄機里留的言,你還跟克里波的人說愛倫指的是步槍走私案的中間人。我們只是還沒能逮到兇手,並不代表我們已經忘記她了,哈利。克里波和犯罪特警隊已經偵查這件案子好幾個星期了,我們幾乎都沒時間合眼。如果你來上班,就會看到我們查案查得有多努力。」莫勒話才說出口,立刻就後悔了,「我的意思不是說……」
「對,你就是那個意思,而且你說得很對。」哈利伸手揉了揉臉,「昨天晚上我在聽愛倫的留言,其中有一則留言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留,說的全都是一些建議,比如她認為我應該吃些什麼,結論是我應該多去喂喂小鳥,做完重量訓練以後應該多做伸展運動,還要記得艾克曼和弗里森。你知道誰是艾克曼和弗里森嗎?」
莫勒搖搖頭。
「他們是心理學家。他們發現一個人微笑時,臉部肌肉會觸發腦部的化學反應,讓你對周圍世界產生更多正面的態度,讓你對自己的存在感到更滿足。他們的研究只是證明了那句格言的正確:如果你對世界微笑,世界也會對你微笑。有好長時間愛倫讓我對此信以為真。」哈利抬頭望向莫勒,「夠悲慘吧?」
「非常悲慘。」
兩人露出微笑,坐著沉默不語。
「老大,我從你的表情看得出來,你來是有事要告訴我。什麼事?」
莫勒跳下桌子,在辦公室里踱起步來。
「那張三十四人的光頭嫌疑犯名單中,只有十二人沒有不在場證明,OK?」
「OK。」
「我們用在那頂帽子上採集到的皮膚微粒做了DNA化驗,確定了帽子主人的血型,這十二個人當中有四個人符合。我們從這四個人身上採集血液樣本,送去進行DNA化驗,結果今天出來了。」
「結果怎樣?」
「沒有人符合。」
辦公室陷入寂靜,只聽得見莫勒的橡膠鞋底發出的聲音,每當他要轉身,鞋底就會發出細微的嘰嘰聲。
「克里波排除了愛倫的男朋友是兇手的可能性?」哈利問。
「我們也比對了他的DNA。」
「所以說我們回到原點了?」
「可以這樣說。」
哈利轉頭望向窗外。一群鶇鳥從大榆樹上振翅飛起,朝西邊的廣場飯店飛去。
「會不會這頂帽子是用來誤導我們的?」哈利說,「兇手在現場沒有留下任何線索,還踢散了自己的腳印,怎麼會笨拙地在距離被害人幾米的地方掉了帽子?這說不通吧。」
「可能吧,可是帽子上的血跡是愛倫的,比對是符合的。」
那隻在草地上嗅聞的狗又沿原路走了回來,哈利的目光被吸引過去。狗在草地中央停下腳步,鼻子貼著地面,猶疑不定,站了一會兒,然後才朝左邊走去,離開哈利的視線。
「我們得追查那頂帽子,」哈利說,「還有有前科的人,清查過去十年所有曾經被控重傷害罪或曾因重傷害罪進過警局的人,包括阿克什胡斯郡的前科犯。一定要確定……」
「哈利……」
「什麼事?」
「你已經不在犯罪特警隊了,而且這件案子現在是克里波在辦,你這樣不是要我得罪他們嗎?」
哈利默然不語,只是緩緩點頭,視線停在艾克柏區的方向。
「哈利?」
「老大,你有沒有想過你應該在別的地方?我是說,你看看這差勁的春天。」
莫勒停下腳步,微微一笑。「既然你問了,我就跟你說,我常常覺得如果能住在卑爾根一定很棒,對家人和孩子都很好,你知道的。」
「不過你還是個警察,不是嗎?」
「當然。」
「我們當警察的對其他事又不拿手,你說對吧?」
莫勒聳聳肩。「可能吧。」
「可是愛倫對其他事也很拿手,我常常覺得她來當警察,抓那些調皮搗蛋的孩子,真是浪費人才。這種事像我們這種人來干就好了,用不著她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莫勒走到窗前,站在哈利身旁。
「天氣到五月就會好多了。」他說。
「嗯。」哈利說。
格蘭區的教堂鐘聲響起,噹噹敲了兩下。
「我來想想辦法,看可不可以把哈福森安排到這件案子的偵查小組裡。」莫勒說。
60
二〇〇〇年四月二十七日。外交部。
布蘭豪格對女人的豐富經驗告訴他,在極個別的情況下,如果他認為某個女人他不只是想要,而且一定要得到,可能的原因不外乎四個:她比其他女人更漂亮;她比其他女人更能給他性滿足;她比其他女人更能讓他覺得自己是男人;最重要的,她喜歡的是別的男人。
布蘭豪格確定蘿凱正是這種女人。
一月的某天他曾打電話給蘿凱,借口是他想在奧斯陸的俄羅斯大使館安排一位新武官,需要一份評估。蘿凱說她可以寄一份備忘錄過來,但布蘭豪格堅持要她當面報告。那是周五下午,布蘭豪格建議去洲際飯店的酒吧碰面,順便喝杯啤酒。因此,布蘭豪格知道了蘿凱是個單親媽媽。蘿凱婉拒了他的邀約,說她得去託兒所接兒子。他爽朗地問:「我想接小孩這種事,你們這一代的女人一定都有男人代勞吧?」
蘿凱雖未正面回答,但從她的反應中,布蘭豪格覺得她目前是單身。
他掛上電話時,對這些發現感到非常開心,儘管他多少有點惱怒,因為「你們這一代」這幾個詞,強調了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
接著他便打電話給梅里克,想不露痕迹地套出蘿凱·樊科小姐的資料,但事實上他說的話距離「不露痕迹」太遠,梅里克一聽就知道他別有用心。
梅里克和往常一樣,發揮消息靈通的特長。蘿凱曾是布蘭豪格所在的外交部的口譯員,在駐莫斯科的挪威大使館工作過兩年。她曾和一個俄羅斯男子結婚。她的丈夫是個年輕的基因科學教授,不僅迅速擄獲了她的心,還立刻將理論轉為實際應用,讓她懷孕。然而,這位教授天生就帶有酗酒的基因,而且偏愛使用肢體語言來表達感受,因此她的幸福婚姻只維繫了很短一段時間。蘿凱並未像其他年齡相仿的女人那樣陷入相同的錯誤。她不等待,不原諒,也不試著了解,第一拳揮出之後,她立刻抱著歐雷克走出家門。她丈夫的家族在當地頗具影響力,曾向法院申請孩子的監護權,若非蘿凱享有外交豁免權,絕對無法順利帶著兒子離開俄羅斯。
梅里克說蘿凱的丈夫已對她提出控告,布蘭豪格依稀記起俄羅斯法院曾寄一封傳喚令到他的信箱。但蘿凱當時只是個口譯員,於是布蘭豪格指派下面的人處理此事,並未對蘿凱的名字留下特別的印象。梅里克提到俄羅斯和挪威相關單位仍在仔細研究這件監護權官司,這時布蘭豪格立刻中斷他們的談話,打電話給法律部。
布蘭豪格打給蘿凱的下一通電話,直截了當地邀請她共進晚餐,沒有使用任何借口。蘿凱客氣但堅定地表示拒絕,布蘭豪格便口述一封寫給蘿凱的信,最下方是法律部最高主管的簽名。信中說,由於這件監護權官司已延宕許久,現在外交部「基於對歐雷克俄羅斯家族的人道立場考慮」,決定向俄羅斯當局讓步。如此一來,蘿凱和歐雷克就得遵從法院裁定,前往俄羅斯法院出庭。
四天後,蘿凱打電話給布蘭豪格,表示想跟他見面討論一下私事。布蘭豪格說他很忙,這也是事實,並問可不可以過幾個星期再見面。蘿凱請求布蘭豪格儘快跟她見面,布蘭豪格發現她謙恭有禮的專業口吻中帶有一絲尖銳的音調。長久的沉默過後,布蘭豪格說自己唯一空閑的時間是周五晚上六點,地點是洲際飯店的酒吧。
到了酒吧之後,布蘭豪格點了金湯力,聆聽蘿凱敘述自己的遭遇,他認為蘿凱的問題不過是一個母親受到本能的驅使而覺得走投無路。他嚴肅地點點頭,儘可能用眼睛表達同情,最後甚至大膽地將他父親般慈愛的手,關切地放在蘿凱的手上。蘿凱全身僵硬。他表現得若無其事,說很遺憾以他的地位無法駁回部門最高主管的決定,但他當然會盡一切力量避免讓她去俄羅斯法院出庭。他還提醒蘿凱不要忘了她前夫的家族具有很強的政治影響力,而他也同樣擔心俄羅斯法院可能做出不利於她的判決。他坐在椅子上,出神地看著蘿凱噙著淚水的褐色眼眸,覺得從未見過像她這麼美的女人。隨後他建議去餐廳共進晚餐,繼續享受這個夜晚。她感謝並婉拒了邀請。他的後半夜只有威士忌酒杯和付費電視陪伴,絕對是個掃興的結局。
第二天早晨,布蘭豪格打電話給俄羅斯大使,說明挪威外交部針對歐雷克·樊科—高索夫監護權官司一案,有一些內部事宜需要討論,可否將俄羅斯當局最新的要求寄來?俄羅斯大使從沒聽過這件案子,但答應會響應挪威外交首長的要求,並以急件寄出。一星期後,俄羅斯當局要求蘿凱和歐雷克前往俄羅斯法院出庭的信函寄到,布蘭豪格立刻將複印件寄給法律部最高主管,同時寄了一份給蘿凱。這次蘿凱第二天才打電話來。布蘭豪格聽過蘿凱的陳述之後,表示要他影響此案有違外交準則,而且在電話里談論這件案子不是明智之舉。
「你知道,我自己沒有小孩,」他說,「但是聽你這樣說,歐雷克應該是個很棒的孩子。」
「如果你見到他,你一定會……」蘿凱說。
「這沒有問題,我剛好在信封上看見你住在霍爾門科倫路,離這裡近得很。」
他聽見電話另一頭傳來猶豫的沉默,但心裡很清楚形勢對自己有利。
「明天晚上九點好嗎?」
一段很長的沉默之後,才聽見她的回答:「六歲小孩到九點早就睡著了。」
兩人改約六點。歐雷克和他母親一樣有一雙褐色眼眸,而且是個規矩的乖孩子。然而令布蘭豪格不快的是,蘿凱咬住法院傳喚令的話題不放,也不肯送歐雷克上床睡覺,讓人很容易懷疑蘿凱把兒子放在身旁沙發上是為了當擋箭牌。布蘭豪格也不喜歡歐雷克盯著他的眼神。最後,布蘭豪格終於明白,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但他站起來準備離去時,依然做了點嘗試。他看著蘿凱的眼睛說:「蘿凱,你不只是個美麗的女人,而且十分勇敢。我只想讓你知道,我對你的評價非常高。」
他解讀不出她臉上的表情,但仍決定冒險一試,傾身在她面頰上輕輕一吻。她的反應有點矛盾。她嘴角泛起微笑,感謝他的讚美,但眼神冷若冰霜,最後還加上一句:「布蘭豪格先生,真抱歉浪費你這麼多時間,尊夫人一定在家裡等你很久了。」
他的意思已經表達清楚,因此他決定給蘿凱幾天時間思考,卻一直等不到她的電話。另一方面,俄羅斯大使寫來一封信,要求反饋,布蘭豪格明白他的詢問激起了歐雷克監護權官司一案新的波瀾。儘管令人遺憾,但事情既然發生了,他覺得沒有理由不好好利用這個機會。於是他立刻打電話到密勤局找蘿凱,告訴她這件案子的最新發展。
幾周后,他再度來到霍爾門科倫路的大木屋。這棟木屋比他家的更大,色澤更深。對了,應該說他們家才對。這次相約的時間在歐雷克的就寢時間之後,蘿凱跟他相處起來似乎放鬆了許多,他還把話題轉到了比較私人的方面,這意味著當他說自己和妻子已升華到柏拉圖式的精神關係時不會顯得太唐突,他還說做人有時不必太過理性,應該跟隨身體和內心。就在此時,門鈴響起,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令他心生不悅。蘿凱前去開門,回來時身旁跟著一個高大男子,頭髮極短,近乎光頭,雙眼布滿血絲。蘿凱向布蘭豪格介紹那高大男子是她在密勤局的同事。布蘭豪格覺得自己絕對聽過他的名字,只是記不起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聽過。他立刻從心底厭惡眼前這男子的一切,他厭惡這人破壞自己的好事、厭惡他滿口酒氣、厭惡他坐在沙發上盯著自己卻一言不發,跟歐雷克一個樣子。但最令他厭惡的,莫過於蘿凱的態度出現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整個人煥發出光彩,還匆匆跑去泡咖啡,聽了男子簡短隱晦的回答,還恣意地放聲大笑,彷彿男子的話語多麼機智詼諧似的。蘿凱阻止男子自己開車回家時,語氣中流露出發自內心的關懷。唯一令布蘭豪格感到些許寬慰的,是那人突然起身說要回家。男子離開后,外面立刻響起汽車發動的聲音,這表示他起碼還有點自知之明,知道應該開車撞死自己。然而男子對布蘭豪格苦心經營的氛圍所造成的傷害是無法彌補的,不久之後,布蘭豪格也坐在自己的車裡,打道回府。他坐在車裡,腦中突然浮現那條規則,一個男人決心要得到一個女人的四個原因中最重要的那一條:她喜歡的是別的男人。
第二天,他打電話給梅里克,問那個高大短髮的警員是誰,乍一聽覺得驚訝,接著卻大笑不已。原來那個男子正是被他晉陞並分派到密勤局的人。命運就是這麼愛捉弄人,但命運有時也取決於挪威外交部的決策。布蘭豪格放下話筒,精神為之一振。他邁開大步,穿過走廊,去參加下一場會議,路上吹著口哨,不到七十秒就到了會議室。
61
二〇〇〇年四月二十七日。警察總署。
哈利站在他那間老辦公室門口,看著一個年輕的金髮男子坐在愛倫的椅子上。年輕男子非常專註地看著電腦屏幕,直到哈利咳嗽一聲才驚覺門口有人。
「你就是哈福森吧?」
「對。」年輕男子說,面帶詢問的神情。
「斯泰恩謝爾市警局來的?」
「沒錯。」
「我是哈利·霍勒,我以前就坐在你那個位置,只不過坐的是另一把椅子。」
「那把椅子已經快散架了。」
哈利微微一笑:「它就是那樣。莫勒是不是請你去查愛倫·蓋登命案的一些詳細資料?」
「一些詳細資料?」哈福森高聲抗議說,「我已經馬不停蹄連續工作三天了。」
哈利在他那把舊椅子上坐下,椅子已經被換到愛倫的辦公桌前。這還是他頭一次從愛倫的位置看這間辦公室。
「你有什麼發現,哈福森?」
哈福森蹙起眉頭。
「別擔心,」哈利說,「要這些數據的人就是我,你可以去問莫勒。」
哈福森的臉龐突然亮了起來。「啊對!你是密勤局的哈利·霍勒!抱歉,我上手有點慢。」他那張略帶稚氣的臉上畫出一條大大的上揚弧線,「我記得澳大利亞那件案子,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有好一陣子了。我是在說……」
「哦對,名單!」哈福森用手指關節輕叩一沓列印紙,「過去十年因重傷害罪進過警局、被控告或定罪的人都在這裡。超過一千人。這還算簡單,要找出誰理光頭就麻煩了。數據上沒提到這個特徵,可能得花好幾個星期……」
哈利的背靠上他那把辦公椅。
「我知道,可是犯罪記錄上有使用武器的代碼,你可以搜索槍械的代碼,看看剩下幾個。」
「其實我看見這麼長的名單之後,就想這樣建議莫勒。他們大部分都是用刀、槍或拳頭。幾小時后應該就可以列出新名單了。」
哈利站了起來。「很好,」他說,「我不記得我的內線電話號碼了,你可以去查電話表。還有,下次你有好建議,不用遲疑,馬上提出來。我們奧斯陸的人也沒那麼聰明。」
有點缺乏信心的哈福森聽了暗自竊笑。
62
二〇〇〇年五月二日。密勤局。
大雨如注,猛烈地下了一整個早上,而後太陽出人意料地閃亮登場,剎那間將天空所有烏雲燃燒殆盡。哈利坐在椅子上,雙腳擱在辦公桌上,雙手枕在腦後,騙自己說,他正在思索馬克林步槍走私案。其實他的思緒早已飄到窗外,沿著濕漉漉的柏油路面和電車軌道,滑行到霍爾門科倫區,來到雲杉林蔭下殘餘的灰色雪泥旁。蘿凱、歐雷克和他三個人曾在那裡的泥濘小路上跳躍,避開較深的水窪。哈利記得他在歐雷克這個年紀時,周日也曾那樣散步。那時他們走的路如果比較長,他和妹妹遠遠落後,父親就會在較低的樹枝上放一塊塊巧克力,妹妹至今仍堅信「速食午餐」牌巧克力是長在樹上的。
頭兩次見面,歐雷克跟哈利沒什麼話說,但沒關係,哈利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直到哈利在歐雷克的GameBoy掌上遊戲機中發現俄羅斯方塊遊戲,毫不留情也毫不羞愧地使出全力打到四萬多分,大勝一個六歲小男孩后,兩人之間的隔閡才稍微化解。於是歐雷克開始問哈利一些辦案的事,雪為什麼是白的,以及其他一切問題。這些問題會讓所有成熟的男人眉頭緊鎖,卻也會讓他們專註回答,以至於忘了害羞。上星期日,歐雷克發現一隻換上冬季新毛的野兔,於是歡天喜地地跑到前頭,留下哈利在後頭握著蘿凱的手。天氣冷颼颼的,但兩人心頭暖烘烘的。他把她的手臂前前後後甩得老高,她轉過頭來朝他微笑,彷彿在說:我們是在玩遊戲吧,這好像不是真的。他注意到一有人接近,她就變得緊張,他便會把手放開。後來他們在福隆納區的山坡上喝熱巧克力,歐雷克問,為什麼現在是春天?
哈利邀請蘿凱跟他共進晚餐。這已經是第二次了。第一次她說要想一下,後來回電拒絕。這一次她也說要想一下,但至少還沒拒絕。
電話響起,是哈福森打來的,他聽起來相當疲倦。「一百一十個使用武器犯下重傷害罪的嫌犯中,我已經查了七十個,目前為止有八個是光頭。」
「你是怎麼查到的?」
「我打電話去問的,凌晨四點很多人都在家,很令人驚訝吧?」
哈福森有點沒自信地笑了笑,哈利則陷入沉默。「你打電話去問每一個人?」哈利問。
「當然,」哈福森說,「有的是打手機。真驚人,他們很多人都……」
哈利打斷他的話:「你直接要求這些暴力罪犯向警方提供他們現在的長相?」
「也不是,我說我們在找一個有一頭紅色長發的嫌疑人,問他們最近有沒有染髮。」哈福森說。
「我不懂。」
「如果你是光頭,你會怎麼回答?」
「嗯,」哈利說,「斯泰恩謝爾市果然有幾個精明的傢伙。」話筒另一端傳來緊張的笑聲。
「把名單傳真給我。」哈利說。
「我一回來就傳給你。」
「回來?」
「我進來的時候,有個警員在樓下等我,說他要看這件案子的筆記。應該很緊急吧。」
「我以為現在是克里波在辦愛倫命案。」哈利說。
「顯然不是。」
「是誰要看?」
「好像叫什麼烏拉之類的。」哈福森說。
「犯罪特警隊沒有人叫烏拉,是不是湯姆·瓦勒?」
「對對,」哈福森說,有些不好意思,又補上一句,「我有好多人名要記……」
哈利想出言訓斥這個新來的年輕警察,竟然連對方叫什麼名字都搞不清楚,就要把偵查數據拿去給別人看,但現在不是教訓他的好時機。這小子已經連續熬夜三天,可能站都站不穩了。「幹得好。」哈利說,就要掛上電話。
「等一下!你的傳真號碼是多少?」
哈利凝視窗外,艾克柏山的上空又有雲層開始聚集。「電話表上查得到。」他說。
電話才掛上就又響了起來,是梅里克打來的,請哈利立刻去他辦公室。
「新納粹黨的報告進度怎麼樣了?」梅里克看見哈利出現在走廊上,問道。
「乏善可陳。」哈利說著重重坐在椅子上。梅里克頭上的挪威國王和王后垂眼瞧著哈利,「我鍵盤上的E鍵卡住了。」哈利補充道。
梅里克擠出微笑,跟照片中的挪威國王差不多,然後要哈利暫時把報告的事放在一邊。「我需要你去辦別的事。貿易公會的信息長剛剛打電話來說,有一半的貿易公會領導人今天都接到死亡威脅的傳真,署名是88,也就是『希特勒萬歲』的縮寫。這已經不是頭一次了,可是這次消息泄露給媒體了,他們已經開始打電話詢問。我們追蹤到死亡傳真是來自克利潘的一台公共傳真機,所以才認真看待這次的死亡威脅。」
「克利潘?」
「克利潘鎮是赫爾辛堡東邊五公里的一個小地方,居民有一萬六千人,是瑞典最大的納粹巢穴。那裡的家族有一脈相承的納粹血統,可以追溯至三十年代。挪威的新納粹分子都會去那裡朝聖和學習。哈利,我要你收拾行李準備出發。」
哈利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們要派你去做卧底,哈利。你必須滲透進當地的網路。你的任務、身份和其他細節,我們會再一點一點替你安排。請你做好長住的準備,我們的瑞典同人已經為你準備好住處了。」
「卧底,」哈利重複一次,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太懂怎麼當間諜,梅里克,我是個警探,你不會忘了吧?」
梅里克的微笑退卻,露出危險的表情。「哈利,你會學得很快,不會有問題的。你可以把這次任務視為有趣又有用的經驗。」
「嗯,要多久?」
「幾個月吧,最多六個月。」
「六個月?」哈利大吼。
「想法積極一點,哈利,你又沒有家人的牽絆,沒有……」
「小組裡還有誰?」
梅里克搖搖頭。「沒有小組,只有你一個人,這樣比較可靠,你直接向我彙報。」
哈利揉了揉下巴。「為什麼要選我,梅里克?你這裡有那麼多滲透專家和極右派人士。」
「凡事總有第一次。」
「那馬克林步槍呢?我們已經追蹤到一個納粹老兵,現在又有署名『希特勒萬歲』的威脅,我在這裡繼續進行我的工作不是更好嗎?」
「我已經決定了,哈利。」梅里克已懶得微笑。
這裡面有種不正當的氣味,哈利大老遠就聞得出來,但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也不知道來自哪裡。哈利站起身來,梅里克跟著站了起來。「過了這個周末就出發。」梅里克說,伸出一隻手。
哈利覺得握手頗為奇怪,梅里克也察覺到了,臉上表情突然變得很不自然。但為時已晚,梅里克手已伸出,五指張開,無助地懸在半空中。哈利迅速地握了握他的手,化解了這個尷尬的場面。
哈利經過接待處的琳達,琳達大喊道信架里有他的傳真,哈利順手將傳真拿了出來,一看原來是哈福森傳來的名單。哈利瀏覽那張名單,在走廊上邁出沉重的腳步,心中估量著去瑞典南部一個小地方跟新納粹分子交往六個月,對他有什麼好處——對他保持清醒的頭腦沒好處;對他正在等待蘿凱回復晚餐邀請沒好處;對他想揪出殺害愛倫的兇手更是絕對沒好處。他猛然停下腳步。最後一個名字……
名單上出現一個老朋友的名字,應該不至於讓他感到驚訝,但這次感覺很不一樣。這就像他拆開那把史密斯威森左輪手槍,清理后再次組裝完成會聽見的聲音,一種順暢的咔嚓聲,告訴他每個部分都已嵌合到正確位置。
他回到辦公室,立刻打電話給哈福森。哈福森記下他的問題,答應一有發現就會儘快回電。
哈利靠上椅背,耳中聽得見自己的心跳。通常來說,把所有看似不相關的小線索拼湊起來並非他的專長。他一定是福至心靈。十五分鐘后,哈福森打電話來,哈利覺得像是等了好幾個小時。
「沒錯,」哈福森說,「鑒識人員在那條小路上採集到的靴子腳印中,有一組是四十五號的戰鬥靴。他們分辨得出是什麼牌子,因為靴子還很新。」
「你知道誰會穿戰鬥靴嗎?」
「哦,當然知道,戰鬥靴是經過北約組織認證的,很多人指名要穿,尤其是在斯泰恩謝爾市。我還看過幾個英國足球流氓穿著戰鬥靴。」
「對。光頭族。靴子少年。新納粹分子。你找到照片了嗎?」
「有四張,兩張是在阿克爾小區工坊拍的,兩張是一九九二年貝利茲青年中心外的示威照片。」
「他在照片里戴帽子嗎?」
「戴,阿克爾的照片有。」
「是戰鬥帽嗎?」
「我看看。」
哈利聽見哈福森的呼吸衝擊著話筒,噼啪作響。哈利在心中做了個無聲的祈禱。
「看起來像貝雷帽。」哈福森說。
「你確定?」哈利絲毫不掩飾心中的失望。
哈福森十分確定。哈利大罵粗話。
「說不定靴子會有用處?」哈福森謹慎地提出。
「除非兇手是白痴,不然他早就把靴子丟掉了。他懂得把雪地上的腳印踢散,就已經說明他不是個白痴。」
哈利拿不定主意。他心頭再次浮現一種感覺,突然,他心中確認了兇手是誰,但也知道這樣很危險。危險的原因在於這讓他排除了所有惱人的懷疑,排除了那些照片中細微可見的矛盾。而懷疑就如同一盆冷水,當你十分接近兇手時,一定不希望被潑一頭冷水。過去哈利也有過如此確定兇手的經驗,結果卻不幸證明是誤判。
哈福森開口了:「斯泰恩謝爾市的警察都直接從美國訂購戰鬥靴,所以能買到戰鬥靴的地方並不多。如果這雙戰鬥靴幾乎是全新的……」
哈利立刻明白了。
「很好,哈福森!你去查出誰會賣戰鬥靴,從出售軍隊剩餘物資的商店開始查。然後拿照片去問,看有沒有人記得賣過他一雙戰鬥靴。」
「哈利……呃……」
「我知道,我會先取得莫勒的同意。」
哈利知道要找到一個記得所有買鞋客人的售貨員,概率極低,但如果這個客人的脖子上有「勝利萬歲」刺青,那麼概率可能稍微高一點。反正去查吧,正好讓哈福森學到命案調查工作有百分之九十是在浪費時間。哈利掛了電話,打給莫勒。犯罪特警隊隊長莫勒聽完哈利的所有陳述后,清了清喉嚨。「很高興聽見你跟湯姆終於有了交集。」他說。
「哦?」
「湯姆半小時前打電話給我,說的話跟你幾乎一模一樣。我准許他把斯韋勒·奧爾森帶來署里問話。」
「哇。」
「絕對同意。」
哈利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莫勒問他還有什麼事,哈利只是含糊地說了聲「拜拜」,就掛上電話。他轉頭朝窗外看去,只見施懷歌德街已開始湧入高峰時段的人流車潮。他選了一個身穿灰色外套、頭戴老式帽子的男子,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看著他慢慢走過,最後離開自己的視線。哈利感覺自己的心跳已差不多恢復了正常。克利潘。他幾乎已把克利潘拋到腦後,但這時它如同宿醉般朝他襲來。他心想,該不該撥打蘿凱的內線電話?卻又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此時,奇怪的事發生了。
他的眼角餘光看見窗外有個物體正在移動,起初他分辨不出那是什麼,只見那個物體迅速接近。他張開嘴,但腦部企圖組織並喊出來的話語,未能抵達他的口腔。一聲輕柔的「砰」傳來,窗玻璃微微震動。他坐在椅子上,凝視窗玻璃上一塊濕潤的地方,一根灰色羽毛粘在那裡,在春風中微微顫抖。他一動不動,接著抓起夾克,朝電梯跑去。
63
二〇〇〇年五月二日。畢雅卡區,庫克利街。
斯韋勒調高收音機音量,一邊慢慢翻閱母親新買的女性雜誌,一邊收聽新聞播報員講述貿易公會領導人最近收到恐嚇信的新聞。客廳窗戶正上方的排水槽仍在滴水。斯韋勒高聲大笑。那些恐嚇信聽起來像是羅伊·柯維斯那幫人搞的鬼,希望這次信里沒有太多拼寫錯誤。
他看了看錶。今天下午赫伯特比薩屋一定爆滿。他口袋裡連半克朗也不剩,不過這星期他修好了家裡那台威法牌舊吸塵器,老媽可能願意借一百克朗給他。去他媽的王子!上次王子答應斯韋勒「再過幾天」就會把錢給他,結果一轉眼過了兩個禮拜,這幾天他的幾個債主又開始放狠話威脅他了。最糟的是,他在赫伯特比薩屋的桌子被別人霸佔了。看來丹尼斯漢堡店鬥毆事件完全褪色只是遲早的事。
上次他在赫伯特比薩屋,心頭就湧出一股無法抑制的衝動,想站起來大喊在基努拉卡區殺了那婊子女警的人是他。最後他奮力一戳,鮮血噴涌而出,那女人死在尖叫之中。他覺得沒必要提到當時他不知道那女人是警察,也沒必要提到他見到鮮血之後差點嘔吐。
去他媽的王子!王子從頭到尾都知道那女人是警察。
斯韋勒賺到了錢。沒有人可以否認這個事實,但是他還能怎樣?事後為了小心起見,王子禁止斯韋勒打電話給他,說是得先避避風頭。
外面大門的鉸鏈發出尖銳聲響。斯韋勒站了起來,關上收音機,快步走進走廊。上樓梯時,他聽見母親踩在碎石道上的腳步聲,然後進了自己房間。這時,母親將鑰匙插入門鎖的丁零聲響了起來。母親在樓下找東西時,他站在卧室中央,端詳鏡中的自己。他撫摸自己的頭皮,感覺僅一厘米長的頭髮如同刷子般摩擦手指。他下定決心,即使四萬克朗拿到手,也要去找份工作。他討厭待在家裡,而且老實說,他也討厭赫伯特比薩屋那些「同志」。他厭倦了跟那些前途迷茫的人混在一起。他在技術學院上過「強電」這門課,而且他擅長修理各種電器。很多電工都需要學徒和助理。再過幾個星期,他的頭髮就會長長,蓋住後腦的「勝利萬歲」刺青。
是的,他的頭髮。他突然想起那天深夜接到的一通電話,一個帶特隆赫姆口音的警察問他有關紅頭髮的事。早上起來之後,他以為那是一場夢,直到吃早餐時母親問怎麼有人凌晨四點還打電話,他才明白那是真的。
斯韋勒的視線從鏡子移到牆上。牆上有希特勒的照片、Burzum黑金屬樂隊的演唱會海報、印有納粹黨徽的旗子、鐵十字勳章和《血與榮耀》的海報,那張海報是約瑟夫·戈培爾[28]的老海報複製品。突然,他覺得自己的房間十足是個青少年的房間,這還是他頭一次這麼覺得。只需把瑞典白亞利安反抗組織的旗幟換成曼聯隊的圍巾,把希姆萊的照片換成大衛·貝克漢姆的照片,就會讓人以為這是個普通青少年的房間。
「斯韋勒!」老媽大吼。
他閉上雙眼。
「斯韋勒!」
這聲音揮之不去,永遠揮之不去。
「什麼事!」他的吼聲充滿了整個頭部。
「有人來找你。」
來這裡?找我?斯韋勒睜開眼睛,猶豫地看著鏡中的自己。從來沒有人來過這裡。據他所知,沒有人知道他住在這裡。他的心跳開始加速。會不會又是那個說話帶有特隆赫姆口音的警察?
他走向房門,這時房門突然打開。
「嘿,斯韋勒。」
春日太陽低低掛在天際,陽光穿過窗戶從房門口灑了進來。他逆著強光看見一個人的輪廓站在門口,但他馬上認出了說話的聲音。
「見到我不開心嗎?」王子在身後關上房門。他好奇地掃視牆上的裝飾,「你這個地方真不賴。」
「她為什麼讓你進來?」
「因為我給她看了這個。」王子舉起一張證件在斯韋勒面前晃動,證件上繪有挪威警徽,底色是金色和淺藍色相間,證件另一面寫著「警察」。
「哦,靠!」斯韋勒倒吸一口氣,「這是真的嗎?」
「誰知道?放輕鬆,斯韋勒。坐啊。」王子指了指床鋪,自己則反坐在椅子上。
「你來幹嗎?」斯韋勒問。
「你說呢?」王子對著坐在床沿的斯韋勒露出微笑,「今天是算總賬的日子。」
「算總賬的日子?」
斯韋勒依然驚魂未定。王子怎麼知道他住這裡?還有那張警察證件。他看著王子,突然覺得如果王子是警察,倒真是像——梳理整齊的頭髮、冷酷的眼神、吸收大量陽光的古銅色臉龐、結實的上半身、黑色軟皮短夾克、藍色牛仔褲。他之前竟然都沒注意到,真是奇怪。
「對,」王子依然微笑著,「算總賬的日子終於來了。」他從夾克內袋裡抽出一個信封,遞給斯韋勒。
「也該是時候了。」斯韋勒說,露出轉瞬即逝的緊張微笑,把手指伸進信封,「這是什麼?」他問道,抽出一張摺疊的A4紙。
「上面印有八個人的名字,犯罪特警隊很快就會來找這八個人,而且一定會採集血液樣本,送去進行DNA化驗,比對你在犯罪現場掉的帽子上採集到的皮膚微粒。」
「我的帽子?你不是說你在車上找到我的帽子,還把它燒了嗎?」斯韋勒驚恐地看著王子。王子搖搖頭表示遺憾。
「我好像回過犯罪現場,那時候一對嚇得半死的情侶正在等警察趕到,我一定是不小心把帽子『掉』在距離屍體只有幾米遠的地方了。」斯韋勒用雙手來回撫摸自己的光頭。
「斯韋勒,你看起來好像很困惑。」
斯韋勒點點頭,想微笑,嘴角肌肉卻不聽使喚。
「你想不想聽我說明一下?」
斯韋勒又點點頭。
「殺警案向來被警方列為首要偵辦案件,不管花多長時間,一定要抓到兇手才肯罷休。當被害人是我們自己人的時候,我們不擇手段尋找線索,這是警察手冊里不會寫到的。這就是殺害警察的麻煩,負責這類案件的警察是不會放棄的,直到他們……」王子指向斯韋勒,「逮到兇手為止。一切都是遲早的事,所以我自作主張,推了辦案的警察一把,好縮短偵辦時間。」
「可是……」
「你可能會覺得奇怪,為什麼我要幫警察找到你,因為你一定會把我供出來,好減輕自己的刑責,對不對?」
斯韋勒吞了口唾液。他試著去思考,但事情太多太複雜,他的頭腦卡住了。
「我可以明白這一點很難讓人想得通,」王子說,用手指撫摸掛在牆壁釘子上的鐵十字勳章仿製品,「當然了,命案發生后,我可以開槍當場把你擊斃,但這麼一來,警察就會知道你有一夥想消滅證據的同伴,於是就會繼續展開追查。」
王子從釘子上取下鐵十字勳章項鏈,掛在自己脖子上。勳章吊在他的皮夾克前方。
「另一個做法是,我自己來『偵破』這件命案,在逮捕你的時候把你擊斃,並且布置得像是你拒捕一樣。問題在於,這樣做看起來太高明也太可疑了,人家會想我怎麼可能單獨一個人偵破命案,而且我又是愛倫生前見過的最後一個人。」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大笑幾聲。
「別害怕,斯韋勒!我只是告訴你這些是已經被我排除的做法而已。我認為可行的做法是坐在一旁觀察,掌握辦案進度,看著他們包圍你,等他們一靠近你,我就跳出來接棒,跑完最後一圈。對了,追查到你的是密勤局的一個酒鬼。」
「你是……警察嗎?」
「適合我嗎?」王子指了指鐵十字勳章,「我不是警察,當然不是。斯韋勒,我跟你一樣是戰士。一艘船必須要有無懈可擊的隔水艙壁,否則只要有一丁點破洞,就會導致整艘船沉沒。你知道我向你透露我的身份,代表什麼意思嗎?」
斯韋勒只覺得口乾舌燥,已無唾液讓他吞咽。他感到萬分恐懼,擔心自己性命不保。
「這表示我不能讓你活著離開這個房間,你明白嗎?」
「對,」斯韋勒聲音嘶啞,「我……我的錢……」
王子把手伸進夾克,抽出一把手槍。「坐著別動。」王子走到床邊,在斯韋勒身旁坐下,雙手握住手槍,指向房門。
「這是格洛克手槍,世界上最可靠的手槍,昨天才從德國送來的,製造序號被銼平了,市價大約八千克朗,就當作首付款好了。」
格洛克手槍發出砰的一聲,斯韋勒跳了起來,睜大眼睛看著房門上出現的小孔。陽光穿過小孔射入房間,猶如一道激光,光束中可見塵埃舞動。
「感覺一下,」王子把槍放在斯韋勒大腿上,起身走到房門旁,「緊緊握住。完美的平衡,對不對?」
斯韋勒不情願地用手指圈住槍柄。他感覺到T恤下的肌膚泌出汗水。天花板有個洞。這時他想,都還沒找水電師傅來,現在這顆子彈又打出了一個新的洞。接著他預料中的聲音傳來。他閉上雙眼。
「斯韋勒!」
她聽起來好像快淹死了。斯韋勒握住槍柄。她的聲音聽起來總像快淹死了。然後他睜開眼睛,看見王子在房門前以慢動作回過身來。王子揚起雙臂,雙手緊握一把渾圓黑亮的史密斯威森左輪手槍。
「斯韋勒!」
槍口噴出黃色火焰。斯韋勒眼前浮現母親站在樓梯底端的景象。接著子彈擊中他,鑽入他的額頭,從後腦穿出,透過「勝利萬歲」刺青中「萬歲」兩個字,射入並穿出木質牆骨,穿過隔音層,停在石棉水泥外牆之前。斯韋勒一命嗚呼。
64
二〇〇〇年五月二日。庫克利街。
哈利四處找咖啡,犯罪特警隊一位警員從保溫瓶里倒了一杯給他。他站在畢雅卡區庫克利街一棟醜陋的小房子前,看著一個年輕警員爬上樓梯,標記子彈從屋頂穿出的小孔。好奇民眾已開始聚集,為了安全起見,警察用黃色封帶圍繞現場拉起封鎖線。梯子上那個年輕警員沐浴在午後陽光中,但底下那棟房子卻黑暗空洞,哈利站在那裡已開始覺得寒冷。
「案發過後沒多久你就在這裡了?」哈利聽見身後有個聲音問道,轉過身來,見是莫勒。莫勒越來越少在犯罪現場露臉,但哈利聽許多人說莫勒是個好警探,有些人甚至說應該准許莫勒繼續到現場查案才對。哈利把自己的咖啡舉到莫勒面前,莫勒搖搖頭。
「對,大概五分鐘之後到的。」哈利說,「是誰告訴你的?」
「中央總機。他們說湯姆報告發生槍擊事件后不久,你就打電話要求支援。」
哈利轉頭望向門口停放的紅色跑車。「我到的時候就看見湯姆的車停在這裡。我知道他要來,所以不驚訝。可是我一下車,就聽見可怕的號叫聲。起初我以為附近有狗,後來我走上碎石路,才知道聲音是從屋裡傳出來的。那不是狗的叫聲,是人在喊叫。我不想冒險,所以打電話請求厄肯警區提供支援。」
「是他媽媽?」
哈利點了點頭:「她徹底嚇瘋了,我們花了半小時才讓她冷靜到能清楚說話的地步。韋伯還在客廳里問她話。」
「那個神經質的韋伯?」
「韋伯沒問題的。他工作的時候有點沉悶,可是他很能應付處於這種狀態的人。」
「我知道,我是開玩笑的。湯姆的心情呢?」
哈利聳聳肩。
「我知道,」莫勒說,「他是個冷冰冰的人。好吧,我們要不要進去看看?」
「我進去過了。」
「這樣的話,你當嚮導吧。」
兩人往一樓走去,莫勒沿路與許久不見的同事低聲打招呼。
卧室里到處可見犯罪特警隊的專門人員,閃光燈不停閃爍。黑色塑料布蓋在床上,上面畫出屍體躺卧的輪廓。
莫勒的目光在牆上游移。「天哪!」他低聲說。
「斯韋勒·奧爾森的那一票沒投給社會主義者。」哈利說。
「莫勒,你什麼都別碰。」哈利認識的一位刑事鑒識組警監喊道,「你應該還記得上次發生的事吧。」
莫勒顯然記得,他憨厚地笑了笑。
「湯姆進來的時候,斯韋勒坐在床上。」哈利說,「根據湯姆的說法,他站在門邊,詢問斯韋勒關於愛倫遇害那天晚上的事。斯韋勒假裝記不起日期,所以湯姆又問了幾個問題,才慢慢搞清楚斯韋勒沒有不在場證明。根據湯姆的說法,他請斯韋勒跟他去警局做筆錄,這時斯韋勒突然抓起一把左輪手槍,朝湯姆開槍。槍應該是藏在枕頭底下的。子彈從湯姆肩膀上方飛過,穿過房門朝這裡飛來,再從走廊穿出天花板。根據湯姆的說法,他立刻拔出警用左輪手槍朝斯韋勒射擊,阻止對方繼續開槍。」
「反應很快,槍法神准,我聽說了。」
「正中額頭。」哈利說。
「也沒那麼奇怪,去年秋天湯姆拿到了射擊測驗最高分。」
「你忘了我的成績。」哈利語帶諷刺地說。
「羅納德,進展如何?」莫勒大聲問道,轉頭朝一個身穿白衣的警監看去。
「很順利。」白衣警監站了起來,呻吟一聲,把背挺直,「我們在這裡的石棉水泥牆上發現了擊斃斯韋勒的子彈。射穿房門的那枚子彈穿過天花板飛出去了,我們得看看能不能找到那枚子彈,好讓彈道組那伙人明天有東西可以玩。反正彈道情況符合證詞。」
「嗯,謝謝。」
「不客氣。你老婆最近好嗎?」
莫勒述說妻子近況,卻沒問候白衣警監的妻子。哈利知道白衣警監目前沒有老婆。去年刑事鑒識組有四個男同事在同一個月跟老婆離婚,大家在警署餐廳里還開玩笑說一定是滿身屍臭惹的禍。
他們看見韋伯獨自站在屋外,手裡拿著一杯咖啡,望著梯子上的警員。
「還順利嗎,韋伯?」韋伯眯著眼朝他們望來,彷彿要先了解自己是否要費力氣回答這個問題。
「她不會有事的,」韋伯說,又朝梯子上的警員望去,「當然她說自己不能理解怎麼會這樣,她兒子討厭看到血什麼的,不過這裡發生的事實沒什麼疑點。」
「嗯。」莫勒伸手扶在哈利胳膊肘後方,「我們去散散步。」
兩人沿著街道慢慢向前走。這個地區儘是小房子、小院子,街道盡頭的區域是公寓。許多孩童漲紅了臉,氣喘吁吁,腳下啪嗒啪嗒地跑過他們身旁,爭相去看轉著藍色燈光的警車。莫勒等他們走出其他人的聽力範圍,才開口說話。
「我們抓到殺害愛倫的兇手了,你看起來不太高興。」
「呃,那要看你說的高興是指什麼。首先,我們還不知道是不是斯韋勒乾的,要等DNA比對……」
「DNA比對結果一定跟斯韋勒相符。你怎麼了,哈利?」
「沒什麼,老大。」
莫勒停下腳步。「真的嗎?」
莫勒把頭側向斯韋勒的家。「你是不是覺得一顆子彈就要了斯韋勒的命,太便宜他了?」
「我都跟你說沒什麼了!」哈利勃然大怒。
「說出來!」莫勒喝道。
「我只是覺得這件事實在太蹊蹺。」
莫勒蹙起眉頭:「蹊蹺?」
「像湯姆這樣一個經驗老到的警察……」哈利壓低聲音,一字一句緩緩說道,「竟然會單獨接下任務,去找一個嫌疑人問話甚至實施逮捕,這打破了所有成文和不成文的規定。」
「你在說什麼?你認為湯姆挑釁斯韋勒?你認為湯姆逼斯韋勒拿出手槍,好讓他替愛倫報仇?是這樣嗎?所以你剛才滿口都是『根據湯姆的說法』,好像我們署里一點都不相信同事說的話?還讓一半的犯罪特警隊同事全都聽到?」
兩人怒目相視。莫勒幾乎和哈利一般高。
「我只是說這件事實在太蹊蹺了,」哈利說,撇過頭去,「僅此而已。」
「哈利,夠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追在湯姆後面趕來這裡,也不知道你到底在懷疑什麼,我只知道我不想再聽到這件事,也不想再聽到你含沙射影的任何事,聽清楚了沒?」
哈利的目光停留在斯韋勒家的黃色房子上。在這個下午,在這條寧靜的住宅街區,那棟黃色房子比周圍的房屋都要小,也不像周圍的房屋那樣圍有高聳的籬笆。其他房屋的籬笆讓這棟外牆為石棉水泥包覆的醜陋房子顯得毫無防備,周圍的房屋似乎都輕視這棟黃色房子。空氣中聞得到篝火的酸味,遠處畢雅卡賽馬場播報員金屬般的聲音隨風飄來又散去。
哈利聳聳肩:「抱歉。我……你知道的。」
莫勒把一隻手搭在哈利肩膀上:「我知道,哈利。她最棒了。」
65
二〇〇〇年五月二日。施羅德酒吧。
老人正在閱讀一份《晚郵報》,全神貫注地研究賽馬的形勢,忽然看見一個女服務生站在他桌旁。
「嘿。」女服務生在老人面前放下一大杯啤酒。一如往常,他並不回應,只是看著女服務生找錢給他。她的年齡不太容易看出來,但老人猜測在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她的面容看得出歲月用力刻畫的痕迹,就如同她服務的這群客人一般。但她笑容很甜,可以一口氣喝完一兩杯啤酒。女服務生離去。老人舉起玻璃杯,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後環視整間酒吧。
他看了看錶,站起身來,走到酒吧內側的公共電話前,投下三枚一克朗硬幣,按了號碼,然後等待。鈴聲響了三聲之後,電話被接起來。
「喂,你好。」
「辛娜?」
「對。」
老人從辛娜的聲音中聽出她感到害怕,她已經知道電話是誰打來的。這是第六次了,也許她已經看出其中的規律,知道老人今天會打電話來。
「我是丹尼爾。」老人說。
「你是誰?你想幹什麼?」辛娜呼吸急促。
「我說過了,我是丹尼爾。我只是想再說一次多年前你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嗎?」
「請別這樣,丹尼爾已經死了。」
「至死不渝,辛娜,至死不渝。」
「我要報警了。」
老人掛上電話,戴上帽子,穿上外套,慢慢走進陽光之中。聖赫根公園出現了第一個花苞。時候快到了。
66
二〇〇〇年五月五日。晚餐。
蘿凱的笑聲穿透了滿座餐館中嗡嗡不絕的說話聲、餐具碰撞聲和服務生忙進忙出的聲音。
「……我看見答錄機有留言,嚇得半死,」哈利說,「你知道答錄機有個小燈會閃爍,好像一個小眼睛,然後就聽見你那威嚴的聲音。」他壓低嗓音。「我是蘿凱,星期五晚上八點吃飯,別忘了要穿體面的西裝,要帶體面的皮夾。黑格聽了都嚇死了,我還得喂它吃兩顆小穀粒,給它壓壓驚。」
「我才沒那樣說呢!」她大笑,不忘提出抗議。
「反正也差不多。」
「才怪!還不都怪你答錄機上的提示語。」
她也壓低嗓音學著哈利的語調說:「我是哈利,請給我留言。真的是太……太……」
「太有哈利風格?」
「一點也沒錯。」
這是一頓完美的晚餐、一個完美的夜晚,現在該是糟蹋它的時候了,哈利心想。「梅里克給我派了新工作,我得去瑞典執行卧底任務,」他說,玩弄著手上的法里斯牌礦泉水玻璃瓶,「得去六個月,過了周末就出發。」
「哦。」
哈利在蘿凱臉上並未看見任何反應,感到驚訝。
「先前我打電話給妹妹和爸爸,告訴他們這件事,」他繼續說,「結果爸爸說話了,還祝我一切順利。」
「那很好。」蘿凱臉上掠過一絲微笑,忙著看甜點菜單。「歐雷克會想念你的。」她低聲說。
哈利看著她,但搜尋不到她的目光。
「你呢?」他問道。
她臉上掠過一抹苦笑。「他們有川味香蕉聖代。」她說。
「來兩份吧。」
「我也會想念你。」她說,視線移到下一頁菜單。
「有多想念?」
她聳聳肩。
哈利又問一次,然後看著蘿凱吸了一口氣,彷彿想說些什麼,卻又嘆了一口氣。跟著她又吸了口氣,最後終於開口說道:「抱歉,哈利,現在我生命里的空間只夠給一個男人,一個六歲的小男人。」
哈利覺得彷彿有一桶冰水當頭澆下。
「不會吧,」他說,「我沒那麼糟吧。」
她從菜單上抬起雙眼,臉上帶著古怪的神情。
「你跟我,」哈利說,俯身越過餐桌,「今天晚上在這裡,我們是在調情,我們玩得很開心,可是我們要的不止這些,你要的不止這些。」
「可能吧。」
「不是可能,是很確定,你想要全部。」
「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那你就得告訴我你想怎樣,蘿凱。過幾天我就要去瑞典南部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了,我不是個需要寵的男人,我只想知道等秋天我回來的時候,我們還會剩下什麼?」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這樣的。我知道這樣說很怪,可是……另一個選項是行不通的。」
「什麼選項?」
「做我想做的事,帶你回家,脫光你的衣服,整晚跟你做愛。」
最後這句話說得又輕又快,彷彿這是她希望壓到最後一刻才說的話,而當她說這句話時,必須完完全全照本宣科,說得直截了當,不加任何修飾。
「那麼再一個晚上呢?」哈利說,「再幾個晚上呢?那麼明天晚上、後天晚上、下個星期呢?」
「別說了!」蘿凱的鼻樑浮現憤怒的紋路,「哈利,你必須明白,這樣是行不通的。」
「對。」哈利拍出一根煙,點燃,允許蘿凱撫摸他的下巴、他的唇。她溫柔的觸摸猶如電擊般衝擊他的神經,最後留下麻木的痛。
「不是因為你的關係,哈利。有一陣子我以為自己可以重來一次。我經歷過整個過程,兩個成人,沒有別人介入,簡單明了。自從……自從歐雷克的父親之後,我第一次對一個男人這麼有感覺。所以不會只有一個晚上,這樣……這樣不好……」她陷入沉默。
「是因為歐雷克的父親酗酒嗎?」
「你為什麼這樣問?」
「我不知道,也許這可以解釋為什麼你不想跟我發展進一步的關係。倒不是說你得跟別的酒鬼交往過,才知道我不是個好對象,可是……」
蘿凱把手放在哈利手上。「你是個好人,哈利。問題不在你。」
「那問題到底在哪裡?」
「這是最後一次了,就這樣,我不會再跟你見面了。」
她的眼睛望著哈利,哈利這才看見她眼角閃爍的淚光不是大笑過後留下的。
「那故事的後半段呢?」他問道,勉強擠出微笑,「是不是跟密勤局的所有事情一樣,只有需要知道的人員才能知道?」
她點點頭。
蘿凱張開口,似乎想說什麼。哈利看得出她快要哭了。她轉而咬住下唇,把餐巾放在桌上,向後推開椅子,未發一語地起身離去。哈利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看著那條餐巾。她一定是把餐巾捏在手裡好一陣子了,他想,因為那條餐巾已經被捏成了一顆球。他看著那條餐巾猶如一朵白色紙花緩緩舒展開來。
67
二〇〇〇年五月六日。哈福森的住處。
哈福森被電話鈴聲吵醒,數字鬧鐘的夜光數字顯示凌晨一點三十分。
「我是哈利,你睡了嗎?」
「還沒。」哈福森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說謊。
「我有幾個想法,跟斯韋勒有關。」
從呼吸聲和背景的車流聲聽得出哈利正走在街上。
「我知道你想知道什麼,」哈福森說,「斯韋勒的戰鬥靴是在亨利易普森街的『最高機密』服飾店買的,售貨員指認過他的照片,還可以提供購買日期。是這樣的,克里波曾因為聖誕節前夕發生的侯格林命案清查過斯韋勒的不在場證明,今天我已經把數據全都傳真到你辦公室了。」
「我知道,我剛從辦公室出來。」
「這個時間?你今天晚上不是約了人吃飯嗎?」
「呃,提早結束了。」
「然後你還回去工作?」哈福森以難以置信的語氣問道。
「對,我又回去工作了。我看了你的傳真之後有幾個想法,不知道你明天可不可以再幫我查幾件事。」
哈福森呻吟一聲。第一,莫勒非常明確地告訴過他:哈利跟愛倫命案一點關係也沒有。第二,明天是星期六。
「哈福森,你在聽嗎?」
「在。」
「我想莫勒一定跟你說過些什麼,別理他,現在你有機會可以多學一點警探的辦案技巧。」
「哈利,問題是……」
「哈福森,別說話,聽我說。」
哈福森在心裡暗暗咒罵,閉嘴聆聽。
68
二〇〇〇年五月八日。威博街。
剛煮好的咖啡香氣飄到門口,哈利正在玄關把夾克掛在一個已掛滿衣服的衣帽架上。
「謝謝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答應見我,樊科先生。」
「別客氣,」辛德在廚房咕噥著說,「我這樣的老人很樂意幫忙的,只要能幫上忙就好。」辛德把咖啡倒在兩個大馬克杯中,放在廚房餐桌上。哈利的指尖在沉重的深色橡木餐桌上來回撫摸。
「這桌子是在普羅旺斯做的,」辛德沒等哈利發問便說,「我太太喜歡法國鄉下的傢具。」
「這張桌子很棒,你太太的品位非常好。」
辛德微微一笑。「你結婚了嗎?還沒?沒結過婚?別拖太久哦,一個人生活會越來越困難的。」他笑了幾聲,「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結婚的時候已經超過三十歲,在我那個年代來說算是晚婚了。一九五五年五月。」辛德伸手指向餐桌旁的牆上掛著的一張照片。
「那真的是你太太?」哈利問,「我還以為是蘿凱。」
「哦,當然是我太太,」辛德這才望向哈利,面帶驚訝之色,「我忘了你是蘿凱密勤局的同事。」
兩人走進客廳。客廳里堆的紙張比上次哈利來時又增加不少,如今除了書桌前那把椅子,其他椅子全都被紙堆佔據了。
「上次我給你的那些名字,你查出了什麼嗎?」辛德問道。
哈利粗略說明了自己的發現。「不過有新的事情發生,」他說,「有一個女警察被人殺害了。」
「我在報紙上看到了。」
「已經破案了。我們正在等待DNA化驗結果。樊科先生,你相信巧合嗎?」
「不太相信。」
「我也不相信。所以當我發現同樣的人一直出現在看起來毫無關聯的案子當中,我心裡就會冒出疑問。愛倫遇害的那天晚上,她在我的答錄機里留言說:『我知道我們要找的那個人是誰了。』她那時正在幫我調查從約翰內斯堡訂購馬克林步槍的中間人。當然了,這個中間人跟兇手不一定有關聯,但是時機太巧了,尤其愛倫又急著找我。步槍走私案我已經查了好幾個星期,那天晚上她打了好幾通電話找我,口氣又很激動,這可能表示她覺得生命受到威脅。」哈利伸出食指放在咖啡桌上。
「你給的名單里有一個人,侯格林·戴爾,去年秋天被人殺害。警方在侯格林陳屍的巷子里發現許多東西,其中最醒目的是一攤嘔吐物。嘔吐物的血型跟侯格林不符,而且一個超級冷血的專業級殺手是不可能在犯罪現場嘔吐的,因此警方並未立刻把嘔吐物跟命案的任何環節聯繫在一起。不過克里波刑事調查部為了排除嘔吐物屬於兇手的可能,還是把嘔吐物的唾液樣本送去進行DNA化驗。今天稍早的時候,我的一個同事把嘔吐物的DNA拿去跟我們在愛倫命案現場發現的一頂帽子上的DNA做比對,結果兩者相符。」哈利停頓下來,望著辛德。
「原來如此,」辛德說,「你認為兇手可能是同一個人。」
「不,我不這麼認為。我只是認為這兩起命案可能有關聯,而且斯韋勒兩次都在命案現場並非巧合。」
「為什麼兩起命案不可能都是斯韋勒乾的?」
「有可能兩起命案都是他乾的,可是斯韋勒使用的暴力手法跟侯格林被殺的冷血手法明顯不同。你有沒有見過球棒對人體造成的傷害?軟質木棒可以擊碎骨骼,導致肝臟和腎臟等內臟破裂,通常被害人的皮膚看起來像是毫髮無傷,但是會死於內出血。侯格林則是頸動脈被劃開,這種殺人手法會讓鮮血噴出來,你明白我說的嗎?」
「明白,可是我不懂你的意思。」
「斯韋勒的母親跟我們說,斯韋勒暈血。」
辛德端起馬克杯正要湊到嘴邊,卻在半空中停住,又放了下來。「對,可是……」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斯韋勒可能在殺了侯格林之後,因為看到血流滿地而嘔吐。不過重點在於殺害侯格林的兇手是個用刀的行家,法醫在驗屍報告上寫道,兇手下刀有如外科手術般精準,所以只有精通此道的人,才有可能使出這種手法。」
辛德緩緩點了點頭。「我想我知道你為什麼來找我了。你想知道森漢姆的挪威軍人當中,有誰能使得出這種殺人手法。」
「對,有這樣的人嗎?」
「有,」辛德握住馬克杯,眼神飄向遠方,「就是你沒找到的那個人,蓋布蘭·約翰森。我跟你說過我們都叫他知更鳥,對不對?」
「你可以跟我多說說這個人的事嗎?」
「可以,但我們得先多煮點咖啡。」
69
二〇〇〇年五月八日。伊斯凡路。
「誰?」門內傳來一聲輕喊,聲音細小而恐懼。哈利透過磨砂玻璃可以看見她的身形輪廓。
「我是哈利·霍勒,我們剛剛通過電話。」
門打開一道縫隙。
「抱歉,我……」
「沒關係。」
辛娜·尤爾敞開大門,讓哈利走進門。
「尤爾出去了。」她露出抱歉的微笑。
「我知道,你在電話里說過,」哈利說,「其實我是想向你請教幾個問題。」
「我?」
「可以嗎,尤爾太太?」
尤爾太太領著哈利進來。她的鉛灰色頭髮十分濃密,綰成個髻,再用一枚老式髮夾固定。她渾圓的身體左右輕擺,令人聯想到柔軟的擁抱和美味的食物。
布雷抬起頭,望著他們走進客廳。
「你先生一個人出去散步?」哈利問。
「對,咖啡館不讓狗進去。」辛娜說,「請坐。」
「咖啡館?」
「他最近的習慣,」她微微一笑,「去咖啡館讀論文。他說他不坐在家裡,腦筋轉得比較快。」
「也許有點道理。」
「絕對有道理,而且還能做做白日夢吧。」
「你覺得會是什麼樣的白日夢?」
「這個嘛,我不知道。也許可以想象回到青春年華,在巴黎或維也納的路邊咖啡館喝咖啡。」她臉上又掠過抱歉的微笑,「不說這個。要不要喝點咖啡?」
「好,謝謝。」
辛娜走進廚房。哈利細看牆上的裝飾,見壁爐上掛著一幅年輕男子的肖像,身穿黑色披風。哈利之前來尤爾家並未注意到那幅肖像。披風男子的站姿稍嫌誇張,眼睛遙望畫家身後遠處的地平線。哈利走到肖像前,見上面嵌著一塊銅質銘牌,寫著:奧布雷嘉·康涅里·尤爾,1885—1969。醫學顧問。
「那是尤爾的祖父。」辛娜說,端著一托盤的咖啡用具回到客廳。
「原來如此。你們有好多肖像。」
「對啊,」她放下托盤,「那幅肖像旁邊是尤爾的外祖父沃納·舒曼醫生,他是伍立弗醫院在一八八五年創立時的創辦人之一。」
「這位呢?」
「尤納斯·舒曼,國立醫院的顧問。」
「那你的親戚呢?」
辛娜困惑地看著哈利:「什麼意思?」
「你的親戚在哪裡?」
「他們……在別的地方。要加奶油嗎?」
「不用,謝謝。」
哈利坐了下來。「我想問你一些『二戰』時的事。」他說。
「不會吧。」辛娜衝口而出。
「對不起,不過這件事很重要,可以請教你嗎?」
「我聽聽看吧。」她說著替自己斟上咖啡。
「『二戰』時你是護士……」
「對,在東部戰線。我是叛國賊。」
哈利抬起雙眼,辛娜冷靜地看著哈利。
「我們這些叛國賊大概有四百人,戰後全被判刑。雖然國際紅十字會曾經向挪威當局懇求終止所有刑事訴訟,我們還是被判了刑。挪威紅十字會一直到一九九〇年才道歉。尤爾的父親,就是照片里的那位,動用關係替我減刑……一部分原因是我在一九四五年春天幫助過兩個反抗軍男性成員,而且我從來沒加入過國家集會黨。你還想知道什麼?」
哈利凝視自己的咖啡杯,突然想到奧斯陸有些較高級的住宅區竟如此安靜。
「我想問的不是你的過去,尤爾太太。你還記得前線有一個挪威士兵叫蓋布蘭·約翰森嗎?」
辛娜往後縮了縮。哈利知道他問對了人。
「你到底想知道什麼?」辛娜問,面容緊繃。
「你丈夫沒跟你說過嗎?」
「尤爾什麼事都不會跟我說。」
「原來如此。我正在查幾個去過森漢姆並且上過前線的挪威軍人。」
「森漢姆,」她輕聲複述,「丹尼爾去過那裡。」
「對,我知道你跟丹尼爾·蓋德松訂過婚,辛德·樊科跟我說過。」
「那是誰?」
「一個前線老兵,你丈夫認識的反抗軍成員。辛德建議我找你問有關蓋布蘭的事。辛德中途叛逃,所以不知道蓋布蘭後來怎樣了。不過另一個叫愛德華·莫斯肯的老兵跟我說,一枚手榴彈在戰壕里爆炸,爆炸后的事他就不清楚了,但如果蓋布蘭活了下來,應該會被送到戰地醫院。」
辛娜的嘴唇在顫抖,布雷緩步走來,她把手指埋入布雷堅硬的厚毛中。
「我記得蓋布蘭,」她說,「丹尼爾從森漢姆寫來的信和我在戰地醫院收到他寫來的字條上,有時會提到蓋布蘭。他們兩個人很不一樣。我想,蓋布蘭就像他弟弟似的。」她微微一笑,「丹尼爾身邊的男人大都會表現得像他弟弟。」
「你知道蓋布蘭後來怎麼樣了嗎?」
「就像你說的,他後來被送到戰地醫院。那時我們的戰區開始被蘇聯人攻陷,我軍展開全面大撤退,醫院在前線得不到醫藥補給,因為所有道路都被四面八方擁來的撤退車輛堵住了。蓋布蘭傷得很嚴重,尤其是他膝蓋上方的大腿部位卡了一枚彈殼碎片。他的腳長滿壞疽,面臨截肢的命運,所以我們不再苦等永遠送不到的醫藥補給,把他抬上車,讓他跟隨撤退車輛往西邊去。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卡車後車廂,他滿臉鬍鬚,身上蓋著毯子。卡車輪胎陷入有半個車輪高的春泥里,他們花了一小時才繞過第一個彎道開上公路。」
布雷把頭擱在辛娜大腿上,一雙哀愁的眼睛看著她。
「那是你最後一次看見他或收到他的消息?」
辛娜緩緩端起精細瓷杯,湊上唇邊,小啜一口,再放下杯子。她的手沒怎麼晃動,但微微顫抖。「幾個月後,我收到蓋布蘭寄來的一張卡片,」她說,「裡面寫到有一些丹尼爾的個人物品,其中有一頂蘇聯軍帽,據我所知,那好像是戰爭紀念品。他的筆跡不太容易辨識,但是傷兵寫的信多半都是那樣。」
「那張卡片,你還……」
她搖搖頭。
「你記得那張卡片是從哪裡寄來的嗎?」
「不記得了,我只記得那個地址讓我想到綠樹和郊區,而且他康復了。」
哈利站了起來。
「這個叫辛德的人怎麼會認識我?」她問道。
「這個嘛……」哈利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所有的前線士兵都聽過我的名字,」她說,嘴角泛起一抹微笑,「那個把靈魂賣給惡魔換取提前出獄的女人。他們都是這樣想的吧?」
「我不知道。」哈利說。他知道該離開這裡了。這裡距離環繞奧斯陸的環路只有兩條街,但實在太安靜,像是在山裡的湖畔似的。
「他們告訴我丹尼爾死了以後,」她說,「我就再也沒見過他。」她的目光落在遠方。「收到勤務兵替他轉送的新年賀信之後,才過三天,我就在死亡人員名單中看見丹尼爾的名字。我不相信那是真的。我告訴他們我不相信,除非親眼看見他的屍體。所以他們就帶我去北區總隊焚燒屍體的地方。我走進墳坑,踏過死屍,在一具具焦黑的屍體中尋找,查看一對對漆黑空洞的眼窩,可是沒有一具屍體是丹尼爾。他們說要認出丹尼爾是不可能的,可是我說他們錯了,他們又說丹尼爾可能被放在已經掩埋的墳坑裡。我不知道,可是後來我再也沒見到他。」
哈利清清喉嚨,辛娜嚇了一跳。
「謝謝你的咖啡,尤爾太太。」
辛娜送哈利來到門口。哈利站在衣櫥旁,扣上外套扣子,情不自禁地在牆上掛著的照片中尋找她的容顏,但沒找到。
「我們要告訴尤爾嗎?」她問道,替哈利開門。
哈利詫異地看著她。
「我是說,我們要告訴尤爾我們談過這件事嗎?」她趕緊補充道,「說我們談過『二戰』和……丹尼爾?」
「呃,如果你不想告訴他,當然就不用說。」
「他會發現你來過。我們可不可以說你只是等他回來,後來你就去赴另一個約?」她露出懇求的眼神,但她眼神之中還蘊含著別的東西。
哈利一時說不出那東西是什麼,直到車子開上鈴環街,才恍然明白。他不得不打開車窗,讓自由的、震耳欲聾的引擎怒吼聲灌入車內。那是恐懼。辛娜在害怕什麼?
70
二〇〇〇年五月八日。諾堡區,布蘭豪格家。
布蘭豪格用刀子輕敲水晶杯沿,向後推開椅子,用餐巾稍微擦了擦嘴唇,輕輕地清了清喉嚨,唇邊掠過一抹微笑,彷彿對即將向賓客發表的演說興味盎然。今晚的來賓有警察總長安妮·斯托克森及其夫婿,以及梅里克夫婦。
「親愛的朋友和同事。」布蘭豪格餘光看見妻子臉上僵硬的微笑,彷彿在說:「抱歉,我們必須聽他開講,這不關我事。」
布蘭豪格講述的是友愛和共和,內容涉及忠誠的重要性和正能量的保護作用,因為民主總是容忍平庸、無責任感和領導層級的無能。當然,你不能期望民主選舉選出的家庭主婦和農夫了解他們肩負的責任的複雜性。
「民主的回報就是民主本身。」布蘭豪格說,這是他剽竊來的一句話,「但這不代表民主不需要付出代價。當我們任命鈑金工人作為財政部長……」
他說話時有停頓,利用空當察看警察總長安妮的神情,見她正側耳聆聽自己的演說。他不時插一兩句關於非洲前殖民地民主化過程中的俏皮話,他在那些地方出任過大使。這篇演講在其他場合說過許多次,但今晚他自己並沒有受到鼓舞。他的思緒飄到了別處,過去這幾個星期,他的思緒一直在同一處打轉,在蘿凱·樊科身上打轉。他對蘿凱著了迷,有時他希望忘了蘿凱。他為了得到蘿凱已花費太多心思。
他想到自己最近使出的手段。若非梅里克是密勤局局長,這個手段不可能成功。他必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除去哈利·霍勒這個傢伙,把他弄出奧斯陸,弄到一個蘿凱與任何人都聯絡不到的地方。
布蘭豪格打電話給梅里克,說他在《每日新聞報》的眼線說業界傳言,去年秋天美國總統來訪時發生了「某些事情」。他們必須立刻採取應對措施,以免太遲,因此必須把哈利藏到一個媒體找不到的地方。梅里克不也正有同樣的想法嗎?
梅里克只是發出「嗯」和「啊」的聲音。布蘭豪格堅持必須把哈利藏起來,至少藏到傳言被人淡忘為止。老實說,布蘭豪格一度懷疑梅里克不相信自己的話,而他的懷疑並非沒有道理。幾天後,梅里克打電話給他,說哈利已經被送到前線一個被上帝遺忘的地方,那個地方位於瑞典。布蘭豪格高興得抓耳撓腮。如今再沒有什麼可以破壞他為自己和蘿凱所做的安排了。
「我們的民主政體就好像是個美麗的、臉上帶著微笑而有點天真的女孩。事實上,社會上善的力量之所以會凝聚,跟精英主義或權力遊戲一點關係也沒有,這只是我們唯一的保護,保護我們的女兒——民主政體——不會受到侵犯,政府不會被惡勢力控制。因此,忠誠,這個幾乎被遺忘的美德,對我們這些人來說就顯得非常重要而且不可或缺。是的,這個責任……」
眾人移師到客廳寬闊的扶手椅上,布蘭豪格傳下一盒古巴雪茄,這是派駐哈瓦那的挪威領事送他的禮物。「這雪茄是古巴女人在大腿上揉制而成的。」布蘭豪格眨了眨眼,悄聲對安妮的丈夫說,但安妮的丈夫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只露出冷淡僵硬的表情。安妮的丈夫叫什麼名字來著?他的名字是……老天,難道忘了?托·埃里克!對了,她丈夫叫托·埃里克。
「埃里克,要不要再來點干邑?」
埃里克抿著嘴淡淡一笑,搖了搖頭。也許他是個苦行主義者,一星期要慢跑五十公里,布蘭豪格心想。這個男人很單薄,身材、臉龐、頭髮,無一不是。布蘭豪格在發表演說時,曾看見埃里克跟妻子交換眼神,彷彿在提醒妻子某個笑話,而這個笑話跟他的演說不一定有關係。
「明智的決定,」布蘭豪格酸不溜丟地說,「安全總比後悔好?」
「布蘭豪格,有電話找你。」
「艾莎,我們有客人。」
「是《每日新聞報》的人打來的。」
「我去辦公室接。」
電話是新聞組一名女記者打來的,布蘭豪格沒聽過她的名字。女記者的聲音聽起來相當年輕,布蘭豪格在心裡想象她的長相。女記者詢問了今晚發生的示威遊行。這場示威遊行發生在托馬斯海特街的奧地利大使館外,抗議約爾格·海德爾[29]和極右翼自由黨贏得選舉,入主奧地利政府。女記者只想請布蘭豪格發表幾句簡短的意見,登在早報上。「布蘭豪格先生,您認為這是檢視挪威和奧地利外交關係的適當時機嗎?」
他閉上雙眼。他們是來試探他的,這些記者不時會來試探他的口風,但彼此都知道他們討不到什麼好處,他經驗非常老到。他感覺到自己已經有點醉意。他的頭輕飄飄的,眼睛在眼皮里跳舞,但要應付記者綽綽有餘。
「這是政治判斷,不是我這個外交公務員可以決定的。」他說。電話那頭沉默片刻。他喜歡女記者的聲音。她有一頭金髮,他感覺得到。
「不知道以您豐富的外交經驗,能不能預測挪威政府會採取什麼行動?」
非常簡單,他知道該如何回答。
我不預測這種事。
這回答恰如其分。一個人在他這個位子上不必多久,就會覺得自己已經把全天下所有問題都回答完了。年輕記者通常會以為他們的問題是第一次被提出來,因為這個問題他們花了半個晚上才想出來。他短暫的停頓會讓他們印象深刻,但同樣的問題他已經回答過數十遍。
我不預測這種事。
他很驚訝自己還沒把這句話說出口。女記者的聲音有種磁性,讓他很樂意多幫點小忙。以您豐富的外交經驗,她如此說。他想問她,打電話給伯恩特·布蘭豪格的主意是她自己想出來的嗎?
「身為外交部最資深的公務員,我必須確保我們跟奧地利之間保持良好的外交關係。」他說,「很明顯,我們都注意到了其他國家對奧地利發生的事所做出的響應,然而跟一個國家保持良好的外交關係並不代表我們認同這個國家發生的任何事。」
「不對,我們跟幾個軍事政權都保持外交關係,」電話那頭回應,「您認為奧地利政府為什麼會引發暴力示威遊行?」
「我認為應該跟奧地利近年的歷史有關。」他應該就此打住。這話說到這裡就應該打住。「奧地利同納粹主義頗有淵源,畢竟大部分的歷史學家都認同在『二戰』期間,奧地利實際上是希特勒領導的納粹德國的盟友。」
「奧地利不是跟挪威一樣是被佔領的嗎?」
他忽然想到他完全不知道如今學校對「二戰」歷史是怎麼說的,顯然學校教得很少。「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他問道,也許他真的喝多了。女記者說出她的名字。
「這個嘛,娜塔莎,在你打電話給別人之前,我先幫你一點小忙。你聽過德奧合併嗎?這表示奧地利不是被佔領的,跟一般對這個名詞的解讀有所出入。德軍在一九三八年三月進駐奧地利,沒有遭到任何抵抗,直到『二戰』結束都維持這種狀態。」
「就跟挪威一樣嘍?」
布蘭豪格大感震驚。娜塔莎的口氣如此確定,對自己的無知沒有一絲羞愧。
「不,」布蘭豪格緩緩說道,彷彿在跟一個頭腦遲鈍的小孩說話,「跟挪威不一樣。挪威人一直在抵抗,挪威國王和挪威政府遷到了倫敦,隨時準備回歸,同時製作廣播節目……鼓勵家鄉的同胞。」他聽出自己的措辭有點不恰當,隨即補充說,「挪威全體人民肩並肩抵禦外來侵略,只有少數挪威叛國賊穿上黨衛隊制服,上戰場替德軍作戰,這些人是社會的敗類,無論哪個國家都必須承認這種敗類的存在。但是在挪威,善的力量凝聚而起,強有力的人士領導反抗運動,率先為民主政體鋪路。這些人對彼此忠誠相待,根據戰後的分析,是他們救了挪威。民主的回報就是民主本身。娜塔莎,請刪掉我剛剛說挪威國王的那一段。」
「所以您認為跟納粹黨一起作戰的人是敗類?」
她真正想問的是什麼?布蘭豪格決定結束這段對話。「我只是說,那些在『二戰』期間背叛祖國的人,應該對法官從輕量刑感到高興。我在許多國家出任過大使,那些國家的叛國賊會被一一槍決,而我不敢說挪威沒有槍決叛國賊是否正確。回到你想要的評論,娜塔莎,外交部對示威行動與奧地利新國會成員都不予置評。我這裡還有客人,恕我無法繼續說下去,娜塔莎……」他說了幾句客套話,掛上電話。
布蘭豪格回到客廳,見眾人正準備離去。「這麼快就要走了?」他露出微笑,但並未出言挽留。他覺得累了。
他送客人到門口,跟警察總長安妮握手握得特別用力,嘴上說只要有地方能幫得上忙,請隨時來找他。工作上一切順利,但是……
他睡前想到的最後一件事是蘿凱,以及蘿凱那個被他發配邊疆的心上人。他帶著微笑沉沉睡去,第二天醒來卻頭痛欲裂。
71
二〇〇〇年五月九日。腓特烈斯塔市到哈爾登市。
火車上的座位空著大半,哈利在窗邊找了個位置坐下。
坐在他正後方的少女拔出隨身聽耳機,哈利聽見歌手的聲音,但樂器聲難以分辨。他們在悉尼合作的監視專家曾向哈利解釋,人耳在聲音細微時,會放大人聲的頻率。
在所有聲音歸於寂靜之前,你最後聽見的聲音會是人的聲音,哈利認為這讓人頗感欣慰。
雨滴在車窗上畫出一道道顫抖的水痕。哈利凝望窗外平坦潮濕的土地。鐵路旁的電線在電線杆間升起又落下。
腓特烈斯塔站台上有一個土耳其禁衛軍樂團正在演奏,列車員跟哈利解釋,說他們正在排練五月十七日獨立紀念日的演出。「每年這個時間的星期二他們都會在這裡表演,」列車員說,「樂團團長認為在四周都是人的地方綵排更實際。」
哈利在行李袋中塞了幾件衣服。密勤局為他在克利潘鎮準備的公寓很簡單,但傢具齊全,包括電視機、收音機甚至還有幾本書。
「《我的奮鬥》[30]之類的。」梅里克咧嘴說。
哈利沒打電話給蘿凱,儘管他可以打,最後聽聽她的聲音。
「下一站是哈爾登市。」伴隨著噼啪聲,廣播里傳出帶鼻音的播報聲。這段播報說到一半,就被尖銳、刺耳而不和諧的火車剎車聲打斷了。
一個音調稱不上不和諧,他心想,一個音調稱不上不和諧,除非跟別的音調混在一起。即使連愛倫這樣有樂感的人,也需要聽一會兒才能從幾個音調中聽出音樂。即使連愛倫也不能百分之百確定地指出,在某個時刻,音調是不和諧的。這是錯的,這是謊言。
然而這個音調在他耳中十分尖銳,表現出令人氣惱的不和諧。他要去克利潘監視一個可能的傳真發送者,而這份傳真至今激起的不過是幾份報紙的頭條新聞而已。他看過今天的每一份報紙,四天前恐嚇信的新聞還炒得沸沸揚揚,今天卻已被淡忘。《每日新聞報》今天的頭條是痛恨挪威的滑雪運動員拉瑟·許斯和外交部副部長伯恩特·布蘭豪格,如果報上引述的話正確無誤,那麼布蘭豪格是說,叛國賊都應該判死刑。
另一個音調也不和諧。也許是源於他的希望。蘿凱離開餐廳時的眼神,幾乎明確表示她親手斬斷了自己的愛意,任由他如同自由落體般墜落,除此之外她還留下八百克朗的賬單,虧她還誇下海口說她會買單。這說不通。又或者說得通?蘿凱去過哈利家,眼睜睜看過他灌酒,聆聽他含淚述說一個他認識不到兩年的身故同事,彷彿她是哈利唯一有過親密關係的人。可悲呀。人類不應該看見彼此赤裸的樣子。可是當時她為什麼不當機立斷,斬斷情絲?當時她為什麼不對自己說,這個男人只會帶給她難以應付的麻煩?
一如往常,只要私生活變成沉重的負擔,他就會逃到工作里。這是某類男人的典型代表,他在什麼地方讀過類似的話。這可能是為什麼他會把整個周末都花在構思陰謀論及其細節上的原因,一股腦把所有元素——馬克林步槍走私案、愛倫命案、侯格林命案——全丟進一口大鍋之中,攪拌一番,熬出一鍋臭氣熏天的湯。可悲!
他的眼睛掃過面前那份攤開在摺疊式餐桌上的報紙,目光停留在外交部副部長的照片上,只覺得這張臉有點面熟。
他用手揉揉下巴。根據經驗,他知道當案情陷入膠著時,大腦會傾向於自行聯想。馬克林步槍走私案的調查已告結束。梅里克說得很明白,他已宣布本案不成立。梅里克要他去寫新納粹黨的報告,潛伏到瑞典一群不成氣候的青少年之中。這真是……去他媽的!
「……站台在列車左側。」
如果他跳車,最糟的結果是什麼?只要外交部和密勤局仍擔心去年的收費亭誤傷事件會泄露出去,他就不可能被開除。至於蘿凱……至於蘿凱那邊,他不清楚。
火車發出最後的呻吟,停了下來,車廂變得安靜。走廊外傳來門被摔上的聲音。哈利坐在位置上不動,耳中更清楚地聽見隨身聽播放的歌曲。這首歌他聽過很多次,只是不記得在哪裡聽過。
72
二〇〇〇年五月九日。諾堡區,洲際飯店。
突如其來的劇痛令老人措手不及。他屏息蜷曲在地上,把拳頭塞進嘴裡,防止自己尖叫。他保持這個姿勢,試著保持清醒,承受著一波波光亮與黑暗的襲擊。他睜開又合上雙眼。天空在他上方旋轉,時間彷彿加快了腳步:雲朵加速飄過天際,星星在藍天閃耀,白晝轉為黑夜,再轉為白晝、黑夜、白晝,最後又轉為黑夜。陣痛結束后,他聞到身體下方潮濕泥土的氣味,意識到自己仍然活著。
他保持相同的姿勢,直到呼吸恢復正常。汗水濕透了他的襯衫。他翻過身,趴在地上,再度向下俯瞰那棟房子。
那是一棟深色原木大宅。他從早上就趴在這裡了,知道這時房子里只有妻子一個人在家。然而房子一樓二樓的燈全都亮著。她一發現黃昏降臨,就走遍整間屋子,把燈全都打開。根據這個行為,他推測她應該怕黑。
他自己也怕,但不是怕黑,他從不怕黑,他怕的是時間的加速流逝,也怕那劇痛。那種劇痛對他來說是一種全新的體驗,而他尚未學會如何控制它,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控制它。而時間呢,他只能盡量不去想癌細胞正在分裂、分裂、分裂。
天際浮現一輪蒼白明月。他看了看錶:七點三十分。不久天色就會變得太暗,只能等到早上,如此一來他就得在這裡露宿一晚。他看著自己做的防風小屋。防風小屋由兩根Y形樹枝構成,他把這兩根樹枝插入泥土,只留半米突出地面。兩根樹枝之間架著一根剝去樹皮的松樹枝。他又砍下三根長樹枝,放在松樹枝旁的地上。他在這個結構上方鋪上一層厚厚的雲杉小樹枝,這樣就有了屋頂可以避雨保暖,同時也能避免自己被意外走上小徑的路人發現。他花了不到半小時就搭好了這個防風小屋。
他估計自己被行人或附近居民看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要從將近三百米外,在雲杉密林的樹榦之間發現這個防風小屋,必須要有過人的眼力才行。為了安全起見,他在整片空地上鋪滿雲杉小樹枝,還在步槍槍管上纏了布條,以免午後低垂的太陽照射到鋼質槍管,產生反射。
他又看了看錶。那男人哪裡去了?
布蘭豪格轉動手中酒杯,再次看錶。她跑哪裡去了?
他們約好七點三十分見面,現在都已經七點四十五分了。他把杯中的威士忌喝完,拿起酒瓶又斟了一些。這瓶約翰遜牌愛爾蘭威士忌是客房服務人員送來的。愛爾蘭也只出了這麼一樣好東西。他又斟了一些威士忌。今天是烏煙瘴氣的一天,《每日新聞報》的頭條讓他的電話響個不停。雖然他接到了不少支持電話,最後還是打電話給《每日新聞報》的新聞主編,他大學時期的老友,說明他的話被錯誤引用了。他答應向對方提供外交部部長在歐洲金融委員會會議上捅出大婁子的內部消息,作為交換條件。主編請布蘭豪格給他一點時間考慮。半小時后,主編回電,表示這個娜塔莎是新來的記者,她已經承認自己可能誤解了布蘭豪格的意思。報社方面不會發出免責聲明,但也不會繼續追蹤這則報道。損害控制進行得很成功。
布蘭豪格豪飲一口,讓威士忌酒液在口中翻滾,濃烈但溫醇的芬芳深入他的鼻腔。他環顧四周。他曾在這個房間度過多少個夜晚?有多少次他在這張稍軟的特大號床上醒來,由於前晚多喝了幾杯而略感頭痛?有多少次他請身邊的女伴——若女伴還躺在身邊——搭電梯到一樓的早餐餐廳,再走樓梯到大廳,這樣她看起來像是參加完早餐彙報離開,而不是從客房離開。這樣做只是為了安全起見。
他又斟了一些酒。
蘿凱就不一樣了。他不會叫蘿凱搭電梯到早餐餐廳。
門口傳來輕輕的敲門聲。他站起來,再看一眼金黃相間的特製床罩,心中微感恐懼,但他立刻把恐懼推到一旁,四步走到門前。他在玄關鏡子中檢視自己的儀容,用舌頭掃過亮白的門牙,用手指蘸點唾液順了順眉毛,然後打開房門。
她倚在牆邊,外套扣子沒扣,裡面是一件紅色羊毛衫。是他要求她穿紅色衣服前來的。她眼皮沉重,給了他一個扭曲的假笑。布蘭豪格十分詫異,他從來沒見過她這個樣子。她一定是喝了酒或吃了什麼葯。她冷淡地打量他幾眼,用他幾乎認不出來的聲音,咕噥著說她差點找不到地方。他挽住她的手臂,但被她甩開了,他只好用手扶著她的背,引導她走進房間。她一進房間就在沙發上癱坐下來。
「喝酒嗎?」他問道。
「麻煩你。」她含糊不清地說,「要我馬上脫光嗎?」
布蘭豪格替她斟了杯酒,並不答話。他知道她玩的是什麼把戲。倘若她以為作踐自己就可以壞了他的興緻,她可就大錯特錯了。他的確更喜歡她扮演成他在外交部的愛情俘虜,做個無法抗拒充滿自信的男性魅力而愛上上司的天真女孩,然而最重要的是她屈服在他的慾望之下。他已經很老了,不再相信浪漫。現在他們之間唯一的隔閡是他們各自追求的東西:也許是權力,也許是事業,也許是孩子的監護權。
外交部副部長這個職位會令女人迷戀,這並不令他感到困擾,畢竟他自己也是一樣。他可是伯恩特·布蘭豪格,外交部的副部長。天哪,他努力了一輩子才坐上外交部副部長這個位子。就算蘿凱想用藥物麻痹自己,把自己搞得像妓女,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抱歉,我非得到你不可。」他說著在她酒里放了兩個冰塊,「一旦你認識我,就會更理解我。不過讓我先給你上第一課,讓你知道我工作的動力是什麼。」
他把杯子遞給她。
「有些男人一輩子都在地上爬,為找到碎屑而滿足。我們這樣的男人站起來用兩條腿走路,走到桌子旁邊,正當地佔有一席之地。我們是男人中的少數,因為我們的生活方式偶爾需要表現殘暴,而殘暴需要力量。我們必須從社會民主主義和平均主義的教育方式中掙脫出來。如果要在力量和在地上爬之間做選擇,我寧願打破短視的道德主義,道德主義無法在特定背景中定義個人行為。我內心深處相信,有一天你會因為這些而尊敬我。」
她不發一語,只是將手中那杯酒一飲而盡。
「哈利對你不構成威脅,」她說,「他跟我只是好朋友而已。」
「我想你在說謊,」他說,不情願地在她遞來的酒杯中又斟上酒,「而且我必須獨自擁有你。請不要誤會,當我開出條件,要你立刻跟哈利斷絕聯絡,並不是出於嫉妒,而是基於純粹原則。反正不管梅里克把他派到瑞典還是其他地方,他在那裡待上幾個星期也不會有什麼傷害。」布蘭豪格咯咯笑了幾聲。「你為什麼那樣看著我,蘿凱?我又不是大衛王,而且哈利……對了,大衛王命令將軍派到前線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烏利亞。」她低聲說。
「沒錯,烏利亞死了,對不對?」
「不然就沒什麼故事好講了。」她對著酒杯說。
「不錯,可是這裡沒有人會死。而且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大衛王和拔示巴後來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不是嗎?」布蘭豪格在蘿凱身旁的沙發上坐下,用手指抬起蘿凱的下巴,「告訴我,蘿凱,你怎麼知道這麼多《聖經》故事?」
「成長的教育環境好。」她說,撇開她的頭,拉起衣服,從頭上脫了下來。
布蘭豪格看著她,吞了口唾液。她很有吸引力,裡面穿的是白色內衣。他特別要求她穿白色內衣。白色內衣襯托出她肌膚的金黃色光輝,完全看不出她生過孩子。但事實上她生過孩子,還為孩子哺乳,這些在布蘭豪格眼中都讓她更具魅力。她完美無瑕。
「我們不趕時間。」他說,把手放在她膝蓋上。她的臉並未露出任何情緒,但他感覺她在躲避。
「隨便你怎樣都行。」蘿凱聳聳肩說。
「你想不想先看一封信?」他的頭朝一個褐色信封側了側。信封躺在桌子中央,上面有俄羅斯大使的封印。那是俄羅斯大使衛丁米爾·亞力山德羅夫寫給蘿凱·樊科的一封簡訊,告知她先前俄羅斯當局請她代表歐雷克·樊科—高索夫出席監護權聽證會的傳票已經取消,由於法庭案件積壓過多,這場聽證會目前無限期延期。要拿到這封信並不簡單。布蘭豪格不得不提醒俄羅斯大使還欠自己幾個人情,除此之外,布蘭豪格答應俄羅斯大使做一些事,其中幾件幾乎達到外交部部長才能批准的層級。
「我相信你,」她說,「我們趕快把事情辦完好嗎?」
他扇了她一耳光。她沒有眨眼,只是晃了幾下腦袋,彷彿腦袋連接在布娃娃身上。布蘭豪格揉揉手掌,若有所思地注視著蘿凱。「蘿凱,你不笨,」他說,「你應該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安排,再過六個月這件案子才會度過追訴期,只要我打一通電話,新的傳票隨時都可以寄來。」
蘿凱怒視布蘭豪格,布蘭豪格終於在她死寂的眼神中看見一絲生命力。
「我想這個時候你應該道歉。」他說。
她的胸口上下起伏,鼻孔微微顫抖,眼眶慢慢濕潤。
「怎麼樣?」他問。
「對不起。」她的聲音細若蚊鳴。
「大聲點。」
「對不起。」
布蘭豪格眉開眼笑。「這樣才對嘛,蘿凱。」他替她擦去臉頰滑落的一滴淚,「好了,你只要了解我就好了。我希望我們能交個朋友,你明白嗎,蘿凱?」
她點點頭。
「真的?」
她吸吸鼻涕,又點點頭。
「太好了。」
他站起身來,解開皮帶扣。
這天晚上特別寒冷,老人鑽進了睡袋。雖然他躺在厚厚一層雲杉樹枝上,地面散發的寒氣依然穿透他的身體。他的雙腳凍到僵硬,不時還得左右翻身,以免上半身也失去知覺。
那棟大宅的窗戶依然亮著燈,但現在外面一片漆黑,以至於他透過步槍瞄準器能看見的東西已經不多。但情況還不至於到絕望的地步。面對森林的車庫入口那盞小燈是亮著的,只要那男人今晚回家就好。老人透過瞄準器向外望去。那盞小燈雖然沒發出太大亮光,但車庫門顏色很淺,足以讓他清楚分辨那男人的身形。
老人翻過身,背朝下躺著。這裡很安靜,他聽得見車子駛來的聲音,前提是他沒睡著。胃部發作的劇痛榨乾了他的體力,但他不能睡。過去他執勤時從未睡著過。一次也沒有。他感覺得到心頭那股恨意,並用恨意溫暖自己。這股恨意很不一樣,它不像另一股恨意緩緩燃燒著穩定的火焰,一燒可以燒上許多年,燒去並清除雜念,創造出洞察力,讓他看得更清楚。這股新的恨意燃燒得如此猛烈,讓他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控制了仇恨,還是仇恨控制了自己。
他透過雲杉林的間隙,望著上方的星空。四周寂靜無聲。那麼靜。那麼冷。他就快死了。他們都會死。這樣想很好,他試著把這個想法牢記在心裡,然後閉上眼睛。
布蘭豪格看著天花板的水晶吊燈,水晶映照著窗外的「藍點」品牌廣告牌。那麼靜。那麼冷。
「你可以走了。」他說。
他沒看她,只聽見羽絨被掀開的聲音,然後下陷的床鋪回升。接著他聽見穿上衣服的聲音。她沒說一句話。他觸碰她時,她沒說一句話。他命令她撫摸自己時,她也沒說一句話。她躺在床上,四肢大張,眼神黑洞洞的。黑暗中帶有恐懼與怨恨。那黑洞洞的眼神令他非常不舒服,以至於他沒能……
起初他忽視她的眼神,等待感覺出現,心中想著他擁有過的其他女人,這一套向來都很管用。但感覺一直沒上來。過了一會兒,他命令她停止撫摸,沒有理由讓她來羞辱自己。
她像個機器人般聽從命令,讓自己遵守諾言,不多也不少。歐雷克的監護權官司還有六個月才喪失時效,時間多的是。沒必要太心急。還會有其他日子,其他夜晚。
他回到了原點,顯然他不應該喝酒。酒令他麻木,令他對蘿凱或他自己的撫觸都沒有反應。
他命令她進入浴缸,替兩人倒了酒。熱水,肥皂。他長篇大論地述說她有多美麗。她一言不發。那麼靜。那麼冷。最後連熱水也冷了。他替她擦乾身體,又帶她躺回床上。泡過澡后,她的肌膚變得有些粗糙乾澀。她開始顫抖,他感覺到她終於開始有了回應。他的手往下移,再往下移。接著,他再度看見她的眼睛。又大又黑,一片死寂。她的眼睛死盯著天花板。魔法再度失效。他想打她耳光,把生命拍進那對死寂的眼睛里。他想用掌心摑她,看著她的肌膚髮熱、發紅。
他聽見她從桌上拿起那封信,打開包的扣環。
「下次我們少喝點酒。」他說,「你也是。」
她沒回答。
「下個禮拜,蘿凱,同樣的地方,同樣的時間。你不會忘記吧?」
「我怎麼會忘記?」她說。房門關上,她已離去。
他站起身,給自己又調了一杯酒。約翰遜威士忌加水,最佳良方。他緩緩啜飲威士忌,又躺了下來。
再過不久就是午夜。他閉上眼睛,但睡意不來。他聽見隔壁房間有人打開付費頻道。聽起來應該是付費頻道,那些呻吟聲栩栩如生。又聽見警車的鳴叫聲劃破黑夜。可惡!他輾轉反側。這張軟床已經睡得他背部僵硬。他在這裡老是睡不好,不只是床的問題。這間黃色套房永遠是飯店客房,是個陌生的地方。
他跟妻子艾莎說他要去拉爾維克市開會。一如往常,艾莎問起時,他說記不起他們下榻旅館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里嘉飯店?如果會議很晚才結束,他會打個電話,他如此說道。但你也知道這些深夜晚餐是怎麼回事,親愛的。
艾莎沒什麼好抱怨的。布蘭豪格給她的生活,以她的背景來說是難以奢求的。托布蘭豪格的福,艾莎得以環遊世界,前往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住在奢華的大使官邸,周圍總有一群僕人侍候。她可以學習外國語言,認識新奇刺激的人。她這輩子要做什麼事,不需要動一根手指頭,也沒工作過一天,若突然要她靠自己生活,她會不知所措。布蘭豪格是她存在的基礎,是她家庭的基礎,總之,布蘭豪格是她的全部。因此,布蘭豪格並不在意艾莎可能會怎麼想或不怎麼想。
然而當下布蘭豪格想的卻是艾莎。他應該在家跟她躺在一起的,如此便有一具溫暖熟悉的身體倚著他的背,有一隻手臂環抱著他。是的,經過這些冷冰冰的對待,來點溫暖總是好的。
他又看了看錶。他可以說晚餐提早結束了,他決定開車回家。不僅如此,她還會很開心,她最討厭夜裡一個人待在那棟大房子里。
他躺在床上聆聽隔壁房間傳來的聲音。然後他下床,迅速穿上衣服。
老人不再年老。他正在跳舞,跳的是華爾茲,她把臉頰倚在他脖子上。他們跳舞跳了很久,兩人都汗流浹背。她的肌膚滾燙地燒灼著他。他感覺得到她在微笑。他希望就這樣繼續跳著舞,就這樣抱著她,直到整棟房子燒成灰燼,直到時間凝止,直到他們睜開眼睛,發現已來到另一個國度。她輕聲說了幾句話,卻被音樂聲淹沒。
「什麼?」他說,彎下了頭。她把嘴唇貼在他的耳際。
「你得醒來了。」她說。
他猛然睜開眼睛,對著黑夜眨了眨眼,跟著便看見他呼出的白色霧氣矗立在他眼前。他沒聽見車子駛來的聲音。他轉過身,低低呻吟一聲,努力把手臂從身體下方抽出來。吵醒他的是車庫門開啟的聲音。他聽見引擎加速聲,正好看見那輛藍色沃爾沃轎車被漆黑的車庫吞沒。他的右手臂麻了。再過幾秒,那男人就會走出來,站在小燈之下,關上車庫門,然後……到那時就太遲了。
老人焦急又笨拙地拉開睡袋拉鏈,抽出左臂。腎上腺素在他血管里賓士,但睡意遲遲不肯退去,像一層脫脂棉蒙住所有聲音,並讓他視線模糊。他聽見車庫門關閉的聲音。
他已從睡袋裡抽出兩隻手臂。幸而今晚星光滿天,有足夠亮光讓他迅速找到步槍,放定位置。快!快!他的臉頰抵上冰冷的步槍槍托。他眯起眼睛,透過瞄準鏡向外看去。他眨了眨眼,竟然什麼也看不見,他趕緊伸出顫抖的手指,拿下纏在瞄準鏡上的防霜布條。有了!臉頰抵上槍托。現在呢?車庫失焦了,一定是碰到測距儀了。他聽見車庫門發出砰的一聲,關了起來。他轉了轉測距儀,下方那男人進入焦距。只見那男人身材高大,肩寬膀闊,身穿羊毛外套,背對他站立。老人眨了兩下眼睛。那場夢仍如同薄霧般瀰漫在他眼前。
他想等男人轉過身,確定是那個人才開槍。他的手指勾在扳機上,小心翼翼地壓著。如果他用的是自己受訓操作多年的步槍會容易得多,他的身體已記住扳機的壓力,所有的操作都已化為條件反射。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殺一個人並不困難,只要受過訓練就不難。一八六三年的蓋茨堡之役在空曠野地上展開,相距五十米之處,兩隊由新兵組成的陣營站著向對方開槍射擊,射擊了好幾輪,卻沒有一個人中槍。原因不在於他們槍法差,而在於他們瞄準的都是敵人頭頂上方。他們只是尚未跨過殺人門檻而已,一旦你開過殺戒……
車庫前的男人轉過身,似乎直接往老人的方向望來。那就是他,毫無疑問。男子的上半身幾乎填滿瞄準鏡。老人腦子裡的迷霧開始散去。他屏住呼吸,緩緩地、冷靜地增加扳機上的壓力。第一發一定要命中,因為除了車庫小燈的那一圈光暈,其他地方都是漆黑一片。時間停止。伯恩特·布蘭豪格已與死人無異。老人的腦子異常清醒。
這也是為什麼他心中剛感到某個環節出錯不到千分之一秒,他就知道錯在哪裡。扳機扣不下去。老人扣得更用力些,扳機依然不動。是保險栓。老人知道為時已晚。他的大拇指找到保險栓,將保險栓扳開,再從瞄準鏡望出去,卻見那圈光暈中已空蕩無人。布蘭豪格已離開那圈光暈,走向大宅另一側面對馬路的前門。
老人眨了眨眼,心臟在肋骨內猛烈跳動,如同榔頭般敲擊胸腔。疼痛的肺部呼出一口氣。他竟然睡著了。他又眨了眨眼,只見四周似乎瀰漫著一層薄霧。他失敗了。緊握的拳頭朝地面猛捶一記。第一滴熱淚滴上手背時,他才知道自己哭了。
73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日。瑞典,克利潘鎮。
哈利從睡夢中醒來。
過了一會兒,他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一走進這個公寓房間,立刻就發現這根本不是個可以睡覺的地方。卧室和外面繁忙的街道之間只隔著一道薄牆和一片玻璃窗。但街對面的超市晚上打烊后,整條街卻似乎陷入一片死寂,路上沒有一輛車經過,當地居民似乎全被黑夜吞噬。
哈利去超市買了一張大比薩回來,放進烤箱加熱。他心想,坐在瑞典吃挪威生產的義大利食物,真是怪異。吃完比薩,他打開積滿灰塵的電視。電視就放在角落一個啤酒箱上。電視顯然有點故障,每個人臉上都發出詭異的綠光。他坐著看電視播放紀錄片。一個小女孩替哥哥開了個人信箱,哥哥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環遊世界各國,她整個童年都在收哥哥寄來的信。哥哥從無家可歸的巴黎街頭、以色列的集體農場、穿越印度的火車、幾乎要走投無路的哥本哈根寄信給她。紀錄片製作得十分簡單,播了幾段短片,用的多半是靜態照片,再配上旁白,是個奇怪、憂鬱又哀傷的故事。哈利一定還夢見了這則故事,因為他醒來時,故事中的幾個人物和地點還浮現在眼前。
喚醒他的聲音來自掛在廚房椅子上的外套,四壁蕭條的屋子裡回蕩著高音頻的嗶嗶聲。平板式電暖器已開到最強,但他裹在薄薄的羽絨被裡依然凍得半死。他的腳踏上冰冷的油地毯,從外套口袋裡拿出手機。
「你好?」
沒有回應。
「你好?」
耳中只聽見對方的呼吸聲。
「妹妹,是你嗎?」
誰有他的手機號碼,而且會在三更半夜打電話給他?他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妹妹。
「發生什麼事了嗎?是不是黑格怎麼了?」
哈利決定把黑格留給妹妹照顧,心中多少有點猶豫,但妹妹看起來很開心,還答應一定好好照顧黑格。不過電話那頭不是妹妹,妹妹不是這樣呼吸的,而且妹妹會回答。
「你是誰?」
依然沒有響應。
哈利正要按斷電話,卻聽見細微的嗚咽聲,連呼吸聲也開始顫抖,聽起來對方似乎要哭了。哈利在沙發床上坐下,透過藍色薄窗帘的縫隙,可以看見ICA超市的霓虹燈招牌。
沙發旁的咖啡桌上放著一包煙,哈利抽出一根香煙點燃,靠著椅背坐了下來。他深深吸了口煙,聽見顫抖的呼吸聲變成低低的啜泣聲。「別哭。」他說。
一輛車從窗外馬路上駛過。一定是沃爾沃汽車,哈利心想。他拉過羽絨被蓋上雙腳,開始憑記憶講述一個小女孩和哥哥的故事。故事說完,她的啜泣聲也停止了。他說晚安,掛了電話。
早上剛過八點,手機又響了起來,外面已天色大亮。哈利在羽絨被裡的雙腳之間找到手機。電話是梅里克打來的,口氣聽起來很緊張。「馬上回奧斯陸,」梅里克說,「有人用了那支馬克林步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