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獵豹(上)》(3)
第三部
十一月七日不見了。她將房客登記簿平攤在料理台上。鋸齒狀的撕痕直直立起。有人把那一頁撕掉了。
24斯塔萬格市
「這味道聞起來……」卡雅說。
「是大便的味道,」哈利說,「牛糞的味道。歡迎來到雅倫區。」
曙光從雲層縫隙流瀉而下,照在春天的綠草地上,牛兒在石牆後方靜靜看著他們搭乘的計程車。他們正在從索拉機場前往斯塔萬格市中心的路上。
哈利傾身於前座之間:「司機先生,你可以開快一點兒嗎?」哈利亮出警察證。計程車司機面露喜色,催動油門,在高速公路上加速前進。
「你是不是怕我們來得太遲?」卡雅問道。哈利靠回後座。
「沒接電話,也沒去上班。」哈利說,並不需要把他的推論說完。
昨晚哈利跟卡翠娜通完電話之後,瀏覽自己所做的筆記。他寫下了十一月那天可能和三名被害人一起下榻小屋的另外兩人的姓名電話,這兩人應該還活著。哈利看了看錶,推算這時悉尼應該是清晨,於是撥打伊絲卡·貝勒的電話號碼。伊絲卡接起電話,聽見哈利提及荷伐斯小屋,感到非常驚訝。關於那天晚上的事,伊絲卡沒有太多可以說,因為那天她發高燒,整晚都待在卧室。她之所以發高燒,可能是因為把汗濕的衣服穿在身上太久,也可能是因為從一個小屋滑雪到另一個小屋的行程對她這種經驗不足的越野滑雪者來說,宛如火的洗禮。又或者純粹是因為感冒病毒隨機挑中她來攻擊。無論如何,她設法拖著病體抵達荷伐斯小屋,她的同伴夏綠蒂·羅勒斯立刻叫她上床休息。伊絲卡躺在床上昏睡,不斷做夢,身體輪流受到酸痛、發汗和發冷的襲擊。她和夏綠蒂是首先抵達小屋的人,因此她完全不知道當晚住在小屋的其他房客是誰,也不知道房客之間發生過什麼事。隔天她依然卧病在床,直到夏綠蒂設法聯絡到一名當地警察。這名警察駕駛著雪地摩托前來,把她們載回他家,告知她們說當地唯一一家旅館已經客滿,同時邀請她們留下過夜。她們接受邀請,但當晚又改變主意,搭上前往耶盧市的晚班列車,在耶盧市的旅館過夜。夏綠蒂並未對伊絲卡特別提及那天晚上荷伐斯小屋發生過什麼,顯然平靜無事。
滑雪旅程結束后五天,伊絲卡離開奧斯陸,返回悉尼,身體依然發燒,但仍和夏綠蒂保持電子郵件往來,並未發現任何不尋常的跡象,直到接到令她震驚無比的消息:她的朋友夏綠蒂被發現陳屍在奧斯陸郊區多夏湖畔樹林邊的廢棄車輛後方。
哈利對伊絲卡說明,措辭謹慎,但不拐彎抹角。他說他們擔心十一月七日那晚在小屋過夜的人有生命危險,因此他掛上電話之後,立刻會通知悉尼南警區的犯罪特警隊隊長尼爾·麥考梅。過去哈利曾和尼爾合作過。哈利還說,尼爾會需要她說明一些案情,儘管澳大利亞離奧斯陸很遠,尼爾還是會為她提供保護,並等候進一步通知。伊絲卡似乎很鎮定地接受了這個安排。
接著哈利撥打卡翠娜給他的第二組號碼,這是斯塔萬格市的手機號碼。哈利打了四次都沒人接聽。他知道這並不代表什麼,不是每個人睡覺時都開著手機,但顯然卡雅·索尼斯是這種人,手機響了兩聲,她就接起來。哈利說他們要搭乘第一班飛機前往斯塔萬格市,因此她必須搭上六點五分的機場快線。卡雅只說了一個字:「好。」
凌晨六點半,兩人來到奧斯陸的加勒穆恩機場。哈利又打了一次電話,對方依然沒接。一小時后,他們降落在索拉機場,哈利再打一次電話,仍舊無人接聽。他們前往計程車搭乘站時,卡雅聯絡到那人的僱主,僱主說他們要找的那個人沒去上班。卡雅如此告訴哈利,哈利只是用手輕輕護著卡雅的背部,堅定地帶她越過等候計程車的隊伍,坐上計程車,並面對大聲抗議的排隊群眾說:「謝謝各位,祝你們有美好的一天。」
早晨八點十六分,他們抵達那人的住處,位於弗蘭區的一棟白色木屋。哈利讓卡雅付錢,先行下車,並未關上車門。他觀察木屋外觀,什麼都沒發現,於是吸了一口潮濕、新鮮、依然暖和的西岸空氣,做好心理準備。他已知道結果。當然了,他有可能判斷錯誤,但他對自己的判斷很有把握,就像他知道卡雅收到計程車司機遞來的收據之後,一定會說聲「謝謝」一樣。
「謝謝。」車門關上。
大門旁邊有三個門鈴,那人的名字寫在中央門鈴的旁邊。
哈利按下門鈴,聽見屋內某處傳出鈴聲。
一分鐘后,他已按了三次門鈴,於是他按下最下方的門鈴。
哈利注意到卡雅憑直覺知道應該由誰來負責說話。「你好,我的名字是卡雅·索尼斯,我們是警察。你樓上那一戶沒人應門,請問你知道樓上有人在家嗎?」
「應該有吧,不過今天早上很安靜。」一樓出來應門的婦人說,她看見哈利揚起雙眉,又猶豫地補充,「這裡什麼聲音都聽得見,昨天晚上我就聽見有人發出聲音。既然房子是我租出去的,我總該留意裡頭的動靜吧。」
「留意裡頭的動靜?」哈利問道。
「對,可是我不會一直……」婦人的雙頰泛起紅暈,「應該沒什麼事吧?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從來沒發生什麼問題……」
「我們還不清楚。」哈利說。
「最好的辦法是上去查看,」卡雅說,「如果你有鑰匙的話……」哈利知道這時卡雅的腦袋裡有很多不同說法正在打轉,因此興味盎然地等著聽她繼續往下說。「……我們想協助你確定一切都安然無恙。」
卡雅是個聰明女子。倘若房東太太同意這個提議,而他們有了發現,那麼報告上會說是房東太太請他們進去查看,如此一來,就不會產生他們在沒有搜索令的狀況下強行進入屋內搜索的問題。
房東太太遲疑難決。
「不過你也可以在我們離開之後才進去,」卡雅露出微笑,「然後再報警,或叫救護車,或……」
「我想你們最好跟我一起上去,」房東太太說,眉頭深蹙,憂心忡忡,「請在這裡等一下,我去拿鑰匙。」
一分鐘后,他們進入二樓屋內。屋子裡整齊清潔,幾乎沒有傢具。哈利立刻察覺寂靜挾帶著強大的存在感及壓迫感,出現在早晨的這間空蕩屋子裡,耳中隱約聽見外頭傳來一天工作即將開始的繁忙聲響。他也聞到一種熟悉的氣味,膠水的氣味。他看見一雙鞋子,但沒看見外出的衣服。
小廚房的水槽里有個大茶杯,架上錫罐裝著哈利不認得的茶葉:烏龍茶和安吉白茶。他們繼續往屋內走去。客廳牆上掛著一張照片,哈利心想照片中應該是K2峰,喜馬拉雅山脈人氣最高的殺人機器。
「你查看那個房間好嗎?」哈利朝一扇貼了心形圖案的房門點了點頭,自己朝他推測應該是卧室的房門走過去。他深吸一口氣,按下門把,推開房門。
床是鋪好的,裡頭很整齊,窗戶微開,沒有膠水的氣味,空氣清新得有如孩童的氣息。哈利聽見房東太太走到他背後的房門口,停下腳步。
「奇怪,」她說,「昨天晚上我明明聽見他們的聲音,可是我只聽見一個人的腳步聲。」
「他們?」哈利說,「你確定不止一個人?」
「對,我聽見說話的聲音。」
「幾個人?」
「應該是三個人。」
哈利打開衣櫃看了看:「男人還是女人?」
「我沒辦法聽得那麼清楚。」
衣櫃里有衣服、一個睡袋、一個背包,以及很多衣服。
「為什麼你會認為有三個人?」
「因為其中一個人離開以後,我聽見樓上還有聲音。」
「什麼聲音?」
房東太太的臉頰再度泛紅:「撞擊聲,就好像……呃,你知道的。」
「可是沒有說話聲?」
房東太太想了想:「沒有,沒有說話聲。」
哈利走出卧房,驚訝地發現卡雅依然站在浴室門前的走廊上,站立的方式猶如面對強烈逆風。
「怎麼了?」
「沒什麼。」卡雅立刻輕快地說,語氣太輕快了。
哈利走上前去,站到她身旁。
「怎麼回事?」他低聲問道。
「我……我對緊閉的門有點兒小問題。」
「沒關係。」哈利說。
「我……我就是會這樣。」
哈利點了點頭,就在此時,他聽見一種聲音,那是期限已到的聲音,電話時間用完的聲音,秒數消失的聲音。那聲音是快速的咚咚水聲,既不像水流聲,也不像水滴聲。那是門內的水龍頭傳出的聲音,於是哈利知道自己沒有判斷錯誤。
「在這裡等著。」哈利說,把門推開。
哈利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浴室里的膠水味更為濃烈。
第二件事是地上散落著夾克、牛仔褲、內褲、T恤、黑襪子、帽子、薄套頭羊毛衣。
第三件事是水龍頭流出涓涓細水,注入浴缸,浴缸的水非常滿,因此水從內側的溢水孔流了出去。
第四件事是浴缸里的水是紅色的,他分析那應該是血的顏色。
第五件事是一雙獃滯的眼睛,那雙眼睛位於被膠帶封住的嘴巴上方,嘴巴屬於一個赤裸蒼白有如屍體的人體,這具人體躺在浴缸底部,面對浴缸側邊,彷彿想看一看盲點裡的東西,看一看他沒預料到的東西。
第六件事是看不見任何暴力跡象,沒有任何外傷可以說明血是從哪裡來的。
哈利清了清喉嚨,心想該如何用最周到的方式,請房東太太過來看看這是不是她的房客。
結果不必哈利麻煩,房東太太已來到浴室門口。
「我的天哪!」房東太太發出呻吟,接著一個字一個字緩慢而沉重地說,「我的老天爺!」最後帶著哭音,語氣更為加重:「我的老天爺啊……」
「這是……」哈利開口說。
「對,」房東太太哭著說,「他就是我的房客艾里亞斯。艾里亞斯·史果克。」
25地盤
房東太太雙手緊握,舉到嘴巴前方,透過手指喃喃地說:「親愛的艾里亞斯,你做了什麼事?割腕嗎?」
「我不確定他做了什麼事,」哈利說,帶著房東太太走到前門,「可以請你打電話給斯塔萬格市警局,請他們派刑事鑒識人員過來嗎?告訴他們這裡有個犯罪現場。」
「犯罪現場?」房東太太黑眼圓睜,震驚無比。
「對,就這樣說。你也可以打緊急報案電話一一二,好嗎?」
「好……好的。」
他們聽見房東太太踏著沉重的腳步,返回家中。
「在他們抵達之前,我們大概有十五分鐘的時間。」哈利說。他們脫下鞋子,放在走廊,腳上只穿襪子,踏進浴室。哈利環視四周。浴缸里到處是金色長發,長椅上有一根被擠得扁平的軟管。
「看起來像牙膏。」哈利說,俯身在軟管上方查看,盡量不去碰觸。
卡雅靠近了些。「是三秒膠,」她說,「而且是市面上威力最強的三秒膠。」
「手指絕對不能碰到這玩意兒對不對?」
「立刻見效。手指如果碰觸在一起太久,就會粘住,這樣一來,除了割開,就只能用力拉扯,連皮膚一起扯下來。」
哈利看了看卡雅,又看了看浴缸里的屍體。
「該死,」他緩緩地說,「不會吧……」
犯罪特警隊隊長甘納·哈根心存疑慮,這也許是他來警署任職后所做的最愚蠢的一件事,也就是違背司法部的命令,建立一個小組來調查命案。這可能會給他惹上麻煩,而指派哈利·霍勒來領導這個小組,更是自找麻煩。這會兒麻煩就來敲他的門,走進他的辦公室,站在他面前,以米凱·貝爾曼的形態呈現。哈根聆聽他說話時,注意到督察長的臉閃閃發光,比平常更蒼白,彷彿被體內某個熾紅物體照亮,有如核子反應爐發生的冷核裂變,具有爆炸的潛在危險,但暫時受到控制。
「我確定哈利·霍勒和他的兩個同事,去利瑟倫湖調查過梅莉·歐森命案。鑒識中心的貝雅特·隆恩請我們去當地每一棟小屋搜索,尋找一家老制繩廠,據說她手下的一名鑒識員發現弔死梅莉的繩子就是在那裡製造的。原本一切都很順利……」
米凱·貝爾曼露出驚訝的表情,身上依然穿著那件幾乎及地的長風衣,並未脫下。哈根做好了心理準備面對接下來的話,但米凱說話慢條斯理,語氣透出困惑之意,令哈根十分煎熬。
「可是我們去找易雷恩巴村的警官詢問時,他竟然告訴我們說那個大英雄哈利·霍勒和另外兩名警員已經去調查過了。所以說,你手下的人插手了這件案子,哈根。」
哈根默不作聲。
「我想你應該知道,違背司法部的命令會對你造成什麼影響吧,哈根。」
哈根依然不發一語,只是直視米凱的灼灼目光。
「你聽著,」米凱說,解開一顆風衣扣子,終於坐了下來,「我喜歡你,哈根。我認為你是個好警察,而我需要優秀人手。」
「你是說當克里波掌握所有權力的時候嗎?」
「沒錯。把你安插在重要職位,對我很有幫助。你有軍事學院的背景,明白戰略思考的重要性,懂得迴避贏不了的戰鬥,知道撤退是取得勝利的最佳方法……」
哈根緩緩點了點頭。
「很好,」米凱說,站了起來,「那我們可以說,哈利·霍勒在非常巧合的情況下,去了利瑟倫湖,跟梅莉命案一點兒關係也沒有,而且這種巧合很可能不會再度發生。這點我們可以同意嗎……甘納?」
哈根聽見米凱叫他的名字,不由得心頭一驚,正如他也曾以名字稱呼前任犯罪特警隊隊長,試圖在缺乏快樂的基礎上創造快樂的氛圍。哈根並不多做響應,因為他知道這就是米凱口中所說的戰鬥,況且他知道自己將在這場戰役中敗北,屆時米凱提出的歸降條件可能更糟、更苛刻。
「我會跟哈利談一談。」哈根說,握了握米凱伸出的手。跟他握手就跟握大理石一樣,感覺堅硬冰冷,毫無生命。
哈利喝下一大口咖啡,放開鉤在透明咖啡杯把手上的食指,這個咖啡杯是房東太太端來的。
「所以你是奧斯陸警區的哈利·霍勒警監,」坐在房東太太家咖啡桌對面的男子說。男子自我介紹說他是柯比森警監,名字的首字母是C。柯比森複述哈利的職位、姓名和所屬單位,語氣強調「奧斯陸」三個字。「是什麼風把奧斯陸的警監給吹來斯塔萬格市,霍勒先生?」
「還不就是那些啊,」哈利說,「新鮮空氣、美麗山脈。」
「是嗎?」
「還有峽灣。有時間的話,我們會去聖壇峭壁玩定點跳傘。」
「所以說奧斯陸派了個小丑過來,是不是?為什麼我們沒有接到通知,你可以給我一個好理由嗎?」
柯比森警監的微笑跟他的鬍子顏色一樣淡,他手裡玩著一頂滑稽的小帽子,只有老派男人和自我意識超級強的時髦人士才會戴這種帽子。哈利聯想到電影《法國販毒網》中的刑警道爾。他猜想柯比森吸吮棒棒糖應該不會害羞,以及他出門前會突然停步說:「哦,還有一件事。」
「我想你們警局的收件箱底部應該找得到一張傳真。」哈利說,抬頭看著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走進來。男子是鑒識員,他脫下白色兜帽,身上的連身工作服窸窣作響,重重坐在椅子上,雙眼直視柯比森,用當地方言喃喃地咒罵一聲。
「怎麼樣?」柯比森問道。
「他說得沒錯,」鑒識員用下巴朝哈利比了比,沒瞧哈利一眼,「那傢伙被人用三秒膠粘在了浴缸底部。」
「『被人用』?」柯比森說,看著手下的鑒識員,眉毛擠成疑問的弧度,「你現在就排除艾里亞斯·史果克自己用三秒膠把自己粘住的可能性,會不會太早了點兒?」
「然後再打開水龍頭,用最緩慢、最痛苦的方式淹死自己?」哈利聳了聳肩,「還用膠帶封住自己嘴巴,不讓自己尖叫?」
柯比森對哈利露出薄得有如剃刀的微笑:「我會告訴你什麼時候可以插嘴,奧斯陸警監。」
「他從頭到腳都被緊緊粘住,」鑒識員繼續說,「後腦的頭髮被刮掉,塗上三秒膠,肩膀和背部也是,還有雙臂、雙腿,換句話說……」
「換句話說,」哈利說,「兇手塗完三秒膠之後,艾里亞斯已經在浴缸里躺了一陣子,三秒膠已經開始硬化。接著兇手稍微打開水龍頭,慢慢讓艾里亞斯淹死,於是艾里亞斯開始跟時間與死神搏鬥。水位慢慢上升,但他越來越沒有力氣,直到死亡的恐懼佔滿全身,給了他力量,做最後的垂死搏鬥,從浴缸里掙脫。他不斷掙扎,四肢當中最有力的右腳終於從浴缸底部掙脫,但也把皮膚給整片扯了下來,浴缸底部還粘著他的皮膚。艾里亞斯用右腳撞擊浴缸,想吵醒樓下的房東太太,使得鮮血滲入水中,房東太太也確實聽見了撞擊聲。」
哈利朝廚房點了點頭。卡雅正在廚房安慰上了年紀的房東太太,讓她冷靜下來。他們都聽見房東太太難過的啜泣聲。
「但是房東太太誤會了,她以為她的房客正在跟帶回家的女人上床。」
哈利看著柯比森。柯比森臉色發白,不再有想插話的意圖。
「這期間,艾里亞斯因為右腿整片皮膚都被扯了下來,所以不斷失血,流失了大量血液。他變得越來越虛弱,越來越疲倦。最後他的意志力開始減弱,所以他放棄了。也許當水淹到他的鼻孔時,他已經失去意識,」哈利牢牢盯著柯比森,「但也可能他還很清醒。」
柯比森的喉結不斷上下移動。
哈利看著咖啡杯里殘留的少許咖啡:「我想現在索尼斯警探和我應該謝謝你們的招待,回奧斯陸去了。如果你們有其他問題,可以打電話跟我聯絡。」哈利在報紙邊角寫下號碼,撕了下來,越過咖啡桌遞出去,站起身來。
「可是……」柯比森說,也站了起來,哈利的身高比柯比森高出二十厘米,「你來找艾里亞斯·史果克有什麼事?」
「我想來救他。」哈利說,扣上外套扣子。
「救?他是不是惹上什麼麻煩?等一等,霍勒,我們得把事情說清楚才行。」柯比森用的雖然是命令式口吻,但已失去權威感。
「我想你們斯塔萬格市的警察一定有能力自己釐清案情,」哈利說,走到廚房門口,向卡雅表示他們該走了,「如果不行,我建議你們去找克里波,有必要的話,替我向米凱·貝爾曼問好。」
「你為什麼說要來救他?」
「因為我不希望他遭受這種厄運,結果還是來不及。」哈利說。
搭乘計程車前往索拉機場的路上,哈利凝望著窗外大雨打在綠得不自然的草地上。卡雅未發一語,為此哈利心存感謝。
26注射針
哈利和卡雅踏進潮濕悶熱的辦公室,甘納·哈根正坐在哈利的椅子上等候他們。
侯勒姆坐在哈根後方,聳了聳肩,又做了個手勢,表示他不知道犯罪特警隊隊長來找他們有什麼事。
「我聽說斯塔萬格市的事了。」哈根說,站了起來。
「對。」哈利說,「不用站起來,長官。」
「這是你的椅子,我馬上就要走了。」
「嗯哼?」
哈利推測哈根帶來的是壞消息,而且是具有一定分量的壞消息。上級長官不會沒事特地下來波特森監獄的地下走道,通知說你報的出差收據全對不上。
哈根依然站著,因此侯勒姆是辦公室里唯一坐著的人。
「我得通知你,克里波已經發現你們在調查命案,所以我別無選擇,只能終止這項調查工作。」
哈利在接下來的靜默中,聽見隔壁的鍋爐發出轟轟聲響。哈根逐一看了看房裡的人,最後目光停在哈利身上:「而且我沒辦法說你們是光榮卸下任務。我很明確地指示過,調查工作必須保持低調。」
「好吧,」哈利說,「是我請貝雅特·隆恩把繩子的線索透露給克里波的,但她答應過我,會讓克里波認為這條線索是鑒識中心發現的。」
「我相信她確實這樣做了,」哈根說,「讓你們泄底的人是易雷恩巴村的郡警。」
哈利翻了個白眼,低低咒罵一聲。
哈根雙手一拍,乾澀的拍掌聲回蕩在磚牆之間:「所以很遺憾,我必須命令你們停止所有調查工作,這項命令立即生效。你們必須在四十八小時之內清空這間辦公室,ごめんなさい(抱歉)。」
鐵門關上,哈根匆促的腳步聲在地下通道內漸去漸遠。哈利、卡雅、侯勒姆,三人面面相覷。
「四十八小時,」侯勒姆開口說,「有人想來杯新鮮咖啡嗎?」
哈利朝桌旁箱子踢了一腳,箱子砰的一聲撞上牆壁,裡頭掉出少許物品,朝他滾來。
「我去國立醫院。」哈利說,大步朝門口走去。
哈利將硬木椅子挪到窗邊,一邊聆聽父親規律的呼吸聲,一邊翻看報紙。報紙版面的左右兩側各有一則新聞,一則是婚禮,一則是喪禮。報紙左側是梅莉的喪禮,照片中有帶著憐憫及嚴肅面容的挪威首相,身穿黑色西裝的社會黨同志,臉上戴著不相稱大墨鏡的丈夫拉瑟穆斯。報紙右側是船運大亨之女蓮娜的喜訊,她將和東尼在春天完婚,報上還登出了重要貴賓的照片,這些賓客將飛到法國聖特羅佩鎮參加婚禮。報紙下一頁說今天奧斯陸的太陽將在十六點五十八分整落下。哈利看了看錶。太陽正在沉落,隱沒在低低的雲層之後,那些雲層既不會下雨,也不會下雪。他遙望沿著山脊一側矗立的住宅亮起了燈,那座山原本是火山。從某方面來說,只要想到有一天火山可能會在那些住宅底下張開大口,將它們完全吞沒,抹去那裡曾有個安於現狀、管理良好、有點兒悲涼的小鎮,他就產生解脫的感覺。
四十八小時。為什麼要花四十八小時?清空那間所謂的辦公室不到兩小時就能完成。
哈利閉上眼睛,思索命案,為他的個人資料庫在心中寫下最後一份報告。
兩名女子以相同方式遭到殺害,同樣都被自己的血給淹死,而且血液當中同樣含有克達諾瑪麻醉劑。一名女子在跳水台上被繩子弔死,繩子出自一家老制繩廠。一名男子淹死在自家浴缸里。這四名被害人可能同時住過荷伐斯小屋。警方還不知道誰去過荷伐斯小屋,不知道兇手的行兇動機是什麼,不知道那個白天或晚上荷伐斯小屋發生過什麼事。警方只知後果,不知起因。全案終結。
「哈利……」
哈利並未聽見父親醒來,轉過頭去。
歐拉夫·霍勒看起來恢復了元氣,但也許只是臉頰泛紅,雙眼因為發燒而發亮。哈利站了起來,將椅子移到父親床邊。
「你來多久了?」
「十分鐘。」哈利說謊。
「我睡得真好,」歐拉夫說,「做了幾個好夢。」
「看得出來,你像是可以下床出院了。」
哈利將歐拉夫的枕頭拍松,歐拉夫由他這麼做,儘管兩人都知道這是不必要的舉動。
「房子怎麼樣了?」
「很好,」哈利說,「它會永遠屹立不搖。」
「很好。哈利,有件事我想跟你說。」
「嗯?」
「你現在是大人了,你可以看著我自然離去,這是人生必經的道路。但是你母親過世的時候,你處在發瘋邊緣。」
「是嗎?」哈利說,把枕頭套拉平。
「你把你的房間砸得稀爛,你想殺了醫生,殺了把病傳染給你母親的人,甚至還想殺我。因為我……呃,可能因為我沒有早點兒發現吧。你是如此滿懷愛意。」
「你應該是說滿懷恨意吧?」
「不,是滿懷愛意。愛與恨是一個銅板的兩面,一切都始於愛,恨只是銅板的另一面。我總認為你之所以酗酒,是因為你母親的死,或因為你對母親的愛。」
「《愛是殺手》(LoveIsAKiller)。」哈利喃喃地說。
「什麼?」
「以前有人這樣跟我說過。」
「你媽生前要求我什麼,我都照做,只有一件事除外。她要求我在時間到了的時候幫她解脫。」
哈利覺得彷彿有人將冰水注入他的胸口。
「可是我做不到。你知道嗎,哈利?這件事讓我不斷做噩夢。我每天都在想,我沒能替我在這世界上最愛的女人完成她最後的願望。」
哈利跳了起來,單薄的木椅發出吱的一聲。他走到窗前,聽見父親呼吸好幾口氣,聲音沉重顫抖。接著父親把話說了出來。
「我知道這樣做是把沉重的負擔加在你身上,孩子。但我也知道你跟我一樣,如果你沒做這件事的話,會一輩子都把它掛在心上,所以讓我來跟你解釋你要怎麼……」
「爸……」哈利說。
「你有沒有看見這根注射針?」
「爸!別說了!」
哈利背後陷入一片寂靜,耳中只聽見自己焦躁刺耳的呼吸聲,眼前是窗外有如黑白電影般的城市風景,上方是猶似一張張臉孔的鉛灰色烏雲,低沉地壓著樓房屋頂。
「我想埋葬在翁達斯涅鎮。」歐拉夫說。
埋葬。這兩個字猶如某年復活節的回聲。那年父母帶著他和小妹前往萊沙市,歐拉夫極為認真地對哈利和小妹說明,倘若他們被雪崩埋葬,又出現縮窄性心包炎的癥狀,該如何應對。縮窄性心包炎是指心包膜增生大量的堅硬纖維組織,限制心臟舒張,使得心臟像是穿上一層盔甲。當時他們周圍是一望無際的平原與和緩的山坡,父親的話有點兒像是內蒙古當地班機的空服員解釋救生背心該如何使用,雖然荒謬,卻給予乘客一種安全感,只要乘客依照正確步驟去做,似乎就可以得救。但如今父親卻說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哈利咳了一聲:「翁達斯涅鎮……跟媽在一起……?」
他沉默下來。
「我也想躺在老鄉的旁邊。」
「你又不認識他們。」
「這個嘛,我們到底認識誰呢?至少他們跟我是同鄉。也許到頭來,一切都跟族類相關,我們只想跟自己的族類在一起。」
「是嗎?」
「是啊。無論我們是否意識到這件事,心中的確如此渴望。」
一名護士走進來,名牌上寫著阿爾特曼。阿爾特曼對哈利微微一笑,輕叩手上腕錶。
哈利走下樓梯,碰見兩名制服警員正要上樓。哈利依照習慣,對他們點了點頭,兩名警員沉默地看著他,只當他是陌生人。
哈利通常渴望獨處,享受獨處帶來的好處,例如平和、平靜、自由,但這時他站在電車站,突然不知自己該去何方、該做什麼。他只知道,現在他難以忍受一個人待在奧普索鄉的老屋裡。
他撥打愛斯坦的手機號碼。
愛斯坦正在去法格內斯鎮的長途駕駛路上,但他提議午夜時分約在隆帕酒館,慶祝他度過人生中相當滿意的一天。哈利提醒愛斯坦說自己是個酒鬼,愛斯坦回道:「就算是酒鬼也該偶爾飲酒作樂一下,不是嗎?」
哈利祝愛斯坦一路順風,結束通話。他看了看錶,心頭再度浮現那個問題:為什麼要四十八小時?
一輛電車在他面前停下來,車門砰的一聲打開。哈利看了看溫暖明亮的舒適車廂,轉過身,朝市區走去。
27善良、靈巧、吝嗇
「我剛好在附近,」哈利說,「你是不是正要出門?」
「沒有啊,」卡雅微笑著說,站在門口,身上穿著厚厚的羽絨外套,「我正好坐在露台上。請進,那裡有拖鞋可以穿。」
哈利脫下鞋子,跟著卡雅穿過客廳,來到架有棚子的露台上,在巨大的木椅上坐下來。李德沙根街安靜無人,只停了一輛車。哈利看見對街一棟房子的二樓亮著燈,窗戶透出一名男子的身形輪廓。
「那是葛雷格,」卡雅說,「他已經八十歲了,好像從大戰後就一直那樣坐著,看著街上發生的一切。我喜歡相信他正在照看我。」
「對,我們都需要照看,」哈利說,拿出一包香煙,「我們都需要相信有人正在照看我們。」
「你也有個葛雷格嗎?」
「沒有。」哈利說。
「可以給我一根煙嗎?」
「你抽煙?」
卡雅笑了幾聲:「我有時會抽煙,我覺得抽煙會讓我……冷靜一點兒吧。」
「嗯。你想過你要做什麼嗎?我是說四十八小時以後。」
卡雅搖了搖頭:「回犯罪特警隊,把腳擱在桌子上,等待一件小命案發生,小到連克里波都懶得從我們手中搶走。」
哈利拍了拍煙盒,拍出兩根香煙,湊到嘴中點燃,再遞一根給卡雅。
「《揚帆》(Now,Voyager),」卡雅說,「亨……亨……這部電影的男主角叫什麼名字來著?」
「亨里德,」哈利說,「保羅·亨里德。」
「他替她點煙的那個女主角呢?」
「貝蒂·戴維斯。」
「這部電影超好看。要不要我拿件厚一點兒的外套給你?」
「不用,謝謝。對了,為什麼你要坐在露台上?這又不是熱帶夜晚。」
卡雅拿起一本書說:「我的腦袋在冷空氣里比較清醒。」
哈利看了看那本書的封面:「《物質一元論》。嗯,讓我想起一些哲學課的片段。」
「是啊。唯物主義認為萬物都是物質和能量,一切發生的事都屬於更大的算式和一連串的效應,全都是已發生之事所造成的結果。」
「而自由意志是虛假的?」
「沒錯。我們的行為由腦子裡的化學成分所決定,化學成分由誰選擇和誰生小孩而決定,而他們的選擇由腦子裡的化學成分所決定,以此類推。比如說,萬物都可以回溯到宇宙起源的大爆炸,甚至在大爆炸之前,包括這本書之所以寫成,以及你現在腦子裡的思緒。」
「這些我還記得,」哈利點了點頭,將一口煙呼到冬夜之中,「這讓我想起一位氣象學家說過,只要給他所有的相關變數,他就能預測未來所有天氣。」
「而且我們也可以在命案發生前加以制止。」
「並預測一位女警坐在露台上討了根煙,手裡拿著昂貴的哲學書。」
卡雅大笑:「這本書不是我買的,是我在屋子裡的書架上發現的。」她噘起嘴,吸了口煙。煙霧迷濛了她的雙眼。「我從來不買書,我只借書,或偷書。」
「我不覺得你像小偷。」
「沒有人覺得我像小偷,所以我從來沒被逮到過。」她說,將煙擱在煙灰缸上。
哈利咳了幾聲:「那你為什麼要偷東西?」
「我只偷手頭寬裕的熟人的東西,我偷他們的東西不是因為我貪心,而是因為我手頭有點兒緊,我念書的時候還偷過大學廁所里的捲筒衛生紙。對了,約翰·芬提寫的那本很好看的小說,你記起書名了嗎?」
「還沒。」
「你記起來的時候發簡訊給我。」
哈利輕笑:「抱歉,我不發簡訊的。」
「為什麼?」
哈利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我不喜歡發簡訊這個概念吧,就像有些土著不喜歡被拍照一樣,認為一被拍照,靈魂就會被偷走一點點。」
「我懂!」卡雅亢奮地說,「你不想留下痕迹和蹤跡,不想留下可以證明你是誰的無可反駁的證據。你希望確定自己可以完全地、徹底地消失。」
「你說的真是一針見血,」哈利淡淡地說,吸了口煙,「你想進屋裡去了嗎?」他朝卡雅的雙手點了點頭。卡雅已經把雙手塞在大腿和椅子之間。
「還沒,我只是覺得手很冰而已,」她微微一笑,「可是我的心很暖和。那你呢?」
哈利的目光穿過院子欄杆,朝馬路望去,落在停在路邊的那輛車子上:「我?」
「你跟我一樣嗎?我善良、靈巧、吝嗇。」
「不一樣。我邪惡、誠實、吝嗇。你丈夫呢?」
哈利沒想到自己的口氣竟如此嚴厲,彷彿他想讓卡雅知道她應該謹守分際,因為她……因為她怎麼樣呢?因為她坐在這裡?因為她十分美麗?因為她跟他興趣相投,還借了一雙男人的拖鞋給他穿,而她卻假裝這個男人不存在?
「我丈夫怎樣?」卡雅問道,嘴角泛起一絲微笑。
「呃,他有一雙大腳。」哈利聽自己如此說道,恨不得拿頭去撞桌子。
卡雅哈哈大笑,顫動的笑聲朝寧靜的法格博區傳去,這片寧靜鋪蓋著這一區的屋舍、庭院和車庫。車庫。這一區家家戶戶都有車庫。街上只停了一輛車。當然了,那輛車之所以停在那裡,可能有上千個原因。
「我沒有丈夫。」她說。
「所以……」
「所以你腳上穿的那雙拖鞋是我哥哥的。」
「那台階上的鞋子……」
「也是我哥哥的。那雙鞋子會放在那裡,是因為我認為它們可以嚇阻邪惡的男人和他們邪惡的念頭。」
卡雅意味深長地看了哈利一眼,哈利選擇相信她是刻意說話模稜兩可。
「所以你哥哥也住這裡?」
卡雅搖了搖頭:「他十年前過世了。這是我爸的房子。艾文在世的最後幾年在奧斯陸大學念書,他跟我爸住在這裡。」
「那你爸呢?」
「艾文過世之後不久,我爸也走了。那時候我已經住在這裡,所以就接收了這棟房子。」
卡雅曲起雙腿,將頭擱在膝蓋上。哈利看著她細瘦的脖子,她的頭髮在腦後緊緊夾起,幾根頭髮垂落在肌膚上。
「你常想起他們嗎?」哈利問道。
卡雅從膝蓋上抬起頭來。
「我想的多半是艾文,」她說,「我爸在我們小時候就搬出去了,我媽又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所以艾文對我來說有點兒像是父親兼母親。他照顧我,鼓勵我,撫養我長大,他是我的榜樣。在我眼中,他做什麼都是對的。我和艾文非常親密,這種親密感永遠不會消失,永遠不會。」
哈利點了點頭。
卡雅猶豫地咳了一聲:「你父親怎麼樣了?」
哈利看著香煙火光。
「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他說,「哈根給了我們四十八小時,可是我們清空辦公室只要兩小時就可以了。」
「聽你這樣說,倒是有點兒奇怪。」
「說不定他認為我們可以好好利用最後這兩天的時間。」
卡雅看著哈利。
「當然不是去調查現在的命案,這必須交給克里波去辦,不過我聽說失蹤組需要幫手。」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據我所知,奧黛蕾·費列森跟任何命案都沒有關聯。」
「你認為我們應該……」
「我認為我們應該明天早上七點集合,」哈利說,「看我們能不能好好利用這兩天的時間。」
卡雅又吸了口煙。哈利摁熄香煙。
「我該走了,」哈利說,「你已經牙齒打戰了。」
哈利離開時,試圖辨識停在路旁的那輛車子里是否有人,但除非靠得更近,否則看不出來,於是他選擇不要靠近。
回到奧普索鄉,老屋正等著他。老屋大而空蕩,充滿回聲。
他走進小時候的房間,躺上床鋪,閉上眼睛。
他夢見他經常夢到的夢境。他站在悉尼的小艇碼頭上,小艇碼頭拉著一條鐵鏈,海面浮起一隻有毒水母,但其實浮在海面的並不是水母,而是紅色頭髮漂浮在白色臉龐周圍。接著是第二個夢境,新的夢境,他身體平躺,眼睛看著一根釘子穿透牆壁,刺穿一張臉,那是一張敏銳易感的臉,留著修剪整齊的鬍子。夢中他口裡含有東西,那東西似乎要讓他頭部爆炸,碎成片片。那東西是什麼?究竟是什麼?那是個承諾。哈利身體抽動了三下,沉沉睡去。
28德拉門市
「原來報案說奧黛蕾·費列森失蹤的人是你。」卡雅確認說。
「咖啡與人」咖啡館內,坐在卡雅對面的男子說:「對,我們住在一起,她沒回家,所以我覺得我得做些什麼才行。」
「當然,」卡雅說,瞥了哈利一眼。這時是早上八點半,他們花了三十分鐘從奧斯陸開車來到德拉門市。他們先在辦公室開了三人的早晨會議,最後哈利解除侯勒姆的職務。侯勒姆一語不發,只是深深嘆了口氣,將自己的咖啡杯清洗乾淨,駕車返回布爾區的鑒識中心,回到原本的工作崗位。
「你們有奧黛蕾的消息嗎?」男子說,看了看卡雅,又看了看哈利。
「沒有,」哈利說,「你有嗎?」
男子搖了搖頭,轉頭越過肩膀朝櫃檯看去,確認櫃檯前沒有客人等候。他們坐在吧台高腳椅上,面對窗戶,窗外是德拉門市的許多廣場之一,廣場的開放空間被用來當作停車場。「咖啡與人」販賣咖啡與蛋糕,定的價格跟機場一樣高,試圖給人一種屬於美國連鎖咖啡館的感覺,也許它們真的是吧。和奧黛蕾·費列森住在一起的男子名叫蓋爾·布隆,年約三十,時時一臉蒼白,鼻頭冒汗發亮,一雙藍眼睛總是露出困惑的神色。他的職位是「咖啡師」。九十年代咖啡館首度登陸奧斯陸時,咖啡師這個頭銜令無數人艷羨。這個頭銜跟煮咖啡有關,而煮咖啡是一種藝術形式。哈利認為,煮咖啡的藝術主要在於避開明顯易犯的失誤。哈利身為警察,善用人們的聲調、措辭、用語和語法錯誤來判斷對方的身份。蓋爾的穿著、髮型和行為,看起來都不像同性戀,但他一開口說話,就無法讓人覺得他不是同性戀。他說話時,母音的發音特別圓潤,經常使用有點兒累贅的裝飾詞語,說話發音又稍嫌做作。哈利知道蓋爾有可能是絕對的異性戀者,也注意到卡雅已太早下定論,因為她說奧黛蕾和蓋爾是「住在一起」的,也就是說他們只是因為經濟因素,而在市中心同住一套公寓。
「我有,」蓋爾回答哈利的問題,「我記得今年秋天她去過山間小屋,」他說這句話的語氣,像是他覺得這種行為對他而言非常陌生,「但那不是她失蹤的地方。」
「我們知道,」卡雅說,「她有沒有跟誰一起去?如果有的話,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我不知道。我跟她不會聊這種事。我們共享一間浴室就已經夠了,你懂我的意思吧?她有她的私生活,我有我的。如果要我說的話,我會覺得她不太可能一個人跑去荒山野地。」
「哦?」
「奧黛蕾很少自己做什麼事,所以我覺得一定會有男人跟她一起去小屋,但要我說出是誰簡直不可能。坦白說,她跟男人的關係有點兒亂,她沒有女性朋友,男性朋友倒是很多,但是她不會讓這些男性朋友彼此碰面。她就算不是過著多重生活,也是過著雙面生活,反正就是這個意思。」
「所以她不誠實啰?」
「也不盡然,我記得她給過我用誠實方式分手的建議。她說有一次她趁某個男人從後面干她的時候,用手機越過肩膀朝後面拍照,打上她男友的名字,發出照片,然後刪除收件人,一氣呵成。」蓋爾面無表情地說。
「厲害,」哈利說,「我們知道她在山間小屋替兩個人付了錢,你能給我們她某位男性友人的名字嗎?好讓我們從這位男性友人開始查起。」
「恐怕沒辦法,」蓋爾說,「可是我報案說她失蹤的時候,有個警察查過她前幾周跟誰通過電話。」
「是哪位警察查過?」
「我不記得名字了,只知道他是本地警察。」
「好吧。我們在警局還有會要開。」哈利說,看了看錶,站了起來。
「哦?」卡雅說,坐在椅子上並未移動,「警方停止調查這件案子了嗎?我不記得在報紙上看過這件事。」
「你們不知道嗎?」蓋爾說,向櫃檯前兩名推著嬰兒車的女子打個手勢,表示他馬上過去,「她寄了一張明信片。」
「明信片?」哈利說。
「對,從盧安達寄來的,遠在非洲的那個國家。」
「她寫了什麼?」
「很簡短,說她遇見了夢中情人,還說我必須自己付房租,直到三月她回來為止。那個賤人。」
咖啡館到警局只要走路就到了。一名警監在煙霧瀰漫的辦公室里接待他們,這名警監的頭宛如南瓜,名字哈利聽了轉眼即忘。南瓜警監替他們端來用塑料杯裝的咖啡,他們的手指碰到塑料杯時差點兒被燙到。此外,南瓜警監只要發現卡雅沒在看他,立刻就會盯著卡雅。
南瓜警監開始給他們上課,說挪威隨時都有五百到一千人失蹤,這些人遲早都會出現,倘若每次出現疑似犯罪的行為或意外,都要去調查失蹤人口,那麼警方就沒時間去做別的工作。哈利想打哈欠,但硬生生吞了回去。
以奧黛蕾·費列森的案子來說,警方甚至收到過她還活著的證據,而且放在某個地方。南瓜警監將他的南瓜頭探進未偵破案件的檔案抽屜里,找了半天終於拿出一張明信片,放在哈利和卡雅面前。明信片上是一座圓錐形高山,山頂雲霧繚繞,但沒有文字說明這是哪座山,位於何處。明信片上的字跡潦草而醜陋,哈利只認得出奧黛蕾的簽名。上頭貼的郵票有盧安達的國名,郵戳寫著「基加利」,哈利只依稀記得基加利市是盧安達首都。
「奧黛蕾的母親確認這是她女兒的筆跡。」南瓜警監說,還說本地警方在她母親的堅持要求下,查出十一月二十五日經由烏干達恩德培市飛往基加利市的布魯塞爾航空班機,乘客名單上有奧黛蕾的名字。此外,他們通過國際刑警去當地旅館搜查過,並在基加利市的一家飯店發現奧黛蕾曾在那裡過夜,時間就在班機抵達的那天晚上。南瓜警監念出他寫的筆記,說奧黛蕾下榻的是大猩猩飯店!奧黛蕾之所以還在失蹤人口名單上,是因為警方不知道她現在身在何處,而海外寄來的一張明信片實際上並不足以改變她的失蹤狀態。
「再說,我們現在說的可不是什麼文明國家,」南瓜警監揚起雙臂,「那裡有胡圖族和圖西族什麼的,他們光是拿大刀互砍就死了近百萬人,懂我的意思嗎?」
哈利看見卡雅閉上眼睛,南瓜警監用校長的口吻和胡亂穿插的獨立句子,說明人命在非洲多不值錢,當地的人口買賣是人人皆知的現象,奧黛蕾有可能被綁架,被迫寫下明信片,只因黑人在金髮挪威女子身上可以賺到的錢,等於他們一年的薪水。
哈利檢視明信片,試著隔絕南瓜警監的說話聲。一座圓錐形高山,山頂雲霧繚繞。他抬眼看去,只見名字已被他遺忘的南瓜警監清了清喉嚨。
「對吧,你們偶爾也可以了解的,對不對?」南瓜警監對哈利露出狡獪的微笑。
哈利站了起來,說奧斯陸還有工作等著他們,不知道德拉門市警方能否將明信片掃描下來,替他們用電子郵件寄出去。
「要寄去給筆跡專家看嗎?」南瓜警監問道,明顯露出不悅的表情,仔細看了看卡雅寫下的電郵地址。
「是火山專家,」哈利說,「我想請你把照片寄給他,看他能不能認出這座山。」
「認出這座山?」
「他是專家,走遍世界各地觀察火山。」
南瓜警監聳聳肩,但仍點了點頭,送他們走到大門。哈利問本地警方是否查過奧黛蕾離開后的手機通話記錄。
「我們知道自己的分內工作,霍勒。」南瓜警監說,「我們沒查到撥出的電話,但你可以想象盧安達那種國家的手機電信網路……」
「我沒辦法想象,」哈利說,「我沒去過那裡。」
「明信片!」卡雅呻吟一聲。他們站在一輛沒有標誌的警車旁,這輛警車是他們從警署開來的公務車。「飛往盧安達的機票和飯店記錄!你那個在卑爾根的計算機怪咖朋友怎麼會查不到這些?害我們來這該死的德拉門市浪費半天時間!」
「我還以為你會心情好呢,」哈利說,打開車門,「你交了一個新朋友,而且奧黛蕾說不定根本沒死。」
「那你心情好嗎?」卡雅問道。
哈利看了看車鑰匙:「想開車嗎?」
「想!」
二十分鐘后,他們回到了奧斯陸。說也奇怪,一路上居然沒有一台測速照相機發出閃光。
他們一致同意先把較輕的物品、辦公用品和抽屜搬回警署,隔天再搬重物。他們將物品放上推車,哈利當初就是用這台推車把辦公用具推來的。
「你有辦公室了嗎?」卡雅問道。他們走在地下通道中,她的聲音產生了縈繞不去的回聲。
哈利搖了搖頭:「先把東西放進你的辦公室。」
「你申請辦公室了嗎?」卡雅問道,停下腳步。
哈利繼續往前走。
「哈利!」
哈利停下腳步。
「你問過我父親的事。」他說。
「我不是有意要……」
「不是,當然不是,可是他活不久了,等他過世以後,我就會再離開挪威。我只是想……」
「想怎樣?」
「你有沒有聽過已故警察俱樂部?」
「那是什麼?」
「已故警察俱樂部的成員都曾在犯罪特警隊服務,他們都是我關心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欠他們什麼,不過他們是我的族類。」
「什麼?」
「雖然不算什麼,但他們是我僅有的,卡雅。只有他們能讓我保持忠誠。」
「那是一個警察單位嗎?」
哈利踏出步伐:「我知道,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地球會繼續運行,世界總是不斷重新建構。故事都寫在牆壁上,現在牆壁倒塌了,新的故事要由你和你的同事來寫,卡雅。」
「你喝醉了嗎?」
哈利大笑:「我只是被打敗了。一切都結束了。不過沒關係,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哈利的手機響起,是侯勒姆打來的。
「我把漢克的傳記留在辦公桌上了。」侯勒姆說。
「我幫你拿了。」哈利說。
「那是什麼聲音?你在教堂嗎?」
「我在地下通道。」
「天哪,那裡也收得到信號啊?」
「看來這裡的手機網路比盧安達還要好。我會把書留在櫃檯。」
「這是我今天第二次聽見盧安達和手機同時出現了。告訴他們我明天會去拿書好嗎?」
「你聽見盧安達的什麼事?」
「是貝雅特說了一些關於鈳鉭金屬的事,就是嘴裡有穿刺傷口的兩名被害人牙齒上發現的那種微量金屬。」
「終結者。」
「什麼?」
「沒什麼。鈳鉭金屬跟盧安達有什麼關係?」
「鈳鉭金屬是一種稀有金屬,用在手機里,這種金屬幾乎全部產自剛果民主共和國。麻煩的是鈳鉭金屬的產地正好位於戰爭地區,沒人監視,所以有些狡獪的商人就趁亂偷取鈳鉭金屬,經過盧安達運送出來。」
「嗯。」
「回頭見啰。」
哈利正要把手機放回口袋,卻發現有一則未讀簡訊。他打開信息。
尼拉貢戈火山,上次噴發時間是二〇〇二年,它是少數火山口有熔岩湖的火山,位於剛果民主共和國戈馬市。費利斯。
戈馬市。哈利站立在原地,看著水滴從天花板的一根水管滴落。賀曼·克魯伊的刑具就是從戈馬市收集來的。
「怎麼了?」卡雅問道。
「沃斯道瑟村,」哈利說:「還有剛果。」
「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哈利說,「但我個人並不相信巧合。」他抓住推車,掉過頭。
「你要幹嗎?」卡雅問道。
「扭轉局勢,」哈利說,「我們還有超過二十四小時的時間。」
29克魯伊
今天香港的夜晚分外暖和,摩天樓將長長的影子投射在太平山上,有幾道影子十分接近賀曼·克魯伊所坐的陽台。賀曼一手拿著血紅色的新加坡司令調酒,另一手拿著電話。他一邊聆聽,一邊看著下方等待紅綠燈的車陣,車陣彎曲扭動,看上去彷彿是螢火蟲。
賀曼喜歡哈利這個人,他第一次看見這個高大健壯、一臉酒鬼相的挪威男子踏進跑馬地,將剩餘的錢賭在不會贏的賽馬上,就喜歡上了他這個人。哈利帶有侵略性的神情、傲慢的態度、警覺的肢體語言,這些都令賀曼想起年輕時在非洲當傭兵的自己。賀曼曾在非洲各地為僱主服務,替各國作戰,包括安哥拉、尚比亞、辛巴威、獅子山、賴比瑞亞。這些國家都有黑暗的過去,未來甚至更為黑暗,但最黑暗的國家要算是哈利詢問的這個:剛果。
他們最後就是在剛果找到財庫,財庫可能是以鑽礦、鈷礦、鈳鉭礦的形式出現。剛果當地的村長屬於馬伊馬伊民兵組織,認為水讓他們刀槍不入,除此之外,他是個理智的男子。在非洲,只要有鈔票,什麼事都能搞定,緊急時,拿出卡拉希尼科夫自動步槍也能搞定。一年之後,賀曼就成了有錢人。過了三年,他累積的財富遠超過任何人所能想象。他一個月前往附近的戈馬市一次,睡在床上而不是睡在叢林地上,叢林里每天晚上有一大群神秘的吸血蒼蠅從洞里飛出,讓你醒來時活像是被吃掉一半的死屍。戈馬市。戈馬市有黑熔岩、黑錢、黑美人、黑暗之罪。叢林里有一半的男人染上瘧疾,其他疾病白人醫生沒見過,因此一律歸入「叢林熱」。
賀曼一直為叢林熱所苦,雖然這病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複發,但他從未完全痊癒。他所知唯一可以治療叢林熱的就是新加坡司令調酒,這種調酒是戈馬市一個比利時人介紹給他的,這個比利時人擁有一棟豪宅,據說是由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所建造。當時剛果被稱為剛果自由邦,是利奧波德二世的私人遊戲場和藏寶箱。豪宅位於基伍湖畔,那裡的女人和日落美麗無比,可以讓人暫時忘卻叢林、馬伊馬伊民兵組織和吸血蒼蠅。
那個比利時人讓賀曼進入利奧波德二世在地窖里的小寶庫參觀,利奧波德二世的收藏無奇不有,包括世界上最先進的時鐘、罕見的武器、超乎想象的刑具、金塊、未拋光的鑽石、防腐的人頭。賀曼就是在那裡首次看見所謂的「利奧波德蘋果」。據說這種刑具是由利奧波德二世的比利時工程師開發的,用來對付冥頑不靈、不肯說出鑽礦位置的部落酋長。最早的逼問方式是利用水牛。他們在酋長身上塗抹蜂蜜,綁在樹上,然後放出一頭森林水牛,水牛便會開始舔食酋長身上的蜂蜜。這麼做是因為水牛的舌頭非常粗糙,不僅會舔去蜂蜜,還會連同人的皮肉一起舔去。但捕捉水牛很花時間,而且水牛一旦開始舔食蜂蜜,幾乎停不下來,於是利奧波德蘋果便派上了用場。從拷問者的角度來說,利奧波德蘋果並不特別有效,畢竟它會讓俘虜無法說話,但它對於在旁觀看的當地人極為有效。拷問者二度拉動線圈之後所發生的事,具有殺雞儆猴之效,下一個接受訊問的人立刻什麼都招了。
賀曼朝菲律賓籍女傭點了點頭,示意她收走空杯。
「你記得沒錯,哈利。」賀曼說,「它還在我的壁爐架上,幸好我不知道它有沒有被用過。它是個紀念品,提醒我黑暗深處有些什麼,而且效果很好。沒有,我從來沒見過或聽過它被用在別的地方。它是個結構複雜的工藝品,裡頭有很多彈簧和尖針,需要使用特別的合金來打造。是鈳鉭金屬沒錯,非常稀有。賣我這顆蘋果的埃迪·范布斯特說,世界上只有二十四個利奧波德蘋果,他有二十二個,其中一個是用二十四K金打造而成。沒錯,裡頭也有二十四根針。你怎麼知道?這個數字跟那名工程師的妹妹有關,至於是跟什麼事有關我不記得了,范布斯特說這則故事只是用來抬高價錢,他的確是個地地道道的比利時人,對吧?」
賀曼的笑聲轉變為咳嗽聲。該死的叢林熱。
「不過他應該知道那些蘋果在什麼地方。他住在戈馬市的北基伏區,就在盧安達邊界附近。地址?」賀曼又咳了幾聲,「戈馬市每天都有新的街道出現,有時熔岩還會覆蓋半座城市,所以沒有地址,哈利。不過郵局有一張清單,列出所有白人居住的地方。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住在戈馬市,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剛果人的平均壽命是三十多歲,白人也一樣。再說,戈馬市處於被圍攻的狀態。沒錯。你當然沒聽說過這場戰爭,沒有人聽說過。」
甘納·哈根目瞪口呆,看著哈利,俯身撐著辦公桌。
「你想去盧安達?」甘納說。
「只是短暫拜訪,」哈利說,「只去兩天,包含搭飛機的時間。」
「你要去調查什麼?」
「我說過了,一件失蹤人口案,失蹤者名叫奧黛蕾·費列森。卡雅會去沃斯道瑟村調查奧黛蕾失蹤前是跟什麼人去滑雪。」
「打電話請人去查一查房客登記簿不就行了?」
「荷伐斯的小屋是自助式的,」卡雅說,她就坐在哈利旁邊,「但是下榻觀光協會小屋的人都必須在房客登記簿上簽名,註明目的地。這個動作是強制性的,這樣一來,如果有人在山上失蹤,搜索隊就知道要集中搜索什麼地方。我希望奧黛蕾和她的同伴留下了全名和地址。」
哈根伸出雙手,抓了抓他的地中海髮型:「這些都跟其他命案無關?」哈利嘟起下唇:「據我們所知沒有,長官。你認為呢?」
「嗯。為什麼我要在你這趟行程上花費這麼多的差旅預算?」
「因為人口販賣是首要調查工作,」卡雅說,「司法部這個星期稍早才這樣對媒體表示過。」
「反正呢,」哈利說,伸展雙臂,雙手抱在腦後,「這趟行程有可能發現其他線索,幫助我們偵破其他案件。」
哈根凝視著哈利,陷入沉思。
「長官。」哈利補上一句。
30房客登記簿
黃色的車站建築十分簡樸,車站上的標誌顯示他們已抵達沃斯道瑟村。卡雅看了看時間,十點四十四分,火車準時到站。她朝窗外看去。陽光照耀在覆雪平原及白得有如瓷器的山脈上。沃斯道瑟村除了幾棟屋舍和一家兩層樓旅館之外,儘是光禿禿的岩石,真要說的話,就是這裡還有幾棟小屋零星散布,以及幾叢無所適從的小灌木,但基本上這裡仍是一片荒野。車站旁孤零零地停著一輛休旅車,車子幾乎停到了月台上,引擎打到空擋。從車廂內向外看去,外頭似乎連一絲微風也沒有,但卡雅一下火車,就感覺冰寒空氣穿透她的衣服,穿透她身上特別保暖的內衣、防寒外套和雪靴。
一個人跳下休旅車,朝她走來,低垂的冬日陽光從那人身後射來。卡雅眯起雙眼。那人踏著輕快自信的腳步,臉上掛著聰穎的微笑,伸出一隻手。卡雅全身僵硬。那人宛然便是艾文。
「我叫亞斯拉克·克隆利,」男子說,堅定地握了握卡雅的手,「我是郡警。」
「我叫卡雅·索尼斯。」
「這裡跟低地不一樣,很冷對不對?」
「沒錯。」卡雅說,報以微笑。
「我今天沒辦法跟你去小屋,因為發生了雪崩事故,一條隧道封閉,車輛必須繞道。」克隆利問也不問,就拿起卡雅的滑雪板甩到肩上,朝休旅車走去,「不過我已經請山間小屋的管理員歐特·於默載你過去,這樣可以嗎?」
「可以。」卡雅說,覺得再高興不過,因為這表示她可以跳過一大堆問題,比如奧斯陸警方為什麼突然對德拉門市的人口失蹤案感興趣。
克隆利送卡雅到大約五百米外的一家旅館。旅館門口的雪地里停著一輛黃色雪地摩托,車旁站著一名男子,身穿紅色滑雪服,頭戴附有耳罩的皮帽,圍巾圍到嘴巴處,臉上戴著一副大防風鏡。
男子推高防風鏡,含糊地報上姓名。卡雅看見男子的一隻眼睛覆蓋著透明的白色薄膜,彷彿眼珠上灑了牛奶。男子的另一隻眼睛大剌剌地將卡雅從頭到腳打量一番。他站得抬頭挺胸,姿態彷彿年輕人,容貌卻頗為蒼老。
「我叫卡雅,謝謝你臨時接到通知趕來。」她說。
「我領了薪水。」歐特·於默說,看了看錶,拉下圍巾,吐了口口水。卡雅看見於默沾有煙垢的牙齒上戴了矯正牙套,閃閃發光。他吐出來的那口煙草在冰面上形成一個黑色星星。
「希望你吃過也尿過了。」
卡雅笑了幾聲,於默已騎上雪地摩托,背對著她。
她朝克隆利望去,見他已經把她的滑雪板和滑雪杖牢牢綁在雪地摩托上,讓它們與車身平行,和於默的滑雪板和一捆物品綁在一起,那捆物品看起來是一根根紅色炸藥和一把配備望遠瞄準器的步槍。
克隆利聳了聳肩,再度露出孩子氣的微笑:「祝你好運,希望你能找到……」
他的聲音淹沒在引擎的怒吼聲中。卡雅趕緊爬上雪地摩托。她看見摩托車設有把手,不禁鬆了口氣,這樣她就可以抓住把手,不必抱住白眼老人的身體。雪地摩托排放出來的廢氣包圍他們,接著他們的身體就開始顛簸搖晃。
於默利用膝蓋站立,把膝蓋當作吸震器,並運用身體來平衡雪地摩托。他駕駛雪地摩托經過旅館和雪堆,進入較為柔軟的雪地,斜斜地爬上第一座緩坡。雪地摩托來到坡頂,北邊的風景一覽無遺,卡雅看見一望無際的皚皚雪地在他們面前鋪展開來。於默轉過身來點頭以示詢問。卡雅也對他點了點頭,表示沒問題。於默加快速度,卡雅看見房屋在摩托車履帶噴起的白雪之間逐漸消失。
卡雅常聽說雪地平原會讓人聯想到沙漠,但這片雪地只令她想起她和艾文在賽船上共度的日夜。
雪地摩托穿越偌大的空曠雪地。雪和風抹去、擦去、撫平了地形輪廓,直到整個地表化為一片廣大汪洋。哈靈山高高聳立,宛如一道兇猛險惡的大海浪。雪地摩托不會突然晃動,車身的重量和柔軟的雪地讓行進有了緩衝,行駛之際十分輕柔平順。卡雅小心地揉了揉鼻子和臉頰,促進血液循環,她見過小凍瘡對臉部造成嚴重影響的例子。引擎的單調吼聲和令人安心的單調地形令卡雅昏昏欲睡,直到引擎停止運轉,雪地摩托停止前進。卡雅醒過來,看了看錶。她的第一個念頭是引擎熄火了,他們距離文明世界至少四十五分鐘車程。這個距離滑雪要花多長時間?三小時,還是五小時?她毫無頭緒。於默跳下車,鬆開雪地摩托上的滑雪板。
「是不是出了問題?」卡雅開口說道,又閉上嘴,看見於默站起來,朝他們前方的小山谷伸手指了指。
「荷伐斯小屋。」於默說。
卡雅眯起雙眼,透過太陽眼鏡向前望去。的確,山腳下有一棟黑色小屋。
「為什麼我們不直接……」
「因為人們很愚蠢,所以我們得悄悄地靠近小屋。」
「悄悄地?」卡雅說,趕緊跟著於默扣上滑雪板。
於默揚起滑雪杖,指向山的一側:「如果我們把雪地摩托騎進這麼狹小的山谷,引擎聲就會在山谷里來回反射,鬆動剛落地不久的雪……」
「造成雪崩。」卡雅說。她記得有一次父親去阿爾卑斯山旅行回來之後告訴她,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有超過六千名軍人死於雪崩,而大部分的雪崩是由大炮的聲波引起的。
於默停下片刻,面對卡雅:「那些來自城市的大自然愛好者自以為聰明,把小屋建在有山遮蔽的地方,所以這棟小屋遲早也會被雪覆蓋。」
「『也』?」
「荷伐斯小屋建造至今才不過三年,今年是它面對可能造成雪崩的積雪的第一個冬天,很快就會有更多危險積雪出現。」
於默朝西邊指去。卡雅以手遮眉,在覆雪的地平線上看見他所指之物。灰白色的層積雲在蔚藍色的背景前方層疊堆起,狀如蘑菇。
「那些雲會下一整個禮拜的雪。」於默說,解開雪地摩托上的步槍,扛在肩上,「如果我是你,會動作快,而且不會大叫。」
他們靜靜地進入山谷。一進入陰影地帶,卡雅就覺得氣溫驟降,窪地里充滿冰冷空氣。
他們來到黑色木屋旁,脫下滑雪板放在牆邊。於默從口袋裡取出鑰匙,插入門鎖。
「來這裡過夜的房客要怎麼進去?」卡雅問道。
「他們會買萬能鑰匙,萬能鑰匙可以用於觀光協會分佈在全國各地的四百五十棟小屋。」於默轉動鑰匙,壓下門把,推動大門,門卻動也不動。他低低咒罵一聲,用肩膀抵住大門,用力一推。門板離開門框,發出尖銳的聲響。
「小屋在寒冷天氣會收縮。」於默喃喃地說。
裡頭漆黑一片,瀰漫著石蠟和柴火爐子的氣味。卡雅觀察小屋,她知道住宿步驟十分簡單,滑雪客進來,在房客登記簿上填寫數據,找一張床,如果人太多就找一張床墊,去廚房點燃柴火,用爐子和廚具自行烹煮食物。滑雪客如果食用柜子里的食物,就自行在錫罐里放錢。住宿費可以放進錫罐,或填妥銀行授權單。所有費用的支付都基於滑雪客的良知和道德品行。
小屋有四間面朝北方的客房,每間客房有四個鋪位,起居室面向南方,以傳統方式裝潢,裡頭擺設著堅實的松木傢具。起居室有個開放式大壁爐,創造出家庭的溫馨感,燃燒木柴的火爐可以提高加熱效率。卡雅算了算,餐桌可坐十二到十五人,滑雪客若擠一擠,睡在地上和床墊上,那麼可容睡覺的人數是這個數字的兩倍。她想象燭光和爐火的閃爍亮光照耀在熟悉和陌生的臉龐上,滑雪客一邊喝啤酒或葡萄酒,一邊聊著白天的滑雪經驗和隔天的滑雪計劃。艾文臉色紅潤,對她微笑,在一個陰暗角落向她舉杯致敬。
「房客登記簿在廚房。」於默說,指了指其中一扇門,依然戴著帽子和手套站在大門口,看起來相當不耐煩。卡雅握住門把,正要壓下,這時一個影像閃現腦海,那是郡警克隆利的影像,他看起來神似艾文。她知道這個念頭會再度出現,只是不知何時。
「你可以幫我開門嗎?」卡雅說。
「啊?」
「門卡住了,」卡雅說,「因為天氣冷。」
她閉上眼睛,聆聽於默走上前來,吱的一聲推開了門,感覺他驚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張開眼睛,走進廚房。
廚房有一股微微的腐臭油脂氣味。卡雅的視線掃過房內和櫥櫃時心跳加快了,她看見窗戶下方的料理台上放著一本用黑色皮革裝訂的簿子,用尼龍繩綁在牆上。
卡雅吸了口氣,朝簿子走去,翻開來。
簿子里是滑雪客留下的一頁又一頁簽名,他們多半遵照規則,在上頭註明下一個目的地。
「其實我本來打算這個周末來這裡替你們查看房客登記簿,」卡雅聽見於默在她背後說,「但顯然警方等不及了,對不對?」
「對。」卡雅說,尋找日期,翻動簿頁。十一月。十一月六日。十一月八日。她翻回前一頁,又翻回前一頁。沒有。十一月七日不見了。她將房客登記簿平攤在料理台上。鋸齒狀的撕痕直直立起。有人把那一頁撕掉了。
31基加利市
盧安達首都基加利市的機場雖然小,卻十分現代化,而且管理良好,相當出人意料。但哈利的經驗告訴他,通過國際機場,通常只能看出這個國家的一點兒端倪,甚至完全看不出來。比如說,印度孟買的機場平靜有效率,紐約的肯尼迪國際機場偏執而混亂。通關隊伍稍微往前移動,哈利跟著前進。室內溫度相當宜人,他卻感覺汗水從棉質薄襯衫底下的肩胛骨之間流下。他回想在阿姆斯特丹的史基浦機場看見的人影。他在奧斯陸搭乘的班機降落史基浦機場時誤點,他只好在機場走道上流汗奔跑,奔過一扇扇登機門,趕搭飛往烏干達首都坎帕拉市的班機。登機門依照字母和數字排列,數字越來越大。他奔越走道時,眼角餘光掃過一個人影,那人影有點兒熟悉。他處在背光位置,人影又太過遙遠,因此他並未看清臉孔。他趕上了飛機,成為最後一名登機的旅客。登機之後,他做出結論:很顯然,那人影並不是她。這種事發生的概率有多高?那人影身旁的男孩不可能是歐雷克,歐雷克不可能長那麼快。
「下一位。」
哈利走到窗前,遞出護照、入境卡、從網上列印下來的簽證申請表和簽證申請費六十美元。
「公務嗎?」海關人員問道,哈利和海關人員目光相觸。那是一名男性海關人員,身材高瘦,膚色黑得可以反射燈光。可能是圖西族人,哈利心想。如今圖西族控制了盧安達國界。
「對。」
「要去哪裡?」
「剛果。」哈利說,接著用當地名稱說明他要去的國家。
「是剛果金10。」海關人員糾正說。
海關人員又指了指哈利在飛機上填寫的入境卡:「這上面說你要住在基加利市的大猩猩飯店。」
「只有今天晚上,」哈利說,「明天我就要去剛果,在戈馬市住一個晚上,然後再經過這裡回家,從戈馬市來這裡的車程比金沙薩市短。」
「祝你旅途愉快,大忙人。」身穿制服的海關人員露出熱誠的微笑,在哈利的護照上啪的一聲蓋了章,交還給他。
半小時后,哈利填妥大猩猩飯店的住宿登記表,簽了名,拿到房間鑰匙,鑰匙上掛著一隻木質大猩猩。哈利躺上客房床鋪,這時距離他離開奧普索鄉的家已過了十八小時。他凝視床尾呼呼作響的電風扇,電風扇雖然旋轉得歇斯底里,卻似乎沒吹出什麼空氣。他知道今晚是睡不著了。
司機請哈利叫他喬就可以了。喬是剛果人,說一口流利的法語,英語卻十分蹩腳,他是戈馬市挪威救援組織的聯絡人替哈利雇來的。
「八十萬。」喬說,他駕著路虎越野車,開上坑坑窪窪卻仍能完全發揮功用的柏油路面,曲曲折折地行駛在綠色草地和山坡之間,山坡從上到下都種滿作物。有時喬會大發善心,踩下剎車,避免撞到在馬路上行走、騎單車、搬貨物的人,通常這些路人都會在車子即將撞上他們的最後一刻躍開,保住性命。
「胡圖族在一九九四年只花了四星期就殺了八十萬人,他們只因為對方是圖西族人,就攻擊自己的同胞和老鄰居,用大砍刀亂砍亂殺。電台宣傳說,如果你的丈夫是圖西族人,那麼你身為胡圖族人,就有責任殺了他。好多人沿著這條路逃跑……」喬朝車窗外指了指,「屍體成堆,有些地方根本無法通行,禿鷹高興得不得了。」
路虎繼續行駛,車內一片靜默。
車子經過兩名男子,他們抬著一根杆子,杆子上綁著一頭大型貓科動物,孩童跟在後頭跳舞歡呼,用棍子戳刺那頭死了的大貓。它身上的毛皮已被太陽晒乾,出現一塊塊黯淡色斑。
「他們是獵人?」哈利問道。
喬搖搖頭,瞥了後視鏡一眼,夾雜著英法語回答說:「被車撞死的,jecrois(應該沒錯),那隻大貓幾乎不可能被獵殺,它很罕見,活動地域很廣,只在晚上獵食,白天躲起來,融入環境。我想它是非常寂寞的動物,哈利。」
哈利看著男男女女在農地里工作,有時路上會出現重型機具,或有工人正在修路。車子駛進山谷,哈利看見一條正在興建中的高速公路。身穿藍色學校制服的孩童在野地里踢足球,準備射門。
「盧安達是個好國家。」喬說。
兩個半小時后,喬往擋風玻璃外伸手指去:「那是基伍湖,很美,很深。」
偌大的湖面似乎映照著上千個太陽,湖的另一頭就是剛果民主共和國,四周有山脈聳立,一朵白雲繚繞在山峰間。
「雲不是很多,」喬說,彷彿知道哈利的思緒,「那座是殺人山,也就是尼拉貢戈火山。」
哈利點了點頭。
一小時后,他們越過邊界,朝戈馬市前進。路旁坐著一名男子,身穿破爛外套,用急切渴盼的目光凝視著前方。喬轉動方向盤,小心地在泥濘路的坑洞之間行駛。他們前方是一輛吉普車,負責操作機關槍的軍人坐在車上,左搖右晃,用冰冷疲倦的眼神看著他們,飛機引擎的怒吼聲從他們上空傳來。
「聯合國部隊,」喬說,「帶來更多槍支和手榴彈。剛果金武裝部隊的恩孔達將軍逼近戈馬市,來勢洶洶,很多人都逃走了,變成難民,說不定范布斯特先生也逃走了,我很久沒看見他了。」
「你認識他?」
「每個人都認識范布斯特先生,但他身體里有巴馬古亞。」
「巴什麼?」
「Unmauvaisésprit(惡靈),惡魔。他會讓你渴求酒精,帶走你的情感。」
空調裝置噴出冷氣。汗水從哈利的肩胛骨之間流下。
車子停在兩排棚屋之間,哈利發現原來這裡是戈馬市的市中心。人們在幾乎難以通行的小路上,在商店之間匆匆來去。黑色大圓石沿著棚屋周圍堆疊,作為地基。地面看起來有如堅硬的黑色冰層,灰色塵埃在空氣中旋繞,瀰漫著腐臭的魚腥味。
「Là(那裡)。」喬說,指了指棚屋之間唯一一棟磚房的大門,「我在車上等你。」
哈利下車時,注意到街上有幾個男子停下腳步,對他隱隱投來危險的目光,不帶任何警告意味。那些男子知道攻擊行為在缺乏警告之下比較有效。哈利直接朝大門走去,並未左顧右盼,表示他知道自己來這裡要做什麼,也知道要去哪裡。他敲了敲門。一次、兩次、三次。該死!大老遠跑來這裡卻……
大門打開一條縫隙。
縫隙間浮現出一張爬滿皺紋的白色臉龐,對哈利投以詢問的目光。
「埃迪·范布斯特?」哈利問道。
「Ilestmort(他死了)。」男子說,聲音粗啞,聽起來彷彿是死前發出的咯咯聲。
哈利還記得學校教的一些法文,聽得懂男子說埃迪已經死了。哈利試著用英文說:「我叫哈利·霍勒,是香港的賀曼·克魯伊介紹我來找范布斯特的,我對利奧波德蘋果有興趣。」
男子的眼睛眨了兩下,將頭探出門外,左右查看,又把門打開了些。「Entrez(進來)。」他說,示意哈利入內。
哈利低頭進入低矮門框,及時彎曲膝蓋,因為裡頭的地面比外頭低了二十厘米。
屋內除了有焚香的氣味,還有一種熟悉的氣味,那是老人喝了好幾天酒所發出的甜膩臭味。
哈利的眼睛適應黑暗之後,發現那個矮小虛弱的老人身穿優雅的酒紅色絲質睡袍。
「你說的是北歐口音,」范布斯特用英語說,口音很像比利時偵探赫爾克里·波洛。他將一根香煙插進雙唇之間夾著的黃色煙嘴:「讓我猜猜看,你絕對不是丹麥人,可能是瑞典人,但我想你是挪威人,對不對?」
一隻蟑螂從埃迪背後的牆壁縫隙之間探出觸角。
「嗯。你是口音專家?」
「只是消遣而已,」范布斯特說,覺得受寵若驚,開心不已,「像比利時人這種小國的國民,必須學著以外在而不是內在來判斷。賀曼最近如何?」
「他很好。」哈利說,朝右望去,看見兩雙百無聊賴的眼睛正看著他,一雙眼睛來自裱框的肖像,肖像人物留著灰色長須,鼻子堅挺有力,頭髮甚短,衣服上有肩章、鏈條和佩劍。除非哈利看走了眼,否則那應該就是利奧波德國王。另一雙眼睛屬於床上側躺的女子,只在臀部蓋著一張毯子,上方的窗戶光線落在她嬌小柔軟的年輕乳房上。她露出一絲微笑,響應哈利的點頭示意,同時露出一顆大金牙,在白色牙齒之間十分顯眼。女子絕對不可能超過二十歲。哈利在女子細腰後方的牆上看見一根被敲進龜裂灰泥的螺栓,螺栓上垂掛著一條粉紅色手帕。
「這是我太太,」矮小的比利時人說,「呃,其中一個太太。」
「范布斯特太太?」
「差不多。你想買蘋果?你有錢嗎?」
「我想先看貨。」哈利說。
范布斯特走到大門前,吱的一聲打開,朝外窺去,然後關上並鎖緊:「只有司機跟你來?」
「對。」
范布斯特呼出一口煙,眯起的雙眼在皮膚皺褶之間打量哈利。
他走到屋子角落,踢開地毯,彎下腰,拉動一個鐵環。一道活板門應聲打開。比利時人對哈利招了招手,示意他先進地窖再說。哈利根據經驗,分析對方此舉只是為了小心起見,於是照做。一道樓梯向下延伸到漆黑之中。哈利走下七個台階,踏上堅實地面。電燈亮起。
哈利環視四周,看見地窖的天花板為正常高度,地面是平整的水泥地,三面牆壁前擺滿架子和柜子,架上放著先進武器:常見的葛拉克手槍、他也有的史密斯威森點三八手槍、一盒盒子彈、一把卡拉希尼科夫自動步槍。哈利從未拿過這種正式名稱叫作AK-47的著名自動步槍,他伸手撫摸步槍的木質槍托。
「它屬於一九四七年生產的第一批步槍。」范布斯特說。
「看來這裡每個人都有一把這種步槍,」哈利說,「聽說這是非洲最常見的死因。」
范布斯特點了點頭:「這有兩個簡單原因。第一,冷戰結束后,共產國家開始在這裡出口卡拉希尼科夫自動步槍,和平時期一把步槍只值一隻肥雞,戰爭時期也不超過一百美元。第二,不管你怎麼對待它,它都會正常運作,這一點在非洲很重要。莫三比克人非常喜歡卡拉希尼科夫自動步槍,甚至把它畫在國旗上。」
哈利的目光停留在一個黑色盒子上,盒子表面慎重地印著幾個字。
「那玩意兒跟我想的一樣嗎?」哈利問道。
「馬克林步槍,」埃迪說,「一種罕見的步槍,生產數量非常少,因為它是個設計上的失敗,槍身太重,口徑太大,只能用來獵殺大象。」
「還有人類。」哈利輕聲說。
「你知道這種步槍?」
「它配備全世界最優秀的望遠瞄準器,不一定要用來射殺一百米外的大象,作為暗殺武器非常理想。」哈利的手指撫摸著槍盒,往日回憶湧現腦海,「對,我知道這種步槍。」
「可以便宜賣給你,三萬歐元。」
「這次我不是來找步槍的。」哈利轉身面對地窖中央的架子,架上的古怪白色面具對他做出怪臉。
「那是馬伊馬伊組織的聖靈面具,」范布斯特說,「他們認為身體只要泡過聖水,就不怕敵人的子彈,因為子彈會化為水。馬伊馬伊游擊隊隊員會帶弓箭上戰場對抗政府軍隊,頭戴浴帽,身上掛著浴缸塞當作護身符。我不是說笑,先生。當然了,他們被掃殺殆盡,但馬伊馬伊游擊隊隊員喜歡水和白色面具,也喜歡敵人的心臟和腎臟,稍微拿來烤一下,搭配玉米泥吃下肚。」
「嗯,」哈利說,「我沒想到這麼簡單的一棟房子居然有完整的地窖。」
范布斯特咯咯輕笑:「地窖?這是一樓,原本的一樓,三年前的火山爆發前是一樓。」
哈利恍然大悟。黑色卵石,黑色冰層,一樓地面比街道低。
「熔岩。」哈利說。
埃迪點了點頭:「熔岩直接穿過市中心,燒毀了我在基伍湖畔的房子。這裡所有的木造房子都被燒成灰燼,這棟磚房是唯一屹立不搖的屋子,但有一半被埋在熔岩里。」他指了指牆壁:「三年前這裡是大門,外面是街道。後來我買下這棟房子,在你進來的地方裝上新的大門。」
哈利點了點頭:「幸好熔岩沒有燒毀大門,流進屋裡。」
「你可以看見,窗戶和門口都設在背對尼拉貢戈火山的方向。這已經不是它第一次噴發了,那座該死的火山每隔十年或二十年,就會對這座城市噴發熔岩。」
哈利揚起一道眉毛:「那人們還回來這裡居住?」
范布斯特聳聳肩:「歡迎來到非洲。不過呢,如果你想把麻煩的屍體處理掉,火山就非常有用,這在戈馬市是非常常見的問題,當然你也可以把屍體沉入基伏河,不過屍體還是會留在河裡。要是利用尼拉貢戈火山的話……大家都以為每一座火山都有炙熱冒泡的紅色岩漿湖,其實不然,只有尼拉貢戈火山才有。那裡的岩漿湖高達一千攝氏度,東西丟下去只會發出噝的一聲就沒了,完全揮發成氣體。這是戈馬人唯一能上天堂的機會。」他發出短促的大笑聲,「我就目睹過一個太過激動的鈳鉭金屬獵人,用鐵鏈把一個酋長的女兒綁起來,垂入火山口,因為那個酋長不肯在文件上簽字,讓出土地上的採礦權。酋長女兒被垂降到岩漿湖上方二十米時,頭髮開始著火。到上方十米時,身體開始像蠟燭一樣燒起來。再下去五米,就開始滴落。我說得一點兒也不誇張,她的皮膚、肌肉,紛紛從骨頭上脫落……你有興趣的是這個嗎?」范布斯特打開柜子,拿出一個金屬球。金屬球閃閃發光,上頭鑿有小孔,體積小於網球,一條線圈從一個較大的開口垂落下來。這個刑具跟哈利在賀曼家見過的一模一樣。
「它還能用嗎?」哈利問道。
范布斯特嘆了口氣,用小指鉤住線圈,往外一拉。砰的一聲巨響,金屬球跳進了比利時人手中。哈利看得目不轉睛,只見小孔內彈出了狀似天線的物體。
「可以給我看看嗎?」哈利問道,伸出手。范布斯特將金屬球遞給哈利,十分警覺地看著哈利數算天線。
哈利點了點頭。「二十四根。」他說。
「就跟蘋果的製造數量一樣,」范布斯特說,「這個數字對設計製造這種蘋果的工程師具有象徵意義,因為這是他妹妹自殺的年紀。」
「你柜子里有幾顆蘋果?」
「只有八顆,包括這顆黃金特別版。」范布斯特拿出另一顆金屬球,那顆球在燈光下閃著金色霧面光芒,他隨即把球放回柜子,「但這顆是非賣品,你得殺了我才能拿到它。」
「所以說自從克魯伊買了他的那顆之後,你賣掉了十三顆?」
「而且每一顆的價錢都越來越高。這是穩賺不賠的投資,霍勒先生。古代刑具有一群忠實愛好者,他們花錢毫不手軟,croyez-moi(相信我)。」
「我相信你。」哈利說,試著壓下其中一根天線。
「它是由彈簧驅動的,」范布斯特說,「線圈一旦拉出,受害者就沒辦法從嘴裡把蘋果拿出來,其他人也拿不出來。如果你想讓環脊縮回去,就不要執行第二步驟,請不要再拉動線圈。」
「第二步驟?」
「給我。」
哈利將金屬球交還給范布斯特。他小心地用一支原子筆穿過線圈,水平拿著原子筆,高度跟金屬球一樣,然後把球放開。線圈一被拉緊,金屬球立刻又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利奧波德蘋果在原子筆下方十五厘米處不住地顫動,每根天線都射出一根尖刺,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faen(我操)!」哈利用挪威語咒罵一聲。
范布斯特露出微笑:「馬伊馬伊組織稱它為『太陽之血』。這美妙的玩意兒有好幾個名字。」他將利奧波德蘋果放在桌上,再把原子筆插入線圈出口,用力按壓。砰的一聲,尖刺和天線縮了回去,那顆皇家蘋果回復了原本的圓滑外觀。
「很厲害,」哈利說,「這要賣多少錢?」
「六千美金,」范布斯特說,「通常我每賣出一顆,都會往上調整價錢,但你可以用我上次出售的價錢買到。」
「為什麼?」哈利問道,食指撫摸著平滑的金屬表面。
「因為你大老遠跑來這裡,」范布斯特說,朝地窖里呼出一口煙,「還有我喜歡你的口音。」
「嗯。誰是上一個買主?」
范布斯特咯咯一笑:「我不會告訴你的,就好像不會有人知道你來過這裡一樣,我絕對不會把你的事告訴其他買家。這樣你可以放心了吧,呃……這位先生?你看,我已經忘記你叫什麼名字了。」
哈利點了點頭。「六百。」他說。
「你說什麼?」
「六百美金。」
范布斯特發出同樣短促的咯咯笑聲:「太荒唐了,但這個價錢正好可以去參加三小時的導遊行程,參觀大猩猩自然保護區。你是不是比較想去參加這種行程呢?霍勒先生?」
「皇家蘋果你可以留著,」哈利說,從背包里拿出薄薄一沓二十元美鈔,「我給你六百美金,換取蘋果買主的資料。」
哈利將那沓美鈔放在范布斯特面前的桌上,再放上警察證。
「我是挪威警察,」哈利說,「目前至少有兩名挪威女子死在你獨家販賣的這種刑具下。」
范布斯特俯身查看那沓鈔票和警察證,並未觸碰。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真的很抱歉,」范布斯特說,聲音聽起來似乎更為粗啞,「相信我,我的個人機密資料可不只值六百美金。如果我把來這裡買過東西的人都說出來,那我的壽命……」
「你應該擔心你在剛果監獄里會剩下多少壽命才對。」哈利說。
范布斯特又發出大笑:「得了吧,霍勒。戈馬市警察局局長正好是我的朋友,再說呢……」他揮舞著雙手,「我又沒犯什麼法。」
「你有沒有犯什麼法無關緊要,」哈利說著,從胸前口袋拿出一張照片,「挪威是剛果最重要的援助國家,只要挪威當局打電話去金沙薩,指名道姓說你不肯合作,不願意提供有關一起挪威雙重命案的兇器資料,你想會發生什麼事?」
范布斯特笑不出來了。
「你不會被誤判任何罪名,哎呀,絕對不會。」哈利說,「你只是會被羈押,這可不能跟刑責搞錯。當命案正在調查中時,羈押關係人是明智而審慎的決定,因為證據可能遭到破壞。但你同樣會被關進監獄,而且這次的調查可能會花很長一段時間。你有沒有看過剛果監獄里長什麼樣子,范布斯特?應該沒有吧,沒有多少白人看過。」
范布斯特將睡袍裹緊了些,眼睛盯著哈利,口中咬著煙嘴。「好,」他說,「一千美金。」
「五百。」哈利說。
「五百?可是你……」
「四百。」哈利說。
「成交!」他大吼,雙臂高高揚起:「你想知道什麼?」
「我什麼都想知道。」哈利說,背倚牆壁,掏出一包香煙。
半小時后,哈利走出范布斯特的磚房,坐上喬的路虎越野車,這時夜已降臨。
「去飯店。」哈利說。
飯店就在湖畔。喬警告哈利,不可以下水游泳,原因之一是湖裡有幾內亞寄生蟲,進入體內很難察覺,直到有一天小蟲在肌膚底下鑽來鑽去。原因之二是湖底會冒出沼氣,形成大型泡泡,吸入之後會導致昏迷,使人溺斃。
哈利坐在陽台上,往下看著兩隻長腿動物行走在被燈光照亮的草地上,姿態宛如長腳鷸,看上去彷彿是披著孔雀外衣的紅鶴。被泛光燈照亮的網球場上,兩名黑人少年正在打網球,打的是兩顆非常破爛的網球,看起來彷彿兩卷襪子,在破了一半的網子之間飛來飛去。飯店屋頂的上空不時有飛機轟然飛過。
哈利聽見飯店酒吧傳來酒瓶的叮叮聲響,酒吧距離他所坐的陽台正好六十八步,他進來時數過。他拿出手機,撥打卡雅的號碼。
卡雅聽見他的聲音似乎很高興,反正就是高興。
「我被大雪困在沃斯道瑟村,」卡雅說,「這裡下的不只是大雪,是超級大雪,但至少有人邀請我共進晚餐,而且房客登記簿很有意思。」
「哦,是嗎?」
「我們想找的那一天,整頁都不見了。」
「果然。你有沒有查看……」
「有,我查過上面有沒有指紋,或字跡是不是印到了下一頁。」卡雅咯咯笑道,哈利猜想她應該喝了好幾杯葡萄酒。
「嗯,我想問的是……」
「有,我查過前一天和后一天的記錄,可是小屋那麼簡陋,幾乎沒有人會住超過一個晚上,除非被大雪困住,況且十一月七日那天天氣晴朗。不過這裡的警官答應我,會替我去查附近小屋在十一月七日前後的房客記錄,看看那天滑雪到荷伐斯小屋下榻的滑雪客可能有誰。」
「很好,看來我們已經開始有眉目了。」
「也許吧,你那邊呢?」
「我這邊恐怕沒什麼發現。我找到了范布斯特,但是跟他交易的十四名買主都不是北歐人,這一點他十分確定。我拿到了六個姓名和地址,這些人都是眾所周知的收藏家,僅此而已。至於另外那兩顆蘋果,范布斯特正好知道它們都還在加拉加斯市一名收藏家的手中。你查過奧黛蕾和她的簽證嗎?」
「我打電話問過瑞典的盧安達領事館。我必須承認,原本我以為他們做事一團亂,結果一切都井然有序。」
「盧安達可是剛果的小大哥。」
「他們有一份奧黛蕾的簽證申請表複印件,日期也符合。簽證的有效期已經過了,但他們當然不知道奧黛蕾現在在哪裡。他們要我聯絡基加利市的移民單位,也給了我電話。我打去問,結果像人球一樣被各個辦公室丟來丟去,最後電話轉到一個會說英文、了解情況的人手中,他說盧安達在這方面沒和挪威簽訂合作協議,所以他感到很遺憾,必須婉拒我的要求,還禮貌地祝我和我的家人長命百歲、幸福美滿。所以你也沒什麼收穫啰?」
「沒有。我把奧黛蕾的照片拿給范布斯特看,他說唯一一個跟他買過東西的女人有一頭赭紅色鬈髮,說話有東德口音。」
「東德口音?有這種口音嗎?」
「我不知道,卡雅。那個男人穿著睡袍走來走去,抽煙用煙嘴,是個酒鬼,還是個口音專家。我盡量把注意力放在案子上,然後離開。」
卡雅大笑。哈利敢打包票,卡雅喝的一定是白酒,喝紅酒不會那麼愛笑。
「不過我有個想法,」哈利說,「入境卡。」
「怎樣?」
「旅客必須在入境卡上填寫第一天晚上的過夜地點,如果基加利市的海關單位保存了入境卡,而且上頭有其他信息,例如轉遞地址,說不定就可以查出奧黛蕾去了哪裡。這可能會是一條線索。據我們所知,她可能是唯一知道荷伐斯小屋那晚住了哪些人,而且現在仍然活著的人。」
「祝你好運,哈利。」
「也祝你好運。」
哈利掛上電話。當然了,他可以問卡雅她要和誰共進晚餐,但對方如果跟調查工作有關,她應該會主動說明。
哈利坐在陽台上,直到酒吧打烊,酒瓶的叮叮聲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樓上開著的窗戶傳出的做愛聲,那是嘶啞單調的喊叫,令他想起翁達斯涅鎮的海鷗叫聲。他和爺爺在翁達斯涅鎮總是天一亮就起床,準備去釣魚。他父親從不跟他們一起去釣魚,這是為什麼?為什麼他從未想過這件事?為什麼他不曾憑直覺知道父親在漁船上感到不自在?當時五歲的他,是否了解父親選擇受教育,離開農場,就是為了不必坐在漁船上?無論如何,父親想返回翁達斯涅鎮,在那裡長眠安息。生命是奇妙的,至少死亡是奇妙的。
哈利點燃香煙。夜空無星,除了尼拉貢戈火山口燒著的紅色火光之外,這裡的夜晚漆黑一片。一隻昆蟲螫了他一口,令他感到刺痛。瘧疾。沼氣。基伍湖在遠處閃閃發光,很美,很深。
山間傳出轟隆聲,越過湖面傳送而來。那是火山噴發還是打雷?哈利抬頭仰望。又是轟隆一聲,回蕩山間。另一個回聲從遠處傳來,同時抵達哈利耳中。
很深。
他睜大眼睛,看入黑暗,幾乎沒察覺天空打開,大雨傾盆而下,淹沒了海鷗的叫聲。
32警察
「幸好你在這場大雪來臨之前離開了荷伐斯小屋,」郡警克隆利說,「不然你可能會被困在那裡好幾天。」他朝飯店餐廳的大觀景窗點了點頭:「不過下大雪很漂亮,你說對嗎?」
卡雅望向窗外飄飛的大雪。艾文也是如此,無論天氣對他有利或不利,他總是對大自然的力量感到興奮不已。
「希望明天我要搭的火車可以順利穿過大雪,抵達這裡。」她說。
「對,當然。」克隆利說,他用手指撫摸酒杯的姿態,說明他並不常這樣和別人喝酒用餐,「我們會讓火車順利抵達,並查看其他小屋的房客登記簿。」
「謝謝你。」卡雅說。
克隆利伸手撥了撥亂糟糟的頭髮,露出苦澀的微笑。愛爾蘭詩人歌手克利斯·迪博夫(ChrisdeBurgh)所唱的《紅衣女子》(LadyinRed),猶如蜜糖般從音響喇叭流瀉而出。
餐廳只有另外兩名用餐的客人,都是三十開外的男子,各自坐在鋪有白色桌布的餐桌前,面前放著一杯啤酒。他們凝望窗外大雪,等待不會發生的事到來。
「這裡會不會讓人覺得寂寞?」卡雅問道。
「看情況,」這名鄉下警察說,順著卡雅的視線看去,「如果你沒有老婆或家人,就會常來這類餐廳跟大家聚一聚。」
「大家一起寂寞。」卡雅說。
「沒錯,」克隆利說,又往杯子里倒了些酒,「但我想奧斯陸也是一樣吧?」
「對。」卡雅說,「你有家人嗎?」
克隆利聳了聳肩:「我原本跟某人住在一起,但她覺得這裡的生活太單調,所以就搬去了你住的地方。我理解她的想法,住在這裡必須有一份有趣的工作才行。」
「你的工作很有趣嗎?」
「我是這麼覺得。這裡的每個人我都認識,他們也都認識我。我們會彼此幫助。我需要他們,而他們……呃……」他轉動酒杯。
「他們也需要你。」卡雅說。
「我想是的,對。」
「這很重要。」
「對,的確。」克隆利堅定地說,抬眼看著卡雅。他的眼睛宛若艾文,裡頭有歡笑的餘燼,彷彿剛發生過什麼有趣或快樂的事,就算什麼都沒發生,尤其是當什麼都沒發生的時候,更是如此。
「那歐特·於默呢?」卡雅說。
「他怎樣?」
「他放我下車之後就離開了。在這種夜晚,他都做些什麼?」
「你怎麼知道他現在不是跟老婆小孩坐在家裡?」
「我不是沒見過遁世者,克隆利警官……」
「叫我亞斯拉克就好,」他笑著說,傾斜酒杯,「看得出來你是個貨真價實的警探。以前於默不是這樣的。」
「不是嗎?」
「在他兒子失蹤之前,他是很親切的。沒錯,他有時很親切,但我想他總是藏著暴躁的脾氣吧。」
「我以為於默那樣的男人是孤家寡人。」
「想想他長得那麼丑,就覺得他會娶到一個漂亮老婆。你有沒有看見他的牙齒?」
「我看見他戴矯正牙套。」
「他說這樣他的牙齒才不會變歪,」克隆利搖了搖頭,眼中滿是笑意,聲音卻並非如此,「而且那是讓他的牙齒不掉出來的唯一辦法。」
「告訴我,他的雪地摩托上綁的是真的炸藥嗎?」
「是你看見的,」克隆利說,「我可沒看見。」
「這是什麼意思?」
「這裡有很多居民無法體會在山間湖畔坐上好幾個小時,用魚竿垂釣的浪漫情懷,不過他們認為那些魚是他們自己的,可以在餐桌上享用。」
「他們把炸藥丟進湖裡?」
「等冰融化以後。」
「這樣做不是違法的嗎?」
克隆利揚起雙手表示抗辯:「我說過了,我什麼都沒看見。」
「對,你什麼都沒看見,你只是住在這裡而已。你不會也有炸藥吧。」
「只用來建車庫,我打算建一個車庫。」
「好吧。那於默的槍呢?看起來很先進,還配備望遠瞄準器什麼的。」
「是很先進。於默是獵熊高手,直到他半盲為止。」
「我看見他的眼睛了,發生了什麼事?」
「顯然他的兒子朝他潑了一杯強酸。」
「顯然?」
克隆利聳了聳肩:「只有於默自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兒子在十五歲那年失蹤,不久之後,他老婆也跟著失蹤。但這已經是十八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沒搬來這裡。從那時起,於默就一個人住在山區,他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甚至不看報紙。」
「他們是怎麼失蹤的?」
「你說呢?於默的農地周圍有很多懸崖,可能一個不小心就掉下去了。而且還有大雪。他兒子的鞋子在一場雪崩之後被人發現,但那年雪融之後,並沒有發現他兒子的屍體。像那樣在雪地里掉了一隻鞋子是很怪異的事。有人認為他兒子遇到了熊,可是據我所知,十八年前這裡沒有熊。另外也有人認為是於默乾的。」
「哦?為什麼?」
「這個嘛……」克隆利說,尾音拖得老長,「他兒子的胸部有一條醜惡的疤痕,大家都認為是於默造成的。這跟他老婆凱倫有關。」
「怎麼說?」
「他們父子倆都想爭奪凱倫。」
克隆利看著卡雅詢問的眼神,搖了搖頭:「這些都是在我搬來之前發生的事。羅伊·史迪勒是這裡最資深的警官,事發之後他前往於默家,但歐特和凱倫都在家,而且說法一致。他們說兒子去打獵,卻沒回來,但那時是四月。」
「四月不是打獵季節?」
克隆利搖了搖頭:「從此以後,再也沒人見過他兒子。第二年凱倫就失蹤了。大家認為凱倫悲慟欲絕,所以跳下懸崖,一了百了。」
卡雅察覺到克隆利的聲音中帶有些微顫抖,但判斷應該是葡萄酒的作用。
「你怎麼認為呢?」她問道。
「我認為那是真的,於默的兒子死於雪崩,在雪堆下窒息而死。雪融之後,他的屍體流進湖裡,希望是跟他母親一起長眠於湖底。」
「聽起來是比遇到熊的說法好多了。」
「呃,正好相反。」
卡雅抬眼望著克隆利,只見他眼中毫無笑意。
「被雪崩活埋,」他說,目光漫遊到窗外,望著紛飛的大雪,「那種黑暗,那種孤獨。身體動也不能動,冰雪就好像鐵鉗一樣鉗制住你,嘲笑你想掙脫的努力。你知道自己一定會死。一旦無法呼吸,你會驚慌無比,怕得要命。這是最恐怖的一種死法。」
卡雅喝下一大口酒,放下酒杯。「你在雪裡躺了多久?」她問道。
「我覺得應該是三小時,也許是四小時。」他說,「他們把我挖出來的時候,說我被困在裡頭十五分鐘,再多困五分鐘就會一命嗚呼。」
服務生走到桌前,問他們是否還要點別的東西,再過十分鐘就是最後點餐時間。卡雅說不用了,服務生將賬單放在克隆利面前。
「於默為什麼要帶槍?」卡雅問道,「據我觀察,現在並不是打獵季節。」
「他說是為了自衛,以免碰到掠食的猛獸。」
「這裡有嗎?有狼?」
「他沒跟我說他指的是什麼猛獸。對了,據說到了晚上,他兒子的鬼魂會在平原上徘徊。如果你看見他,就要小心,因為這表示附近可能有懸崖,或可能發生雪崩。」
卡雅把酒喝完。
「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多坐一會兒,再喝一點兒。」
「謝了,亞斯拉克,我明天得早起。」
「哦,」他說,眼帶笑意,搔了搔頭髮,「這樣聽起來好像我……」他頓了頓。
「什麼?」卡雅說。
「沒什麼。我想你在奧斯陸應該有丈夫或男朋友吧。」
卡雅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克隆利凝視著桌面,靜靜地說:「呃,看吧,鄉下警察不勝酒力,開始胡言亂語了。」
「沒關係,」卡雅說,「我沒有男朋友,而且我喜歡你,你讓我想到我哥哥。」
「可是?」
「可是什麼?」
「別忘了,我也是貨真價實的警探,我看得出你不是遁世者。你有心上人,對不對?」
卡雅大笑。通常她對這種問題不會多做回應,但也許因為她喝了酒,也許因為她喜歡亞斯拉克·克隆利,也許因為自從艾文死了以後,就沒有人可以讓她說說心裡話。再說他是個陌生人,奧斯陸又遠在天邊,他不會跑去跟她生活圈裡的人說這種事。
「我戀愛了,」卡雅聽見自己說,「我愛上了一個警官。」她將水杯湊到嘴邊,掩飾因心生困惑而產生的狼狽感。奇怪的是,她在聽見自己說出這句話之後,才認知到這是事實。
克隆利對她舉起酒杯:「敬那個幸運的傢伙,也希望你受幸運之神眷顧。」
卡雅搖了搖頭:「沒什麼好敬酒的。現在還不到時候。說不定永遠都不是時候。我的天,你聽我說……」
「我們沒別的事好做,不是嗎?多說一點兒吧。」
「這件事很複雜。他很複雜。而且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我。事實上,這點非常明確。」
「讓我猜猜看,他身邊有人,而且無法放手。」
卡雅嘆了口氣:「也許吧。我真的不知道。亞斯拉克,謝謝你的幫忙,可是我……」
「要上床睡覺了。」克隆利拉高嗓門,「希望你跟那位朋友沒戲唱,想遠離破碎的心和奧斯陸,這樣你就可以考慮考慮這個。」他將一張A4大小的紙張遞給卡雅,紙上印有霍爾區警察局的信頭。
卡雅看了看那張紙,高聲大笑:「鄉下的職缺?」
「羅伊·史迪勒做到秋天就退休了,好警官很難找。」克隆利說,「這是我們的徵才廣告,上星期公布的。我們的辦公室位於耶盧市中心,每隔一個周末休假,看牙醫免費。」
卡雅上床時,聽見遠處傳來隆隆的聲響。雷聲和下雪很少同時發生。
她打電話給哈利,卻進入語音信箱,於是她在信箱里留言,說了一個簡短的鬼故事。故事主角是當地嚮導,一口爛牙且戴著牙套的歐特·於默,以及他更為醜陋的兒子,因為他兒子已化為鬼魂,在當地徘徊了十八年。她呵呵大笑,知道自己醉了,道了晚安。
這晚她夢見了雪崩。
早上七點,哈利和喬離開戈馬市,越過邊境進入盧安達,沒碰到任何麻煩。早上十一點,哈利站在基加利機場航站樓二層的辦公室里,兩名身穿制服的海關人員粗略地打量著他。他們不帶惡意,只是想查看哈利真的如他所說,是一名挪威警察。哈利將警察證收回外套口袋,摸到口袋裡咖啡色信封的平滑紙面。問題在於這裡有兩位海關,該如何同時賄賂兩名公僕才好?是不是請他們分享信封里的東西,然後禮貌地請他們不要打彼此的小報告?
其中一人是兩天前檢查哈利護照的那位海關,他將貝雷帽戴回頭上:「你想要誰的入境卡複印件?可以再說一次日期和姓名嗎?」
「奧黛蕾·費列森,我們知道她在十一月二十五日抵達這座機場。我願意付介紹費。」
兩名海關交換眼神,其中一人在另一人的暗示之下,離開辦公室。留下的那名海關走到窗前,望著跑道。一架DH8小型客機已經降落,再過十五分鐘,它就會載著哈利踏上返回挪威的第一段航程。
「介紹費,」那海關靜靜地說,「我想你應該知道賄賂公僕是違法的吧,霍勒先生。但你可能想說:管他的,這裡是非洲。」
那海關的皮膚相當黑,彷彿漆了一層亮光漆。
哈利覺得襯衫粘在背上,這件襯衫和兩天前他穿的是同一件。也許內羅畢機場有賣襯衫,但前提是他必須飛得到那裡。
「沒錯。」哈利說。
那海關大笑,轉過身來:「強悍的傢伙!你很強悍是不是,霍勒?那天你入境我就知道你是警察。」
「哦?」
「你觀察我就好像我觀察你一樣,十分謹慎。」
哈利聳了聳肩。
門打開來,另一名海關跟一名秘書打扮的女子走了進來,女子腳下的高跟鞋踩得咔咔作響,鼻尖架著一副眼鏡。
「抱歉,」女子用無懈可擊的英語說,令哈利大感訝異,「我查過這個日期,可是那班飛機沒有奧黛蕾·費列森這名乘客。」
「嗯,會不會是搞錯了?」
「不太可能,入境卡是依照日期歸檔的。你說的那班飛機是從恩德培市起飛的三十七人座DH8小型客機,不用花多少時間就能查完。」
「嗯。既然如此,我可不可以請你再幫我查別的東西?」
「當然可以,要查什麼?」
「你可以查查看那班飛機上有沒有其他外國女子嗎?」
「為什麼要查這個?」
「奧黛蕾·費列森訂了那班飛機的機票,所以一種可能是她在這裡用假護照入境……」
「不太可能,」那海關說,「我們會非常仔細地檢查護照照片,然後再用機器掃描護照號碼,比對國際民航組織的登記數據。」
「另一種可能是別人用奧黛蕾·費列森的名字搭飛機,再用自己的真護照在這裡通關。這種可能性很高,因為旅客登機前並不會檢查護照號碼。」
「的確,」海關頭子說,拉了拉他的貝雷帽,「機場人員只會確定姓名跟照片是否相符,這就是為什麼世界各地只要花五十美元就能買到假護照,因為只有當旅客抵達目的地,通過海關時才會檢查護照號碼,這時假護照才會被檢查出來。但問題還是一樣:為什麼我們要幫你呢,霍勒先生?你是來執行正式任務的嗎?有文件可以證明嗎?」
「我的正式任務是在剛果執行的,」哈利撒了謊,「但我在那裡什麼也沒發現。奧黛蕾·費列森失蹤了,我們擔心她可能已經被一名連環殺手殺害了,目前為止兇手已經殺了三個女人,其中一人是國會議員,名叫梅莉·歐森。你可以上網查證。我知道正當程序是我先回國,再通過正式管道請求協助,但這樣得多花好幾天,除了會讓兇手佔得先機,也會給他再度行兇的時間。」
哈利看見他說的這番話起了作用。女子和海關頭子商談一會兒之後,走出辦公室。
他們在靜默中等待。
哈利看了看錶。他還沒辦理報到手續。
六分鐘后,他們聽見高跟鞋發出的咔咔聲逐漸接近。
「伊娃·羅森伯格、朱莉安娜·凡尼、薇若妮卡·萊爾·葛諾、克萊兒·霍布斯。」女子報出這幾個姓名,推了推眼鏡,將四張入境卡放在哈利面前的桌上。門在她身後關上。「會來這裡的歐洲女性不是很多。」她說。
哈利瀏覽那四張入境卡,只見她們都寫下基加利市的飯店作為地址,但沒有人寫大猩猩飯店。哈利查看她們的家庭地址,發現伊娃·羅森伯格寫的是斯德哥爾摩的地址。
「謝謝。」哈利說,從外套口袋裡找出一張計程車收據,在背面抄下這四名女子的姓名、地址和護照號碼。
「很遺憾我們無法提供更多協助。」女子說,又推了推眼鏡。
「沒有的事,」哈利說,「你們幫了很大的忙,真的。」
「好了,警察先生。」那名瘦高的海關頭子說,露出微笑,照亮他黑如夜色的臉龐。
「是?」哈利說,早有預料,準備拿出咖啡色信封。
「現在我們得讓你去辦理報到手續,準備飛往內羅畢了。」
「嗯,」哈利說,看了看錶。「我可能得搭下一班飛機。」
「下一班飛機?」
「我得再去大猩猩飯店一趟。」
卡雅坐在挪威火車的所謂「舒適座」上,這種座位提供免費報紙、兩杯免費咖啡和筆記本電腦插座,但旅客坐在這種座位上就好像罐頭裡的沙丁魚,而經濟區的座位卻幾乎沒人坐。手機響起,她一看是哈利打來的,趕緊接起來。
「你在哪裡?」哈利問道。
「我在火車上,正經過孔斯貝格鎮。你呢?」
「我在基加利市的大猩猩飯店,正在看奧黛蕾·費列森的住宿登記表。我會在這裡再待一陣子,下午才有班機,不過我明天一早就會回到挪威。你可以打電話給你在德拉門市警局的南瓜頭朋友,看能不能借到奧黛蕾寫的那張明信片嗎?你可以請他把明信片帶去火車站,你搭的那班火車會停靠德拉門市對不對?」
「這得碰碰運氣,不過我還是會試試看。我們拿那張明信片要幹嗎?」
「比對筆跡。克里波以前有個筆跡專家叫金·休,現在他退休了,你請他明天早上七點到辦公室。」
「這麼早?你想他會……」
「你說得對。我會把奧黛蕾的住宿登記表掃描下來,用電子郵件發給你,這樣你今天晚上就可以把兩樣東西一起拿去他家。」
「今天晚上?」
「他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如果你今天晚上有其他計劃,現在都必須取消。」
「真是太好了。對了,抱歉昨天那麼晚還打給你。」
「沒關係,故事很有趣。」
「我喝得有點兒醉。」
「我想也是。」
哈利掛上電話。
「謝謝你的幫忙。」他說。
櫃檯服務員回以微笑。
咖啡色信封終於找到了新主人。
夏絲迪·羅斯摩走進休息室,來到一名女子身旁。女子正望著窗外雨水落在頌維根區的木造房屋上,她面前是一片還沒吃的蛋糕,上頭插著一根小蠟燭。
「這部手機是在你房間里找到的,卡翠娜。」夏絲迪柔聲說,「是護士拿來給我的,你應該知道這裡禁止使用手機吧?」
卡翠娜點了點頭。
「反正呢,」夏絲迪說,遞出手機,「有人打電話給你。」
卡翠娜接過正在振動的手機,按下接聽鍵。
「是我,」對方說,「我這裡有四個女子的姓名,我想知道她們之中誰沒有在十一月二十五日搭乘飛往基加利市的RA101班機,也請你確認這個人的名字在當天晚上沒出現在盧安達任何一家飯店的訂房系統中。」
「我很好,謝謝你,阿姨。」
對方沉默一秒鐘。
「了解,方便的時候打給我。」
卡翠娜將手機還給夏絲迪:「我阿姨祝我幸福快樂。」
夏絲迪搖了搖頭:「規定是說禁止使用手機,所以你可以擁有手機,只要不使用就好。別給護士看見好嗎?」
卡翠娜點了點頭,夏絲迪便離開了。
卡翠娜坐著凝望窗外一會兒,然後站起身來,朝休閑廳走去。她正要踏進休閑廳,護士的聲音傳來。
「你要做什麼,卡翠娜?」
卡翠娜頭也沒回:「玩接龍。」
33萊比錫市
甘納·哈根搭電梯下降到地下室。
下降。頹喪。壓迫。縮減編製。
他踏出電梯,走進地下通道。
米凱說到做到,並非隨便說說,他打算拉哈根一把,在擴編的新克里波給哈根一個高級管理職位。哈利的報告簡單扼要:沒有結果。連白痴都知道,現在應該游向救生圈了。
哈根並未敲門,直接打開地下通道盡頭的那扇門。
卡雅露出甜美的微笑,哈利坐在計算機屏幕前,耳朵聽著電話,頭也沒回,只是高喊道:「長官請坐,要喝難喝的咖啡嗎?」彷彿早已收到犯罪特警隊隊長傳來的心電感應,知道他即將到來。
哈根在門口停下腳步:「我收到你們找不到奧黛蕾·費列森的消息。該清空這個房間了,時限早就過了,有其他案子需要你們去處理,至少需要你去處理,卡雅·索尼斯。」
「Dankesch?n(謝謝你),耿薩。」哈利對話筒說,掛上電話,轉過身來。
「Dankesch?n?」哈根說。
「我在跟萊比錫市的警察通電話。」哈利說,「對了,卡翠娜·布萊特向你問好,長官,還記得她嗎?」
哈根用懷疑的目光看著哈利:「布萊特不是在精神療養院嗎?」
「對啊,」哈利說,站了起來,朝咖啡機走去,「但她是網路搜索的天才。說到搜索,長官……」
「搜索?」
「你有辦法給我們無上限的經費,進行一項搜索工作嗎?」
哈根的眼睛瞪得老大,接著爆出大笑:「你真是他媽的不可思議,哈利,真的。你才跑了一趟剛果,花掉我們一半的差旅預算,最後無功而返,現在又要進行搜索工作?這項調查工作已經中止了,你明白嗎?」
「我明白……」哈利說,倒了兩杯咖啡,一杯遞給哈根,「明白多了。很快你也會明白,長官。找張椅子坐,我說給你聽。」
哈根看了看哈利,又看了看卡雅,再用懷疑的目光盯著手中那杯咖啡,坐了下來:「給你兩分鐘。」
「事情很簡單。」哈利說,「根據布魯塞爾航空公司的旅客名單,奧黛蕾·費列森在十一月二十五日搭機前往基加利市,但根據基加利市海關的資料,那天並沒有奧黛蕾·費列森這個人入境。事實上是有個女人持奧黛蕾·費列森這個名字的假護照,從奧斯陸出境。這本假護照可以一路發揮功用,直到她抵達目的地基加利市為止,因為那裡的海關會用計算機比對護照號碼是否吻合,所以這個女人一定得用她自己的護照通關,也就是真正的護照。海關人員並不會要求旅客出示機票,因此不會發現護照和機票上的名字不同,除非有人特別去查。」
「你去查了?」
「沒錯。」
「會不會是行政疏忽?他們忘了登記奧黛蕾的入境資料?」
「有可能,但還有一張明信片……」
哈利對卡雅點點頭,卡雅拿出明信片,哈根看見明信片上的圖片似乎是一座冒煙的火山。
「奧黛蕾應該抵達基加利市的那天,這張明信片被寄了出去,」哈利說,「但是呢,第一,這張明信片的圖片是尼拉貢戈火山,這座火山位於剛果,而不是盧安達。第二,我們請金·休比對這張明信片上和應該是奧黛蕾的人在大猩猩飯店住宿登記表上填寫的筆跡。」
「他很確定筆跡不屬於同一個人,」卡雅說,「而且就連我都看得出來。」
「好好好,」哈根說,「可是你們查出這些事,代表什麼意思?」
「代表有人大費周章,要讓大家誤以為奧黛蕾去了非洲,」哈利說,「我猜奧黛蕾還在挪威,而且被迫寫下這張明信片。帶這張明信片去非洲寄回來的另有其人,為的是讓大家以為奧黛蕾去了非洲,還寫明信片回家,說她找到了夢中情人,三月才會回來。」
「知道這個假裝奧黛蕾的人是誰嗎?」
「知道。」
「知道?」
「基加利機場的海關人員找到一張由朱莉安娜·凡尼填寫的入境卡,但我們在卑爾根市的精神病患好友說,當天朱莉安娜·凡尼這個名字並未出現在飛往盧安達的班機旅客名單上,也並未出現在任何一家配備現代電子訂房系統的飯店裡,但是三天後,朱莉安娜·凡尼卻出現在基加利市起飛的班機旅客名單中。」
「我是不是需要知道這些數據你們是從哪裡取得的?」
「不需要,長官。不過你會想知道朱莉安娜·凡尼究竟是什麼人。」
「她是什麼人?」
哈利看了看錶:「根據入境卡上填寫的資料,她住在德國萊比錫市。你去過萊比錫嗎,長官?」
「沒去過。」
「我也沒去過。但我知道萊比錫很有名,因為它是歌德、巴赫,還有一位圓舞曲之王生活過的地方,這個人叫什麼名字來著?」
「這有什麼關聯?」
「呃,是這樣的,萊比錫也因為當地設有史塔西大型數據館而聞名,史塔西就是前東德的秘密警察機構,而萊比錫就位於前東德境內。你知道嗎?四十多年來,前東德的德語人口有了不同發展,因此耳朵靈敏的人只要一聽,就分得出東德和西德口音。」
「哈利……」
「抱歉,長官。重點是十一月底的時候,有一名操東德口音的女子去過剛果的戈馬市,戈馬市距離基加利市只有三小時車程。我很確定,這名女子去戈馬市買下了殺害博格妮和夏綠蒂的兇器。」
「警方對於每一本政府核發的護照,都會保留一份護照申請表,我們拿到了申請表的複印件。」卡雅說,遞了一張紙給哈根。
「朱莉安娜·凡尼有一頭赭紅色鬈髮,」哈利說,「符合范布斯特對買家的描述。」
「磚紅色。」卡雅說。
「什麼?」哈根說。
卡雅指著那張複印件:「她持有的是舊式護照,上面註明頭髮顏色,德國人稱之為『磚紅色』。德國人辦事很仔細,你知道的。」
「我已經請萊比錫的警察扣押她的護照,確認裡面是否蓋有十一月二十五日的基加利市入境查驗章。」
哈根獃獃地盯著那張複印件瞧,顯然正在努力消化哈利和卡雅說的話。最後他抬起頭來,揚起雙眉:「你們是在告訴我……是在告訴我說……你們可能找到了……」犯罪特警隊隊長吞了口口水,努力想找個不那麼直接的說法,來說出他想說的話,生怕這話一旦直接大聲說出來,那麼這個奇迹、這個海市蜃樓,就會從他眼前消失,最後他還是放棄了,「……我們要緝捕的連環殺手?」
「我只是陳述目前發現的事實,」哈利說,「萊比錫的警察同人正在查看凡尼小姐的個人資料和犯罪記錄,很快我們就會對她有更多認識。」
「但這個消息太棒了。」哈根說,雙眼發光,看了看哈利和卡雅,又對哈利點點頭,表示鼓勵。
「不過呢……」哈利說,啜飲一口咖啡,「這對奧黛蕾·費列森的家人而言可不是好消息。」
哈根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這倒是真的。你認為她還有希望活著嗎?」
哈利搖了搖頭:「她死了,長官。」
「可是……」
這時電話響起。
哈利接了起來。「Ja(對),耿薩!」他露出不自然的微笑,又補上一句,「Ja(對),我就是下流的哈利。Genau(沒錯)。」
哈利靜靜聆聽電話,哈根和卡雅眼望著他。哈利說了聲:「Danke(謝謝)。」結束通話,掛上電話,清了清喉嚨。
「她死了。」
「對,你說過了。」哈根說。
「不是,是朱莉安娜·凡尼死了,她的屍體十二月二日在黑鵲河被人發現。」
哈根低低咒罵一聲。
「死因是什麼?」卡雅問道。
哈利凝視著遠方:「溺斃。」
「可能出了意外。」
哈利緩緩搖頭:「她不是被水溺死的。」
一陣靜默。三人聽著隔壁鍋爐室傳來的轟轟聲響。
「是嘴巴里的傷口造成的?」卡雅問道。
哈利點了點頭:「一共二十四個傷口。她被自己去非洲購買的刑具殺死。」
34媒體
「所以說,朱莉安娜從基加利市飛回家三天後,被人發現陳屍在萊比錫市。」卡雅說,「她用奧黛蕾的假身份前往基加利市,還用奧黛蕾的名字下榻大猩猩飯店,並寄出奧黛蕾可能是在被逼之下親筆所寫的明信片。」
「大概是這樣。」哈利說,又煮了一壺咖啡。
「你認為朱莉安娜去做這件事,是跟某人共謀,」哈根說,「而這個某人為了消滅線索把她殺了。」
「對。」哈利說。
「所以重點就在於找出她跟這個人之間的關聯,這應該不會太困難,既然他們一起犯下這種罪行,一定很親近。」
「呃,其實我認為很困難。」
「為什麼?」
「因為……」哈利說著,啪的一聲蓋上咖啡機的蓋子,按下開關,「朱莉安娜有案底:吸毒、賣淫、居無定所。簡而言之,她是那種很容易被雇來做這種事的人,只要價錢令她滿意就行了。目前為止,一切跡象都指出在幕後操控一切的人,絕對不會留下任何線索,他事前都已仔細地從各個角度盤算過。卡翠娜發現朱莉安娜從萊比錫飛到奧斯陸,再用奧黛蕾的名字飛到基加利,但卡翠娜並未發現朱莉安娜跟挪威之間有任何電話往來。這個幕後黑手行事十分周密。」
哈根沮喪地搖搖頭:「就差那麼一點點……」
哈利在桌上坐了下來:「我們還得解決另一個難題:那天晚上在荷伐斯小屋過夜的滑雪客。」
「他們怎麼了?」
「我們不能排除房客登記簿被撕下來的那一頁是殺人名單的可能性,我們必須警告那一頁上面的每一個人。」
「怎麼警告?我們又不知道那些人是誰。」
「通過媒體可以辦到,就算這表示我們得讓兇手知道我們掌握了他的蹤跡。」
哈根緩緩搖頭:「殺人名單。你到現在才得出這個結論?」
「我知道,長官。」哈利直視他的雙眼,「如果我們一發現荷伐斯小屋的事,就立刻通過媒體發出警告,也許可以救艾里亞斯·史果克一命。」
房內一片靜默。
「我們不能去找媒體。」哈根說。
「為什麼不行?」
「如果有人響應媒體的警告,說不定我們就能查出那天有誰住過小屋,以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卡雅說。
「我們不能去找媒體,」哈根說,站了起來,「我們是在調查失蹤人口案的過程中,發現了一起命案的線索,而這起命案的調查權在克里波手中。我們必須把這個消息告知克里波,讓他們進行後續事宜。我去打電話給貝爾曼。」
「等一等!」哈利說,「我們查出這些事,都要讓他搶去功勞嗎?」
「我不確定是不是有功勞可以搶,有嗎?」哈根說,朝門口走去,「你們可以開始清空這個房間了。」
「這樣會不會太過倉促?」卡雅問道。
另外兩人朝她看去。
「我的意思是說,我們手上還有一件失蹤人口案要辦,是不是應該先找到奧黛蕾,再清空這個房間?」
「你們打算怎麼找?」哈根問道。
「就像哈利剛剛說的,進行搜索工作。」
「你們根本不知道要從哪裡開始找起。」
「哈利知道。」
哈根和卡雅朝哈利望去,他一手拿起咖啡機的玻璃壺,另一手拿著咖啡杯,將泥褐色液體倒入杯中。
「你知道嗎?」過了一會兒,哈根說。
「我知道。」哈利說。
「哪裡?」
「這樣你會被拖下水的。」哈利說。
「閉嘴,快說。」哈根說,並未發覺自己說的話相互矛盾,因為他的腦子正在思索:又來了,我怎麼又干起同樣的事了?這個高大的金髮警察究竟有什麼魔力,總是可以在他奮不顧身往下跳的時候,拉著周圍的人跟他一起跳?
歐拉夫·霍勒抬頭看著哈利和他身旁的女子。
女子自我介紹時行了個屈膝禮,哈利注意到父親喜歡這個動作,父親總是抱怨現在的女人都不行屈膝禮了。
「所以說你是哈利的同事,」歐拉夫說,「他行為檢點嗎?」
「我們正要去安排一場行動,」哈利說,「順便來看看你。」
歐拉夫露出疲倦的微笑,聳了聳肩,示意哈利靠近一些。哈利傾身向前,仔細聆聽,心頭一驚。
「你不會有事的,」哈利突然用沙啞的聲音說,站直身子,「我晚上就回來,好嗎?」
他們來到走廊,哈利攔下阿爾特曼,示意卡雅先走。
「聽著,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大忙,」哈利等卡雅走遠之後說,「我父親剛剛跟我說他很痛,可是他絕對不會跟你這樣承認,因為他害怕你會給他更多止痛劑,而且,呃,他有一種病態恐懼,不想依賴……藥物。我們家族有點兒這種歷史,你了解嗎?」
「了解。」阿爾特曼說話帶有咬舌音,哈利一時聽不懂他說什麼,直到他又說了一次「了解」,「問題是現在我被分配到不同病房了。」
「我想請你私下幫這個忙。」
阿爾特曼的一隻眼睛在眼鏡底下眯了起來,目光落在兩人之間,陷入沉思:「我想想辦法好了。」
「謝謝你。」
卡雅開車,哈利和畢斯克比消防站的任務指揮官通話。
「你父親看起來人很好。」卡雅在哈利結束通話之後說。
哈利認同這句話。「是我媽把他變好的,」他說,「我媽在世的時候他很好,是我媽激發了他好的一面。」
「聽起來好像你自己也有過這種經驗。」
「什麼?」
「曾經有人激發你好的一面。」
哈利望向窗外,點了點頭。
「是蘿凱?」
「蘿凱和歐雷克。」哈利說。
「抱歉,我不是有意……」
「沒關係。」
「只不過我加入犯罪特警隊的時候,每個人都在討論雪人案,說兇手企圖殺害蘿凱和歐雷克,還有你。可是你沒有讓兇手得逞,不是嗎?」
「從某個角度來看,可以這樣說。」哈利說。
「你還有跟他們聯絡嗎?」
哈利搖了搖頭:「我們必須努力把那件案子拋在腦後,協助歐雷克忘記那些事,歐雷克還很小,還可以忘記。」
「不盡然。」卡雅說,露出譏諷的微笑。
哈利瞥了她一眼:「是誰曾經激發你好的一面?」
「艾文。」卡雅毫不遲疑地答道。
「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
卡雅搖了搖頭:「沒有轟轟烈烈的,只有幾個小火花,還有一段還像樣的戀情。」
「現在你心有所屬了?」
卡雅咯咯輕笑:「心有所屬?」
哈利微微一笑:「我的辭彙在這方面比較老派。」
卡雅猶豫片刻:「我想我的心有點兒牽挂在一個傢伙身上。」
「成功概率呢?」
「很低。」
「讓我猜猜看,」哈利說,搖下車窗,點燃香煙,「他已婚,跟你說他會為了你而離開老婆孩子,可是卻永遠做不到?」
卡雅哈哈大笑:「讓我猜猜看,你是不是自以為擅長讀出別人的心思,因為你只記得你說中的那幾次?」
「他要你給他一點兒時間?」
「又錯了,」卡雅說,「他什麼都沒說。」
哈利點了點頭,正想再多問幾個問題,腦際卻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他不想知道。
35潛水
白霧飄過利瑟倫湖的黑色晶亮的湖面,湖畔樹木欠身彎腰,猶如陰鬱沉默的目擊者。湖面的寧靜氛圍被呼喝的命令聲、無線電的通話聲和橡膠小艇後退行駛的水花噴濺聲給打破。搜索人員從制繩廠附近的湖岸開始搜索,各搜索小隊的隊長派出潛水員,呈扇形隊伍分散搜索,隊長們站在岸邊,將地圖上已搜索過的方格區塊劃掉。每當他們要指示潛水員停止或返回時,就會通過拉動救生索來下達命令。尤勒·安德森等專業潛水員的救生索上附有電線,連接到全罩式潛水面罩上,讓他們可以和岸上保持通話。
尤勒加入搜救隊伍才六個月,執行潛水任務時依然會心跳加速,而心跳加速代表消耗較多氧氣。畢斯克比消防站的資深隊員都叫他「浮筒」,因為他經常得浮上水面,更換氧氣瓶。
尤勒知道水面上天色仍亮,但水底下卻墨黑如夜。他努力維持在湖床上方一米半之處,卻仍激起污泥,污泥會反射手電筒光線,遮蔽部分視線。雖然他知道左右兩側幾米處就有其他潛水員,但他依然感到孤單。孤單和冰冷滲入骨髓。他可能還得再潛水好幾個小時,心下知道自己的剩餘空氣量比其他隊員要少,不禁咒罵自己。他不在意自己是第一個上岸更換氧氣瓶的消防站潛水員,但他害怕自己會比潛水俱樂部的志願潛水員還早上岸。他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前方,屏住呼吸。他並非故意屏住呼吸來降低空氣消耗量,而是因為他的手電筒光束照到了某樣東西。陸地附近的泥床生長著左右擺盪的水草,他在水草叢中看見一個物體懸浮漂動。那物體不屬於水底世界,在此地無法存活,和這裡並不兼容,但這也正是那物體看起來既迷人又恐怖的原因,也許是因為手電筒的亮光將那對深色眼珠照得有如活生生一般。
「一切都正常吧,尤勒?」
隊長的聲音響了起來。隊長的工作之一是聆聽潛水員的呼吸聲,這樣做不僅是要確定潛水員仍在呼吸,也是要辨別潛水員是否產生焦慮,或過度冷靜。人腦在水下二十米會開始儲存大量的氮,而產生所謂的「深海暈眩」,這是因為氮會麻痹大腦,讓人失憶,即使是簡單的工作也變得困難。若潛到更深之處,「深海暈眩」可能造成眩暈及視野狹窄,並令潛水員做出完全非理性的行為。尤勒不知道傳言是否誇大不實,但他聽說曾有潛水員在五十米水底脫下面罩,臉上掛著微笑。目前為止,他所體驗過的麻痹經驗是周六深夜跟朋友去喝價格不菲的紅酒,享受它帶來的寧靜感。
「正常。」尤勒說,再度開始呼吸,吸入氧氣和氮氣的混合氣體,再聽著一串串氣泡經過耳邊,爭先恐後地朝水面浮去。
那物體是一頭大公鹿,上下顛倒地漂浮著,偌大的鹿角顯然被卡在岩石表面上。它可能是在湖畔喝水,卻不慎跌入水中,或受到某物或某人的追逐,掉入水中。否則它怎麼可能在這裡?它可能是在奔跑時被睡蓮的長莖給絆住了,試著掙脫,卻被堅韌的綠色觸鬚纏得越來越緊。接著它可能摔入水中,不斷掙扎,直到溺斃。屍體沉入湖底,躺在那裡,直到細菌和肉體的化學作用在屍體內注滿空氣,使得屍體往水面浮去,但鹿角卻被湖底生長的格狀綠色植物給鉤住。再過幾天,屍體就會排光氣體,再度下沉,就和溺斃的人類屍體一樣。他們正在尋找的人也可能產生相同狀況,這就是為什麼屍體一直沒被人發現,因為它從未浮上水面。倘若如此,屍體可能躺在湖底某處,上頭可能覆蓋一層泥巴。潛水員接近時,泥巴必然會旋浮起來,這表示即使搜索工作將搜索區塊劃分得那麼小,屍體依然可能為泥巴所埋藏,直到永遠。
尤勒拿出大型潛水刀,游到大公鹿的屍體旁,切斷卡住鹿角的長莖。他心裡略微有數,長官不會喜歡他這個舉動,但他無法忍受這麼一頭美麗的動物被困在水底。大公鹿的屍體浮起半米,又卡在其他長莖上。尤勒小心翼翼,不讓救生索纏在蘆葦中,快速地劃了幾刀。這時他感覺救生索被拉了一下,力道甚大,令他不禁惱怒,潛水刀也從手中滑落。他拿手電筒向下照去,在潛水刀被泥巴掩蓋前瞥見它一眼。他小心地遊了過去,將手用力插進猶如灰燼般朝他撲面而來的泥巴中,在湖底摸索。他摸到石頭、樹枝、滑溜腐爛的綠色物體。接著他摸到某種堅硬的東西。那是鐵鏈,可能是船隻的鐵鏈。他又摸到更多鐵鏈,還摸到另一種東西,那東西是固體。接著他摸到某種物體的輪廓,那是一個洞,一個開口的輪廓。他的大腦尚未形成念頭,耳朵就已聽見大量氣泡突然產生所發出的噝噝聲響。他的腦部已接收到他內心產生恐懼的信息。
「一切都正常吧,尤勒?尤勒?」
不,一切都不正常。即使透過厚厚的手套,即使他的大腦似乎吸收不到足夠的氧氣,他也非常確定自己的手摸到了什麼。他摸到的是人類屍體張開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