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古鎮客棧酒旗風(1)

第1章 古鎮客棧酒旗風(1)

第1章古鎮客棧酒旗風(1)

狀元鎮,晨,陽光明媚。

同福客棧後院花壇中,花草迎著曙光蘇醒,一如既往地等著清晨井水的滋潤。

如今正是三月,唯有辛夷花開,芍藥和杜鵑仍是翠綠葉子,柏樹常青,葫蘆架子藤蔓蜿蜒,爬山虎綠油油纏繞在牆垣。滿院青蔥,一樹紅花獨卧其中。

可直到日頭高照還沒人來,眾花草已曬得有些蔫了,忽然聽見腳步聲,原本就蔫的花草,更……蔫了。

「果真是『紫粉筆含尖火焰,紅胭脂染小蓮花』,掌柜養了一院子的好花,辛夷花開的十分漂亮。」

說話的是個年輕男子,身材筆挺,眉眼漾著淺淡笑意,面龐白凈而滿是書生清氣,似水墨畫里的人。

輕風拂過,吹得花草嘩啦直擺。

「這傢伙又來了!」

「這笨蛋果然又在這個時候來了!」

「啊啊啊,老大揍他,揍他!」

花妖草妖在那裡嘰嘰喳喳,書生聽見的只是風吹葉動的窸窣聲響。

身為老大的勺子憋的不行,她也很想出去揍他一頓呀,可是一旦化形就穿幫了,讓書生看見非嚇傻他不可。眼見他去井邊打水,頓時一個腦袋兩個大。

勺子是一株有三百年道行的芍藥花妖,自從被老掌柜挖到後院栽種,已經共度五十個春秋,可如今老掌柜卻把客棧賣了,還是賣給一個笨書生。

這書生當初信誓旦旦說會照顧好客棧的花花草草,結果一轉身,每天都在大中午給它們澆水,氣死她了。

滿花壇飄蕩著陰霾氣息,書生渾然不覺。徑直往井邊走去,彎身將桶丟進井裡,提了滿滿一桶上來。提了提,實在是太多太沉,又倒了一大半回去,看得花壇眾妖嘩然。

「呸呸!就會念酸詩,連一桶水都提不了。」

「完了,他來了他來了!」

書生吃力地將水桶提到花壇前,俯身拿起瓢,舀起滿滿一瓢水。眾妖艱難地咽了咽,隨後就見傾盆大雨毫不留情的灑來,揉進滾燙的泥里,頓時化作煮沸熱水,燙的它們縮腿,尖叫起來。

書生又慢條斯理地舀起一瓢,本來是想把水瀟洒地潑出去,結果沒握緊瓢把子,倏地飛了出去,「啪」地拍在勺子的俏臉上……

勺子:「!」

書生搖頭:「我果然沒有養花的天賦啊。」說罷,將滿滿一桶水傾瀉花壇中,眾妖頓時被水淹了大半,卻見他滿意地拍了拍手,「如此甚好。」

濕漉漉的一眾草木妖直勾勾盯著書生哼著小曲出去,怒指:「老大!快趕走他!我再也不嫌棄粗糙漢子接手客棧了,連個花都養不好,長的好看有什麼用,還念詩,呸!見過大中午澆花的嗎!」

青翠葉子上的水珠微微抖落,等他離開院子,那半米高的芍藥抖了抖,化作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輕落地上。她穿著一襲白粉對襟半臂襦裙,烏髮如漆,眉目如畫,如雨打后的翠竹,薄霧微籠的青山,柔媚而又靈動。

片刻那旁邊的草木妖一一化形,形態各異。頭頂砰的一聲,那葫蘆架子變成了個大胖子,一落地聲響驟然炸開。

眾人立刻抬指噓了他一聲,胖葫蘆也低低噓了噓。隨即低聲問那站在前頭的芍藥:「老大,自從這傢伙接手客棧,到處都烏煙瘴氣,明天客棧重新開張可怎麼辦呀?」

勺子若有所思沉思半晌,緩緩轉身,目光兇狠地抬手往脖子上抹了抹,沉吟:「先做了他。」

眾人登時投以我們老大就是威武雄壯的眼神,然後心滿意足地各自回土裡滋潤去了。

勺子沒有進去,她想起以前,每當黎明初現,朝陽籠罩大地,衝破晨曦薄霧時,老掌柜就會提著水過來,拿著水瓢舀滿水,嫻熟地抬手灑開,水珠會裹著晨光蘊著霓虹拋落在花草上,給它們去掉一夜糟粕,這樣它們整日就能安心修鍊了。

可就在前不久,老掌柜說「我從小掌柜到大掌柜如今已是老掌柜,是時候回老家安享晚年了」,於是就在眾多有意買下客棧的人中,挑中了那個笨書生。

她趴在門邊眼巴巴看著他把房契交到書生手上,聽見他叮囑說要好好澆花施肥,差點哭趴。

老掌柜交代好一切,輕嘆一氣,滿是不舍,攜著老伴走了。

勺子輕步跟在老掌柜後頭,一路送到門口,赤足踏在青石路上,看著那兩個蒼老背影相互攙扶,漸漸隱沒在街道店鋪門前的大紅燈籠下,直至再也看不見。

想起昨晚的別離,勺子吸了吸鼻子,掄袖子:「我去揍他!」

胖葫蘆忙攔住她:「你要是直接揍他,他報上官府,我們客棧名譽得受損。」

勺子擰眉,沉吟說道:「那我去附近挖個坑,把他埋了。」

風華絕代的辛娘擺擺手,滿樹辛夷花便跟著抖了抖,明艷妖嬈,很是老練的說道:「出了命案我們客棧還要不要開了。要不……老大你扮女鬼去嚇唬他吧,反正你很拿手。」

看著眾人深以為然點頭,勺子怒了:「什麼叫『我很拿手』。」

「平時客棧來了壞人不都是老大你親自出馬扮女鬼嚇跑他們的嘛。」

……仔細一想好像確實如此。為了幫爺爺守護好客棧,每回有惡人來都是她出馬的。勺子頓嘆,自己明明是一株美麗的芍藥花啊,怎麼偏偏走上了這條不歸路。

罷了,為了客棧!

夜至,風靜,燈起。

勺子在眾人「快點做掉書生」的殷切目光下,毅然決然跳進書生的屋裡。蹲在窗檯看著那在燈下看書的年輕人,摸了摸下巴,步子一邁,腳尖剛觸及地面,瞬間化作長發披肩的白衣女鬼。

勺子先在鏡子前照了照,看著鏡中紅目青臉的模樣十分滿意。飄飄然坐在桌子對面,探頭吹了吹油燈,屋內燈影閃了閃。

書生沒動靜。

勺子又探長了腦袋,湊近了往他的臉上吹冷氣。

書生依舊在看書。

「真是書獃子,還想打理好我們同福客棧,這分明是要賠錢的節奏。」勺子撇撇嘴,抬手擋在那書頁上,手掌漸漸化形,可他竟還是無動於衷!

勺子看了看手,凡人分明能看見的,這法子都嚇跑過很多來鬧事的壯漢痞子。勺子乾脆現出鬼身,在他一旁蹦蹦跳跳,時而往他脖子里吹氣,時而抬手擋住他的視線,甚至把窗戶弄的噼里啪啦響。

半個時辰后……

蹲在院子里等勺子凱旋的眾妖抬頭看著那天字型大小房,目不轉睛地盯著映照在窗紙上跳躍的身影,百思不得其解。

一個時辰后……

勺子虛脫地趴在桌上,哭得凄涼:「我是鬼啊……鬼啊!你能不能抬眼看我一眼,裝作被嚇了一跳也好啊,不帶這麼打擊人的。」

隱約間勺子好像瞅見他的嘴角微微抿起,略有弧度,分明是在忍笑!勺子歪了歪腦袋,用那被淚水沖刷開脂粉,變得五顏六色的臉看他:「笨書生,你看得見我對不對?」

恍惚一下,卻又見他淡定翻了一頁書,唇角哪裡還有笑意。勺子撓撓頭,難不成出現錯覺了?

嚇人的法子失敗,勺子盤腿坐在院子里,大夥圍成圈擰眉想法子。辛娘忽然擊掌,恍然:「不對呀,爺爺已經回鄉下去了,如果我們把他嚇跑,這客棧不就沒人看著了嗎?」

一語驚醒夢中人,勺子又憂鬱了。

想到還要被書生蹂躪八十年,眾妖也憂鬱了。

「不行!」勺子猛地站起身,風吹過境,衣袂飄飛,美的迷亂了旁人,她以拳擊掌,堅定道,「我要替爺爺守護這個客棧!」

「老大你不是一直在守護嘛。」

「這次不同,之前小妖小鬼來搗亂我會半夜把它們踹出去,可白日里幫不上忙呀。你瞧瞧那大中午來澆水的笨書生,實在是靠不住,明天客棧重新開張一定會一團糟的。」

胖葫蘆問道:「老大你要幹嘛?」

勺子嘿嘿兩聲,步子一邁,再落地,已是個洗凈脂粉的俏皮姑娘,素衣在身,髮髻輕挽,活脫脫一個鄰家姑娘:「我要去應徵小二!」

「……」

老大,你確定不是要去搗亂嗎……

日晒三桿,勺子都快在門口晒成芍藥幹了,還沒見到書生開門。她以袖做扇,趕著周圍洶湧撲來的熱氣。又等了半個時辰,差點要跳到書生房裡糊他一臉泥。她坐在門前石階上,百無聊賴地埋頭在地上畫圈圈。

那明亮日光忽然被人遮住,抬頭看去,見了那背光而站的人,咽了咽,竟是那笨書生。他怎麼從前門來?難道他昨晚一直沒回來?可他出去自己怎麼沒察覺。

勺子的臉都快皺成一團了,這傢伙第一個晚上都不守著客棧!要是有盜賊進來把東西偷走了怎麼辦,果然不可靠。

書生笑了笑:「姑娘是住宿還是吃飯的?亦或只是在這歇歇?」

勺子拍拍屁股站起身,糾正他:「客棧行話應該是『住店還是打尖』,不然別人會欺負你是外行人,吃白食,中途跑掉的。還有,我是來應徵小二的。」

說罷,揚了揚手裡剛揭下的紅紙兒。

書生笑笑,問道:「你吃的多不多?」

勺子想了想:「不多,一頓一碗。」

書生愉快點頭:「好,就你了。」

勺子傻眼了,就這麼簡單?那她昨晚把整個客棧守則都背下來是為了什麼,她特地跟杜鵑姐姐學了十八門廚藝做什麼呀!這書生太不靠譜了吧,勺子愈發憤然。

開了客棧大門,書生就坐在掌柜位置拿了書看,勺子站了一會,問道:「不是今天開張嗎?」

書生點頭:「這不是已經開張了嘛。」

勺子嘴角微抽:「……不放個炮仗,不請舞獅賀喜?」

書生摸摸下巴,搖頭:「太麻煩了。」

勺子深深地絕望了,他不但是笨書生,還是個懶書生。默默握拳,這客棧果然還是要由她來守護!

「哦,對,還不知姑娘芳名。」

「叫我勺子吧。」

書生微微一笑:「好名字。」

門開了半日,也沒人過來。因廚子就是老掌柜,老顧客進門見那老掌柜不在,卻是個年輕人,便知這客棧已非原來的客棧,吃的東西自然也不是原來的味道,立刻退了出去。

勺子無比心酸地趴在桌上,昏昏睡了過去,還是以前好呀,雖然不會爆滿,但至少還是有客人的。

迷迷糊糊聽見有人進店,鼻子一嗅,幾乎蹦了起來。身上立刻滾落了一件衣裳,她低頭看了看,這長衫根本就是男子的,再嗅一嗅,不由皺眉,那書生什麼時候給她披了衣裳?她怎麼一點也沒感覺……不由多想,回了神往外面看去,就見一個年輕女子步伐輕盈走進來,聲音低落:「可還有空房間。」

書生笑道:「有。勺子,帶客人去天字型大小。」

勺子頓了頓,才道:「姑娘請隨我來。」

女子低低應了一聲,隨她上樓,進了天字型大小房間。勺子退了出來,瞅著滿屋子的清冷陰鬱之氣若有所思回到院子。

剛進去,辛娘已化形落地,一襲大紅衣袍逶迤拖地,濃妝艷抹不見俗氣,萬千風情,開口卻很是認真:「方才似有妖氣進店。」

勺子答道:「只是個女鬼,不足為懼。」

作為一隻有三百年修為的花妖,又因是有花仙之稱的芍藥,至純的靈氣非一般草木妖可比,有那與生俱來的修為,悟性又高,說是三百年,實際也有七八百年的妖力了,一般的小妖奈何不了她。只要日後沒長成歪苗子,成仙絕非難事。

辛娘聽罷,意味深長撫掌:「女鬼啊……這回老大不能用老法子了。」

勺子嘴角一抽:「哼!」

只不過觀察了幾日後,勺子發現那女鬼倒是安分得很。偶爾出門,回來不吃東西,那書生竟然也不問。勺子暗氣,要是會做生意的,早就該問問客人要不要吃東西了好么。

勺子覺得對書生積累的怨氣一定會越來越多……遲早會忍不住再想法子趕走他……

因店裡住進女鬼,勺子略有不安。這日去了她房前,雙手合十,十指微纏,嘴裡輕念咒術,剎那整條廊道都已隱約鋪上白光。勺子這才滿意地拍拍手:「最好乖乖住店,否則戾氣一出,就等著被天羅地網抓住吧。」

就這麼過了幾日,時而會有客人進來。多是勺子下廚,有時也會拖了善於廚藝的杜鵑進廚房。倒漸漸有了回頭客,勺子頗感欣慰。

這晚打掃好房間準備回後院,經過那天字型大小房,似有不對,貼耳在牆,裡頭根本沒半分女鬼氣息。身後鬼氣陰冷,凍的她哆嗦了一下,從柵欄那探頭往上看去,客棧頂端已滿是戾氣,烏雲遮蔽,好重的怨氣。

勺子忙回身,俯身探手印在地板上,不由一怔,她布下的天羅地網怎麼被人破了?抬指橫斜抹開天眼,只見陣法已破,源頭就在那廊道盡頭,隱約有乾涸的雞血。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書生手裡拎著一隻光禿禿的雞,左右看看,瞧見勺子,笑道:「正好你來了,這雞不熟,骨血還是生的,幫我熱熱可好?」

勺子氣急敗壞:「熱你大爺!」

「……」

說罷,轉身跑下樓,一躍而下,化了妖身,踏著夜裡的清幽之氣穿過客棧大門,騰空而起。

勺子盯著那陰霾腹地,沉聲:「小小鬼魅也敢來這裡作祟,還不速速離去。如若不走,休怪我將你打的魂飛魄散。」

烏雲里很快便現出一女子,聲調平緩而無半分惡意,反倒帶著一絲懇求:「我在等人,等到了人,就走。」

勺子說道:「你要等就等,可別在屋頂弄出一團鬼氣來,否則凡人住店要被吸走陽氣的。」

女鬼搖頭,堅定道:「不行,如果他沒看見這裡有鬼氣,他不會過來的。」末了許久才道,「他是道士,失手被鬼奪了大半魂魄。可它沒奪走他最後一抹魂,那魂便是他還記得自己是個降妖伏魔的人。若是失去最後的魂魄,沒了最後一點記憶,他便死了。」

勺子詫異,女鬼幫死對頭道士?這是哪跟哪呀,問道:「所以你是想讓他抓住,好讓他殘缺的魂魄中留下你的一寸地方?」

女鬼笑得苦澀:「不是,即便記住,又會慢慢忘記。我在他面前出現了三百九十七次,沒過幾日,他又會忘了曾抓過我。」

勺子更是意外:「你的意思是,他不記得曾抓過你,而你又不想見他死,所以一直出現在他面前,提醒他還是個道士,助他活下去?」

「是。」

「可他根本不會記得你。」

女鬼蒼白的臉上神色怔然,許久才道:「那又如何,我也不是為了讓他記住才做這些事。」

勺子愣了片刻,無論怎麼做,對方都不會記住自己。無論做多少事,對方都只是當自己是鬼魅。無止盡的付出,卻什麼都不會得到,那她……到底是為了什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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