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貓笑

凌遠遠是一位前途無量的醫生，從外國留學回來，就自然而然地進入了國內一家大醫院裡面。

而送到她科室里的人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病人。

這位病人是在她這個醫院第三天被送進來的病人——那是一位極其健壯的青年，被放置在擔架之上，全身上下裹著白色的布，可是他的臉上，卻比那些布還要白。

手術燈下，那臉上幾乎透明。

當凌遠遠把那白布揭開的時候，看到了絕對不敢相信的一幕。

——青年的腿，沒有了。

並不算是沒有，那骨架還完好的連接著，只是小腿以下的部分——小腿上面的皮膚，肌肉，脂肪，都消失不見了。

彷彿有什麼野獸啃噬了他的小腿——可是為什麼只啃噬他的小腿呢？

凌遠遠很自然地聯想到了自己曾看過的恐怖電影——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配角們站在水裡面，那渾濁的水沒過了他們的小腿，而水裡面，卻有魚——食人魚。

那魚一口一口地咬掉了他小腿上的肉，可是站在水裡面的人卻還渾然不知著，因為魚的牙齒里有麻痹神經的毒，所以當配角的腿在水裡被瓜分的時候，已經毫無察覺——直到他走上了岸。

黑暗裡，他看不到被染的血紅的水，卻看到了自己在黑暗裡格外白皙的骨骼。

驚叫一聲。

纖細的腿骨無法承擔他的重量，他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又再次跌入了水裡面。

成群結隊的食人魚把他的每一寸肌膚都輕吻了一遍——黑夜裡的尖叫聲格外響亮——其實他並不痛，讓他感到疼痛的，是恐懼。恐懼，像一把把刀一樣，割破了他每一寸肌膚。

最後的最後，是一片平靜的水面。

紅色的血液很快就被沖淡了，只有一具白色的骨骼在黑夜裡徒然悲傷。

也許眼前的青年也遭受到了和電影里一樣的遭遇。

但又有什麼不對。

雖然腿上殘留的齒痕確實證明是有什麼生物把他的血肉一點一點地吃下去，但是，卻總有什麼讓凌遠遠覺得有些異樣。

是什麼呢？

是血。

對了，血液，那流動著的，紅色的，美麗液體。

沒有形狀，沒有靈魂的血液，一旦肉體上破損一個小小的傷口，它們就會前赴後繼——可是，這個人的血液，卻格外聽話。

也許是因為他的傷口上有一層像果凍一樣的白色物體吧——但那是什麼？

為青年清理傷口的時候，這個疑問一直都未消失過，凌遠遠看過很多傷口，血肉模糊的，乾淨整潔的，可唯獨沒有看到過這樣的。

安靜的手術室里，只有凌遠遠那冷靜的聲音一遍一遍地響起著：手術刀，手術剪，擦汗……

周圍安靜而冰冷。

所有人都緊張而認真。

就在這時候，手術室里突然傳來一聲貓叫。

凌遠遠握著手術刀的手抖了一抖。

「凌醫生？」另一位醫生關切地詢問著——要知道，她下的每一刀都關係著患者的性命，容不得半點差錯。

凌遠遠搖搖頭：「沒事。」

——她並不是真的沒事，只是她本應該這麼說，她的專業，她的水平，她的自信都不允許她說有事，更何況她覺得她能夠做到。

很快，她冷靜了下來。

這時候，周圍又傳來一聲貓叫。

她已經不像第一次表現的那麼狼狽了，但心裡還是被狠狠地嚇了一跳，只是這一次，手，並沒有抖。

「擦汗。」凌遠遠冷靜地下達指事，護士理所當然地把她擦掉了臉上的冷汗。

——那一聲貓叫比第一次響多了，就像就在她附近一樣。

可是周圍……

她用餘光掃了一眼周圍的人，他們並沒有顯露出任何不同——畢竟手術室走入一隻貓是極其不可思議的事情。

無菌的手術室里，貓身上所帶有的微小細菌足以致命。

是幻覺嗎？

她想。

可這樣一想她卻忽然覺得輕鬆多了。有時候自欺欺人也是有好處的，不是嗎？

她聚精會神地動著手術，手裡的手術刀越來越輕，動作也越來越細緻……很快手術就完成了，手術室里響起了一聲聲驚嘆——這是他們所見過的最精緻的手術，沒有之一。

可是，也沒有人知道，凌遠遠眼中的世界。

——她看到一隻貓。一隻黑色的貓，從手術室的門口，扭動著它那曼妙的身體走了進來。

它遊走於每一個人的腳邊，它那烏黑的，柔軟的毛髮碰觸到了他們的腳面，可是他們卻渾然不知——它走到了凌遠遠的腳邊，凌遠遠想要視而不見，可是，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什麼？

她看到了那隻貓，在笑。

是的，生動的，優雅的，迷人的微笑，在一隻貓的臉上。

那是一隻黑貓，純黑色的，身上沒有一絲其他顏色的毛，黃色的，猶如琥珀一樣的眼睛，看著凌遠遠，笑。

它那柔韌的身體走近凌遠遠的腳邊，它那纖細的腰肢接觸著她的腳面——她能明顯感覺到那黑色毛髮真實的觸感，還有那條毛茸茸的尾巴在小腿上擦過的痕迹。

一切的一切，都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凌遠遠依舊在忽視著。

她拚命地對自己催眠。

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可是，那隻懂得微笑的貓卻並未消失，它一下子跳上了手術台，手術台上，那個男人因為藥效還在昏昏欲睡，渾然不覺危險接近。

那隻貓在男人脖子附近停下，長大了嘴，露出它那細小的牙齒，和紅色的舌頭。

凌遠遠想要尖叫，可到最後，她還是忍住了。

「我不是瘋子。」她絮絮叨叨對自己說著，卻遠無法說服自己。

好在，那隻在眾人眼裡無形的貓似乎並沒有傷害他的想法，只是用它鮮紅的舌頭舔了舔他的脖子而已。

她的臉上露出釋然的笑。

「凌醫生。恭喜你，手術很成功。」護士長恭喜凌遠遠。

可是凌遠遠的注意力並未放在她身上——那隻優雅迷人的貓，開始移動它曼妙的身體。

它踩著輕快的腳步，走到了他的腿邊。

那裡剛剛實施了凌遠遠的的手術。

——那隻貓，張開嘴。

它又想做什麼？

有了剛剛那隻貓的動作，凌遠遠的心情放鬆很多：也許只是想要舔一下傷口吧。她想。

可是下一秒，那隻貓那尖銳的牙齒瞬間撕碎了白色的紗布。

血，染紅了手術台。

凌遠遠木訥地看著。

「凌醫生，凌醫生……」護士長急切地呼喊著她的名字，她這才回過神來。

「怎麼……」她回應護士長，這才注意到她的臉上已經全是冷汗，那冰冷的汗水幾乎把額頭上的頭髮都弄濕了。

「凌醫生，你剛剛的神情，好可怕，就像，就像有誰在你眼前被殺又無能為力一樣。」護士長突然這樣說著，她只是打了一個比方，一個極其貼切的比方。

凌遠遠看了一樣床上的病患，雖然臉上蒼白，但是它腿上的白紗布還完好地包裹著，室內也沒有貓。

「你剛剛有沒有看到一隻貓？」凌遠遠突然問。

「貓？這裡怎麼會有貓，凌醫生你是不是……」

凌遠遠打斷了她的話：「不，我只是太累了而已，只是太累了。」

說完她就朝手術室外走去。

外面的空氣似乎更加新鮮一點，讓她急切地想要呼吸到，她迫不及待地摘掉了臉上的口罩，踉踉蹌蹌地走到了外面，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直到那冰冷的氣體充斥滿肺部，讓她的肺葉都有些微微發疼。

她太害怕了，也太急迫了，她還沒摘掉手套，而手套上還帶有患者的血，那血在她摘掉口摘的時候粘在了她的臉上，讓她本來清秀的臉有些恐怖……

經過幾天的休養。

患者終於清醒過來。

彷彿預示著什麼，那隻所謂的黑貓也再沒有出現，但記憶里那隻黑貓的微笑卻依舊讓人毛骨悚然。

「我只記得我在洗澡，在放熱水的時候，我突然覺得眼前一黑，再醒來的時候，就在這裡了。」患者剛剛清醒，但思路並不混沌，他不知道自己的腿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但是還是簡短介紹了自己還記得的情形。

他對凌遠遠表示感謝。

凌遠遠只是向他微笑，其實人確實是一種讓人很不懂的生物不是嗎，你明明傷害了他，他卻反過來感謝你。

「你有養貓嗎？」凌遠遠突然問。

「有。」他一個肯定的回答讓凌遠遠安心了不少。

「是嗎，你的黑貓很擔心你啊。」如果是那隻貓的話，似乎可以讓凌遠遠解釋為什麼它會出現在手術室里了。她那自欺欺人的自我解釋只是一種安慰而已，一碰就破。

「可是。我養的貓，是白色的啊。」

凌遠遠呆在那裡，許久，才回過神來。

「那隻白色的貓，在我進醫院后就沒有出現過，也許是餓了吧，它餓了就不願意呆在屋子裡，畢竟我是個連水電費就交不起的人，想養活一隻貓確實是自不量力了。」他還在自顧自說著。

是啊，狗這種東西和貓是不一樣的。

狗很忠誠，如果你不給它吃的，它有時候甚至會活生生地把自己餓死在屋子裡，只為了等待你的到來，而貓呢，當它飢餓的時候，它會用一切手段來尋找食物。

「貓。貓……」凌遠遠不斷重複著這一個字。

這時候，她的身邊傳來一聲貓叫。

彷彿一把劍把迷霧斬開一樣，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推理在凌遠遠的腦子裡出現了。

——不擇手段尋找食物的貓和無法再提供食物的主人。

也許故事是這樣的。

患者打開熱水器。他本來就是一個不算富有的人，所以他的熱水器熱水的速度也不算太快，他打開熱水器卻沒關上浴缸的塞子。

這是，他突然覺得眼前一黑。

就這樣，他躺在了浴缸里。

水，還在繼續流著。由冰冷到溫暖，再由溫暖到灼熱，而那灼熱的溫度卻又未接近沸點，那火熱滾燙的水倒在他的腿上，他卻渾然不知。

——就像冷水煮青蛙一樣。

冰冷的水裡，青蛙無辜地瞪大著眼睛，它渾然不覺周圍有什麼危險，是啊，他所能看見的，只有透明的水和一片小小的天而已，它看不到水底下那小小的火苗，也感受不到水溫漸漸升高的溫度。

等到那水溫要奪取它生命的時候，它已經沒有逃出去的力氣了。

因為它已經習慣了水的溫度，它的皮膚欺騙了它，讓它慢慢適應那溫度，讓它慢慢適應死亡。

——相似的。

他的小腿就像呆在水裡的青蛙一樣，慢慢適應了那水溫——不算太燙，又足夠燙。

一點一點的把他的小腿部位煮熟。

幸好他沒有把浴缸塞子塞上，不然，他的全身都有可能會被浸泡在水裡，依照當時他的情況，他很有可能會變成溫水裡的青蛙，被慢慢煮熟，當然，在煮熟之前，他就會被溺死；幸好他的熱水器並不算太好，不然煮熟的，就不僅僅是他的一雙小腿了，也幸好他不是一個富有的人，因為停交水電費，幸運的是，一天之後，水電就停了。

唯一的不幸是他養了一隻貓。

一隻白色的貓。

一隻飢餓的，無所適從的貓。

一隻餓極了的貓和一塊煮熟的肉放在一起，會出現什麼事情呢？

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就實在太容易被猜想到了。

——五天之後，他被發現躺在浴缸中，一雙小腿猶在，只是小腿上的肉不翼而飛了。

而那隻貓，那隻白色的貓也再也沒有出現過。

終究，貓，都只是一種無情的動物而已。

可是，雖然那隻白色的貓消失不見了，那隻黑色的貓卻又出現了，她出現在凌遠遠的夢境中，出現在她的床頭，出現在她的影子里。

——那隻會笑的貓。

很久很久之後，那隻貓才終於不再出現。而凌遠遠也終於可以鬆了一口氣。人的記憶里總是會出現很多奇奇怪怪的事物，多數人選擇把他們丟進垃圾堆里，所以這世上雖然快樂的人不多，但瘋子卻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