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海燈影里的愛情(1)
藍玫和傅子恩的感,隨著《藍色房間》排演的深入,一天比一天加深。***有時他們排夜場戲,傅子恩家的傭人方媽總是拎著一隻食匣來,傅子恩和藍玫坐在大幕旁的燈影里一邊吃點心,一邊著說話,藍玫總覺得這種景彷彿在什麼地方見到過,(她常常出現這種幻覺,覺得眼前生的事曾在什麼地方見過。)然後他們聽到有人在戲台另一側彈鋼琴,一開始聲音很輕,像個妙齡女郎踮著腳尖走路,有時聲音飄忽到幾乎聽不到了,漸漸地,聲音才變得清晰起來,如流水般地流暢,浩浩蕩蕩奔涌過來。
彈鋼琴的男人,是上海的音樂家廖鋼。
廖鋼家住的離我外婆家很近,從時間的推算,當廖鋼在上海花園裡彈鋼琴的時候,我外婆已經出嫁了,所以外婆想不起給《藍色房間》配曲的到底是怎樣一段哀婉的旋律。
聽我外婆講,廖鋼可能是藍玫所認識的人里,第一個去延安的藝術家。
讓我們再回到故事所在的那個位置————我是指時空上的「位置」,而非地理「位置」。
藍玫和傅子恩真正開始戀愛,是從那個尋找鋼琴聲的夜晚開始的。藍玫一直想給《藍色房間》配曲,她想造成一種帶迷幻色彩的藍色氛圍,因為整個話劇是模仿西洋話劇,有明顯的實驗的意味,所以加上一些新鮮元素能使這齣戲更出彩。
(那個晚上在我的想象中無限美好,我在軍校四年一直試圖用文字來描繪那個夜晚,我常望著教室外麵灰藍色的天空,想象另一片天空的顏色。時空在我的想象空間里交錯存在,藍玫與我,我們家族史上兩個戎裝女人,時而分立,時而合二為一。)
藍玫站在燈影下等傅子恩。家裡來了客人,客廳里鬧哄哄的,剛從法國回來的沈太太是母親的客人,她在客廳里用彆扭的中文和法文混合語,大聲抨擊時政,她說她準備辦一份專給新女性閱讀雜誌,名字她都想好了,叫《女性的春天》。
「女性的春天?」一位男士立刻插嘴道,「恐怕不好吧?」
在場的男士出一陣唏噓聲和怪異的笑聲。
沈太太臉漲得紅紫,大聲與那男士辯論起來。
藍玫厭倦了他們這種沒完沒了的爭論,她索性披上一件外套往外走。走到門口的時候,母親小聲叫住她,問她到哪兒去。藍玫說,出去散散步。門在她身後無聲地關上,隔著玻璃隱隱地還能聽到沈太太尖細的嗓音,像一隻籠子里的貓,急於想要衝出去。
藍玫不理解母親為什麼總要和這個沈太太來往,她不喜歡這個女人,覺得她很做作。沈太太非常欣賞母親的畫,常帶一些朋友到母親的畫室里來參觀,每當這種時候,母親臉上就散出異樣的光彩,那是精神層次的東西被賞識的結果,藍玫想,人活著,在吃飯、穿衣這些表面事物之外,總還存在著另外一些什麼東西吧?
路燈在彎曲的小馬路上寂寂亮著,天空幽藍,路邊每幢房子里都亮著燈,卻沒有一點聲音,就像一幢一幢的空樓,由一個小精靈用看不見的手指「剝哆」、「剝哆」依次將每家每戶的燈打開,燈空亮著,人卻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
夜晚的上海和白天有很大的不同,天空的顏色黑得不徹底,墨藍色的天空上,可以看見隱隱的雲。藍玫覺得夜晚是另一層空間,有點像從現實到戲劇,雖說只隔著薄薄一層幕布,伸腳一邁就跨過去了,但意念上感覺卻是天上人間,相隔十萬八千里遠。
藍玫站在路燈下想起母親油畫里的路燈,母親對燈有特殊的理解,她畫想象中的燈,有的彎曲如問號,有的挺拔如樹桿,有的瘋狂,有的怪異,有的恬靜。母親的畫室里大大小小掛了無數的燈,沒有一盞是現實中的燈。彎曲的小馬路上沒有行人通過,路面的顏色很深,這種柏油路在夏天的時候顏色就會變淺,而現在已是深秋了,路面的顏色開始一天天變深,梧桐樹也開始掉葉子了。
路面上空無一人,只有幾片葉子被風吹得一路小跑,像在趕赴一場約會。
藍玫靜靜地等待,等待什麼事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