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九章 龍戰於野(五)
照壁后,師羽感受到殺氣,冷笑著按住寶劍。墨麟也不聲不響的從袖中摸出兩把短刀。
可驀然間,一股強風從殿外吹入,捲動帷幔,吹得燭火盡滅,四壁澎湃有聲,四人無不悚然,掩目側身以避之。
它一掃渾濁之氣,同時也傳來「天」的告誡。
朱瞻基猛然清醒,沉默片刻道:「你說得對。」說罷頹然坐在地上:「朕也不過是個普通人,恰好登上皇帝位罷了。」沈鑒也盤膝坐下:「所以陛下要有群臣勸諫。有時規勸不管用了……」他拾起一把劍,又伸出食指將劍放上去。長劍在微妙力道的作用下竟紋絲不動。
「陛下便需要『衡』。」
「『衡』是什麼?」「一個陰影,一個回蕩在耳邊的警鐘。當權力沖昏了您的頭腦,他會提醒您:權柄加重,劍刃便有自傷之患。師羽就是這個『衡』。」
「可朕有御史。」
朱瞻基的手心和額頭上都是汗:「你是要讓朕養虎為患嗎?」
沈鑒目光灼灼道:「也對也不對。憂患而生,安樂而死。陛下選哪個呢?自太祖皇帝廢中書省、丞相后,皇權便日益膨脹,以致失衡。這不僅影響朝堂,對皇帝本人也是戕害。
陛下應該也有所察覺吧,某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讓太宗性情大變,發瘋似的殺害方孝孺等人。究其根本便不受控制的權力吞噬人性,活生生將他逼成正治野獸。」
朱瞻基喟然長嘆:「這話你若說出去,朕一定斬了你。可是……朕承認你說的有幾分道理。」
沈鑒朝屏風后瞥了一眼,繼續道:「孟子曰: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目前大明的狀況正是如此。邊患既定,皇權日重,所以它看似在上升,實則在下落。等到如日中天時,便會轟然崩塌。」說罷他吟道:「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即便盛唐,傾覆也只在朝夕之間。」
朱瞻基喃喃道:「所以就要給自己樹一個對手嗎……」
沈鑒點點頭,走到朱瞻基前面跪下,恭恭敬敬說道:「草民願陛下為蒼生計,恩准所請。」然後以額扣地,砰砰作響。
朱瞻基頓時想到很多東西。有祖父兇狠決絕的眼神,有被從金殿上拉走的臣子的慘呼。有觀音土餅入口時的苦澀,也有行軍途中長草下若隱若現的白骨。
然而更多的是他微服出現時,在田間地頭聽到農夫用憧憬的語氣談論著來年;貨郎搖著撥浪鼓走過秦淮兩岸;孩子們逐著風箏跑;女人扔下梭子奔向歸來的丈夫……
他的眼睛忽的濡濕了,於是趕忙以衣袖遮擋,故意打了個哈欠道:「都說好人難做,可做皇帝更難,想當一個好人兼好皇帝則難上加難……」
說到這兒他突然大喝:「錦衣衛!」
兩隊武士立即衝進來,跪地道:「在!」他們死死定著沈鑒,準備動手拿人。
然而皇帝說道:「平定漢王一事沈鑒立有大功。但其教徒無方,功過相抵,不予敘用。告訴內閣擬旨,就這麼寫。」
錦衣衛疑惑的抬起頭,似乎在問:就這樣?
朱瞻基哈哈一笑:「就這樣,去吧。」
他又走到沈鑒身旁道:「沈先生,朕雖然敬重你,可作為皇帝卻不能用不忠之人。能理解吧?」
沈鑒也低聲道:「陛下聖明,草民明白。」
「嗯。」朱瞻基拈了下鬍鬚「還有,既然和朕作對,就要有作對的覺悟。讓『衡』快跑吧,朕只給他十天時間。」
沈鑒一愣,沉聲道:「遵旨。」
朱瞻基再不說什麼,大踏步離開大殿。
直到皇帝及眾人走遠了,師羽和墨麟才從屏風后出來。墨麟搖頭嘆道:「好險好險,方才小皇帝語氣不對,我還以為他要翻臉呢。」
師羽卻哼了一聲:「老師大賢,他卻不肯任用,真是個昏君。來日我若稱帝定然封老師做宰相,位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然而話音未落,沈鑒突然走到近前,揚起手來。
只聽「啪」的一聲清響,師羽粉白的臉上印了五個指印。
他愣了,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沈鑒額上的青筋跳起多高,咆哮道:「逆徒,誰允許你濫殺無辜的!」
師羽眼圈頓時紅了,現出惶恐的神色。沈鑒忽然心疼。這時才想起師羽還是個孩子。子不教,父之過,打他有什麼用呢?
不過事情到這一步,孩子必須成長,他要在幾個彈指間蛻變成男子漢。
沈鑒忍住撫摸師羽頭頂的衝動,狠狠道:「我沒有你這種學生,你走吧!」
師羽一驚,滿懷委屈的喚道:「師父!」語氣中是深深的依賴與不舍。
沈鑒背過身道:「我……我不是你師父!」
大滴的淚水在師羽眼中盤桓。他咬牙抬起頭,幾番掙扎后終於沒讓眼淚流下來。
當然,誰都沒注意到沈鑒的衣袖也在輕輕顫抖。
師羽吸了吸鼻子,退後兩步,恭恭敬敬的跪下道:「師父將我養大,雖非父母勝似父母,請受我一拜。」說罷咚的磕了個頭。
然後他站起身,再次跪拜:「師父傳道授業,教我安身立命之本,請受我第二拜。」說罷又俯身下去,當抬頭時額上已經流出鮮血。
墨麟也覺得事情鬧大了,可剛要解勸時卻又忖道:「我攔著他幹什麼?莫非嫌命長不成?」於是默然不語,垂首站到一邊。
這時師羽又跪下,幾乎是用頭撞在青磚上。沈鑒的背影也隨之一抖。師羽泣不成聲道:「師父還教我不可妄自菲薄,不可怯懦退縮,要做頂天立地的英雄。這些……這些我都記下了!」
說完站他起身:「三拜謝公之大恩,師羽從此後與公恩斷義絕,狹路相逢時再不容情!」話音未落便雙足點地,如同一道白影從窗戶躍出去。
沈鑒心中如翻江倒海般難過,喃喃自語道:「羽兒,羽兒,今後你好自為之吧!」
這時只見孤城落日,一切都浸潤在暮色之中。夕陽與晚霞盤桓相鬥,好似飛龍戰罷,血灑長空。
這一切,讓人分不清是開始還是結束;下降抑或上升。
沈鑒不禁嘆道:「龍戰於野,其血玄黃。龍戰於野,其血玄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