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善惡之鏡
鬼面戰士突然停住腳步,抱著肩膀轉過身,挑釁似的看著魯彪。魯彪不禁怒火中燒,大踏步走上前,口中罵道:「王八羔子,老子活剮了你!」
這時沈鑒也到了,他掃了一眼堆在地上的樹葉,大聲喊道:「別動!」
然而為時已晚,只聽嘩啦一聲響,魯彪整個人陷入坑中。沈鑒上前一看,不禁暗暗心驚。那陷坑足有兩丈深,裡面布滿捕獸夾子。魯彪雙腿觸動機關,被鐵夾死死鉗住。他疼得雙眼血紅,正發了瘋般狂叫。
沈鑒知道那鐵夾力道極大,下方的鐵鏈深埋入地,就是獅虎踩上了也絕無掙脫的可能。別的不說,魯彪就算出來,一雙腿也肯定是廢了。
沈鑒道:「你待著,等我救你。」
魯彪卻大罵道:「狗賊,滾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朱棣那廝的鷹犬,說不定咱們倆在戰場上還見過呢。我魯彪就是死也不需要敵人來同情,滾!」說罷舉刀亂揮,狀若瘋癲。
這時陷坑一側忽然開了個口子,原來裡面有一道暗渠。霎時間水聲隆隆,瞬間便將魯彪沒過一半。
魯彪知道鬼面戰士要故意折磨他,想到那生不如死的慘狀便把心一橫,將單刀猛地插入自己胸口。
水中縷縷血絲漂起,魯彪的眼睛依然在水下死死瞪著沈鑒。直到半晌后嘴中湧出一串氣泡,眼中最後的神采才隨之消散。
如幽靈般消失的鬼面戰士又出現了,他遠遠望著沈鑒。
沈鑒大喊道:「我知道你是誰。別再殺人了,許仲山!」
那戰士揭下面具,說道:「隊長,是我呀,大武。」
「大武?」沈鑒的頭又開始痛了。「大武……太好了,你沒死!可是我親眼看見你……」
大武撩起額前的頭髮,露出半張焦枯的臉,望著月光下的朝陽門說道:「那天我的確從城樓上掉下去了,當我以為會被燒死的時候,有人救了我。」
說到這兒他伸出手:「隊長,這些年你還好嗎?」
沈鑒卻衝上去一把抱住他:「兄弟,你還活著,我真高興!」兩人喜極而泣,又縱聲大笑。
過了半晌,沈鑒忽然問道:「大武,我以為這些事都是許仲山做的呢。這些年來你有見過他嗎?」
大武一愣,怔怔的看著沈鑒道:「隊長,你怎麼了?你就是許仲山呀。」
沈鑒突然感覺一道驚雷從頭頂擊入,記憶像雪崩般坍塌。他看見世界碎裂成鏡子,每一片上都映著自己的臉,許仲山那張模糊的臉逐漸與他合而為一。
沈鑒,審鑒。看著鏡子,看著自己。世界上本沒有沈鑒,只有許仲山。
戰友們死了,死於那個名為「新世界」理想,但新世界依舊殘酷。許仲山獻祭了戰友,卻換來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怪物。
他無法原諒自己。
是我騙了他們。許仲山對著護心鏡上的倒影說。我有罪,不赦之罪。我應該去死。
倒影說道:死亡只是逃避。你是戰士,不能選擇這條路。
那我該怎麼辦,無恥的活下去嗎?我做不到。
倒影沉默良久,對他說:與其那樣,不如那你和他們長眠吧。讓我帶著你的回憶活下來。我會用理性代替衝動,用遠方代替夢想,用寬恕代替仇恨。我會在新世界里活下去,走下去,完成你的救贖。
可以嗎?
許仲山望著倒影點點頭:嗯,交給你了。
從那天起,許仲山死了,世上只剩沈鑒,一個許仲山拋棄自我后又重新塑造的人格。
他是新世界中的新人。
沈鑒頭痛欲裂,但強撐著說道:「大武,我是誰無所謂。重要的是你殺了人,應該接受審判。跟我走吧。」
大武凄然搖了搖頭:「隊長,我不會再受辱了。自打我從村子里逃出去的那一刻起,就沒想過回頭。」
他指著沉在水底的魯彪說道:「我有時候會想,也許他們才是對的,而我們錯了。新世界和以前一樣,只容得下惡棍,卻容不下一個漁夫。我不願意和這樣的世界妥協,我會一直戰鬥下去。」
他舉起刀指著沈鑒道:「告訴我:現在你是我的生死弟兄許仲山,還是秉公執法的官人呢?」
沈鑒臉上布滿汗珠,強忍劇痛側了側身:「你走吧。」
大武感到十分詫異:「你肯放我走?」
沈鑒道:「我不再是許仲山,但你仍是我兄弟。」
他頓了頓繼續道:「況且我知道官員都不是你殺的,你手上沒有無辜者的血。現在唯一不能確定的就是瘋乞丐。但我會去查,如果他是無辜的,我還會把你抓回來。」
大武聽罷哈哈大笑,眼中淚光閃動。
他對著夜幕下的朝陽門大喊道:「喂,聽見了嗎?你錯了,大錯特錯!新世界的確不完美,但沒有爛掉。只要有我兄弟這樣的人在,它就會一天天變好。而我不會再參與這瘋狂的遊戲了。」
他淚流滿面的回過頭說道:「隊長,我和大武、小乙、八哥還有九哥在下面擺好酒,等你百年之後給我們講新世界的故事。」說罷橫刀自刎。
沈鑒大吼道:「不!」手腳並用的掙扎著撲上去,用力按住大武的傷口。然而血流如注,人在沈鑒懷裡一點點變涼。
沈鑒舉頭長嘯,聲音就像受傷的狼。
這時,月光忽然黯淡下來,四周起霧了。重重迷霧中傳來陣陣腳步聲。沈鑒擦乾淚水望去,只見兩名眉清目秀的宦官搬來一張椅子,往他面前一放。
這張椅子由海南黃花梨打造,通體金黃,極是考究。一名宦官又捧來整張虎皮,輕輕鋪好。兩人做完這些后,垂手站在兩側。
沈鑒錯愕的問道:「你們在幹嘛?」
這時另一人走來,四仰八叉的往椅子上一坐。
這個人穿著絢爛的紫袍,上綉雲龍過肩,極為華貴。
沈鑒認得,這是蟒袍,只有功勛蓋世的內官才有資格穿。
他的臉是白的,頭髮也是白的,白到沒有一絲血色。他的面容雖然並不蒼老,但配上一頭白髮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錯位感,彷彿修鍊了千百年的妖魔霸佔了一具年輕的軀體。此人臉上唯一其他的顏色便是眼睛,鮮紅欲滴,閃爍著癲狂的火光。
他直勾勾的盯著沈鑒,彷彿魔鬼窺視獵物。
沈鑒想起來了,在地下賭場的時候,他曾和這個人擦肩而過。戰慄的電流通過全身,沈鑒顫抖著問道:「你是誰?」
白髮太監拍手說道:「問得好,問得好!我是提線木偶的主人,你們俗稱的幕後黑手。」他用手指在身前畫了一個大圈子:「你今天看到的一切都是我指使的。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沈鑒愣愣的問道:「什麼意思?」
白髮太監道:「這麼說吧,我找人幹掉了那些查案的窩囊廢;又鼓動騰雲叟派打手追殺你;是我讓柳眉兒把你騙上船;還有……可惡,事情太多記不住了。對了!是我救了大武,又讓他和你自相殘殺。」他故作遺憾的低聲道:「可惜這條沒成功,所以別算在我頭上好了。」
沈鑒的拳頭越捏越緊,吼道:「你說什麼?」
白髮太監神經兮兮的一笑:「對不起,跑題了。你問我是誰來的。告訴你,我老人家的大名叫:狗——奴!」說罷竟張開嘴「汪汪」的學了幾聲狗吠。
白髮太監舉止癲狂,和瘋子無異。但沈鑒卻感到頭皮陣陣發麻,只覺得此人身上有一股讓人恐懼的邪氣,讓人忍不住想要逃得越遠越好。
白髮太監繼續道:「沈鑒,你真是好樣的,完全沒讓我失望。唔……我給你寫的信你看見了吧?就是陳潞家裡那一封。」
沈鑒簡直驚呆了,他萬沒想到白髮太監居然上個案子還有關係。
狗奴彷彿能看穿的他心思一般,狂笑著說道:「猜對了,不光是上一個,連上上個、上上上個,所有壞事通通和我有關!知道朱棣怎麼進的南京嗎?就是我告的密!你知道嗎,最可笑的是直到最後,建文皇帝最信任人依然是我,還賜給我這身蟒袍。你說好不好笑?」
他捂著肚子,雙腿在地上亂蹬,似乎笑得要背過氣了。
沈鑒只覺得怒火陣陣撞上胸口。他的頭沒那麼疼了,撿起大武的刀,向狗奴刺去。他覺得這人只要活一天,世人就得不到安寧,殺他便是行義。
但是狗奴身旁的宦官鬼魅般的向前滑出一步,抬起腳正蹬在沈鑒胸口。沈鑒只覺得被銅錘重重砸了一下,哇的吐出一大口血來。
不料狗奴站起身,反手給了那宦官一耳光,怒罵道:「打死了你賠么?」
那宦官挨了一巴掌,臉上卻沒有任何錶情,低下頭退到後邊。
狗奴拉起倒在地上的沈鑒,讓他靠著大武的屍體,沈鑒每口呼吸都帶著血沫。
狗奴說道:「沈鑒,你不能死得太早,因為我對你非常、非常感興趣。八年前破城的那天,我本來坐在城樓上瞧大家殺來殺去。然後——你猜怎麼著?我看到了你!
你被命運活生生的逼成了另一個人。人性,如此混沌,太讓我著迷了,我很想看看你最後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可是沒想到你居然像個螻蟻一樣躲了八年。實在無聊至極!
但當陳潞那伙兒普什圖人準備造反的時候,我知道機會來了,慫恿他調你進京查案。而你也果然夠爭氣,讓我看了一出好戲。」
沈鑒上半身幾乎失去知覺了,但一雙眼死死盯著狗奴,從嗓子深處擠出幾個字:「為什麼?」
狗奴答道:「因為我喜歡熱鬧,最害怕安靜。要是周圍沒有聲音,我就會覺得腦子裡嗡嗡作響,好像有人拿著鋸條、銼子在裡面拉東西一樣。」
他的雙眼變得猩紅,周身彷彿籠罩了一層煞氣。
「所以我要看流血、看火焰,聽哀嚎和哭喊,它們是我的良藥。」
他深吸一口氣,忽然笑嘻嘻的說道:「給你透露個秘密,漕運被我的人控制了,以後會有大動作,別忘了關注啊!」
這時右邊的宦官低聲道:「主人,出海的船到了。」
狗奴一拍腦門,對沈鑒道:「你看看,凈顧著和你聊天兒,差點耽誤正事。回見回見!」說罷起身便走。兩個小宦官搬起椅子跟在他身後,三人一會兒便都消失在迷霧裡。
沈鑒想去追,可身體根本不聽使喚。況且追上又能如何,他是敵不過那兩個小宦官的。
半晌后,一陣呼喊傳來:「老沈,老沈,你在哪兒?」是鐵牛的聲音。
可沈鑒連回答的力氣都沒有。
又過好一陣,鐵牛才找過來。沈鑒咬牙問道:「你……有沒有看見一個白頭髮的太監?」
鐵牛默然搖了搖頭。
沈鑒瞧他身上有傷,驚問道:「那些東瀛忍者呢?」
鐵牛道:「跑了三個。咱們的人死了六個,還有一個重傷的。」
沈鑒從地上抓起一抔土,那裡面有他的、大武的和很多人的血。他對著土和血暗暗的發了個誓。
鐵牛望了望大武,說道:「案子終於破了,咱們也可以交差了。」
沈鑒卻搖頭道:「還不能,因為邪惡還在逍遙法外。我沈鑒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親手將他剷除。有違此誓,天地不容!」
——
一年後,漁村裡的柳眉兒收到一封來信。
她的心跳得很快很快,用顫抖的手打開信封。只見紙上寫著
「眉兒姑娘:
一別芳顏,幾換星霜。鑒承蒙錯愛,本欲與君泛舟江湖,觀春花秋月,不問世事,了此餘生。然天不遂人願,元兇巨惡未伏,余不敢歸去者一為職責所系,二為卿之平安,三亦為世人之福祉。
鑒不敢以兒女之私而廢公義。念及至此,心如死灰,寸寸斷絕。
願卿忘沈鑒於江湖,餘生安好。書不盡意,珍重珍重。」
眉兒愁腸百結,奔出門去望向浩浩大江,風裡彷彿傳來凄婉欲絕的歌聲「坐看落花空嘆息,羅袂濕斑紅淚滴。千山萬水不曾行,魂夢欲教何處覓?」
江水滾滾東去,日夜不停,但愛人的白帆又何時才會再經過門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