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寶船揚帆
皇帝一愣,這話十分刺耳,卻隱約有些道理。甚至在短暫的瞬間,他懷疑是不是自己哪裡做錯了。
不過這念頭揮之即散。
沈鑒之流在他眼中不過螻蟻耳,決不會懂那些宏偉的思慮。
於是皇帝寬容的說道:「算了,朕本來也不是找你商量如何治國的。朕另有任務要交給你。」
沈鑒轉過身:「是。」
皇帝沉思片刻道:「鄭和的寶船已經下過三次西洋了,今年朕準備讓他第四次出海,這回你也跟去。」
沈鑒心中不由得暗暗一驚。
要知道,出訪西洋乃是永樂朝最大的盛舉,每次出動大小船隻上百餘艘,帶甲之士萬餘人。用以交換、賞賜的珠寶器物更是堆積如山。
西洋諸國見此,莫不臣服。
有人說朱棣擁有一半蒙古血統,時常表現出對開疆拓土的渴望。出訪西洋不過是把馬變成船,將弓箭換作金銀,目的是讓帝國的版圖拓展到大海彼端。
還有人說,皇帝如此大費周折不過是為了一個人。
當年燕軍氣勢洶洶的闖進南京后,滿朝公卿都被捉住,卻唯獨少了建文帝。有人說他遁入空門,有人說他躲進深山,可更多的證據表明這位皇帝逃到了海外。更糟糕的是,那方從秦始皇手中流傳下來的傳國玉璽還在他手裡。有了玉璽,建文帝隨時可以捲土重來。
人們說他成了朱棣的一塊心病。
朱棣動用兩萬精銳之師,目的就是將侄子朱允炆捉回來。
沈鑒不知哪個才是朱棣的真實意圖,於是問道:「敢問陛下讓微臣調查什麼?」
皇帝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笑道:「你以為朕會讓你找朱允炆嗎?沈鑒,你把朕想得太小了。」
他自負的說道:「朱允炆毫不足慮。就算他回來又能怎樣,天下人還有幾個願意奉他當皇帝的?朕的憂慮不在他,而在『天命人』。」
沈鑒失聲道:「天命人?」
皇帝撇了他一眼道:「沒錯。朕可以不畏人言,卻不能不信天命。你看看大元,當年何等威風,把藍天下每一寸土地都變成了蒙古人的草場。但天命不在時,一個和尚都能將他推翻。你說這天命可不可怕?」
沈鑒默而不語,皇帝繼續道:「遷都在即,天命人的謠言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越傳越凶。此事絕非偶然,全國發生的幾十起叛亂根源無一例外的指向海外。沈鑒,朕讓你捉那些冒牌的天命人,也有考校你的意思在裡邊。這次朕要你把正主兒帶回來。」
沈鑒低聲道:「莫非陛下要逆天改命?」
朱棣冷冷道:「你錯了,這本就是朕的天命。」
「臣,遵旨。」
從行宮出來時,沈鑒再次成為了欽使,和趙鐵牛轉而奔南京而去。
這是大明第四次出海,人數總計兩萬七千有餘,為歷次之最,光是集結就用了三個月。沈鑒在南京龍船廠旁住下,潛心研習海外風俗。
轉眼嚴冬已逝,東海邊春流初生,正是揚帆之時。
這一日,沈鑒和鐵牛來到崑山點兵台。但見正中的旗艦長約數十丈,彷彿一座海島,幾乎可把泰山裝下。千人之眾在船上來來往往,居然毫不顯得擁擠。高聳入雲的桅杆頂端縛一面杏黃色大旗,鮮紅的明字在青空中翻滾,引得無數海鳥盤旋圍繞。
往兩邊看,數百艦船向兩邊延伸開去,一眼望不到盡頭。海浪湧起,艦隊紋絲不動,就像礁石般穩當。
氣勢如此恢宏的艦隊,不說後無來者,可絕對是盛況空前了。
鐵牛隻看得兩眼發直,不禁咋舌道:「造這麼支艦隊得花多少銀子啊?」
沈鑒道:「花了多少錢我不清楚,不過倒是聽說南方有一半兒樹木都被砍光了。」
背後忽然有人說道:「此言差矣。樹木生長於深山老林,何時能見識大海的遼闊?與船隊出行,應該是它們莫大的榮幸。」
兩人回頭,但見一個文官模樣的人:「見過二位大人,在下哈志誠,是你們的通事。」
沈鑒問道:「哈先生是回回?」
哈志誠道:「正是。在下除了阿拉伯語外還通曉南洋七八種方言,可確保二位在海外暢行無阻。另外……」
他壓低聲音:「我還負責聯絡密探和情報工作。」
沈鑒道:「大明在海外還有密探?」
哈志誠道:「自然。大明的情報網這些年來一直在發揮作用。永樂二年帖木兒帝國東征,咱們的探子在第一時間便發出預警。這場戰爭雖然因為帖木兒本人暴斃而免於爆發,可密探的情報仍得到了朝廷的肯定。」
沈鑒問道:「那這次海外行動有什麼消息嗎?」
哈志誠看了看左右,附耳道:「密探飛鴿傳書,已有天命人的下落,只等大人您親自查驗……」
這時四周禮炮齊發,兩位宦官在一眾將士的簇擁下緩步登上高台。正中央者身材魁偉,方面大耳,自然是三寶太監鄭和;他身旁的乃是副使王景弘。
鄭和焚香禱告后宣讀聖旨,宣布第四次遠航開始,眾將士想著海外種種風光,不禁群情激奮齊聲歡呼。
登船后,沈鑒按下屬之禮覲見鄭和,兩人一聊居然頗為投緣。
原來鄭和本名馬和,靖難之役時因作戰勇猛被朱棣賜姓鄭,當年在軍中也聽過沈鑒英勇登先的事迹。這樣一來,他自然將沈鑒奉若上賓,並安排在旗艦上。
一切準備就緒后,船隊起錨。但見千帆高掛,蔽野彌空,彷彿與白雲相接。長風徐來,吹散人心中的憂思,只留下對遠方的憧憬。當晚,鄭和在旗艦上擺下酒宴,慶賀順利啟航。
沈鑒、鐵牛和哈志誠三人坐在一起,只見肥羊鮮魚,各色珍果流水般端上桌來。鐵牛咽了口唾沫道:「我說哈先生,照這麼吃,咱們能堅持到海外嗎?只怕沒到福建就吃窮了吧?」
哈志誠笑道:「不會的。航行才剛剛開始,可以隨時到岸上補充飲食。況且有不少船隻專司補給,光活羊就養了上千頭。所以鐵牛兄儘管吃喝就是。」
鐵牛嘿嘿一笑:「倒是我多慮了。」
這時管弦奏響,舞女紛紛登場。一陣歌舞后,鄭和舉著酒杯站起,高聲道:「諸位,蒙聖上恩寵,鄙人已經第四次出海了。雖然大海上波詭雲譎,但我們仍一次比一次走得遠。永樂八年,滿剌加建立了補給港,相信這次我們的風帆可以直抵大海的盡頭!」
眾人紛紛拊掌,正要舉杯同慶時,忽然門外一陣大亂,一名渾身是血軍士的衝進廳中,大喊道:「酒里有毒!」說罷翻身栽倒在地。
鄭和臉色微變,趕忙放下酒杯。在場的醫官拿來銀針放入酒里。但見銀針瞬間便漆黑如炭,眾軍士二話不說便鐵桶般護住鄭和,席間一陣大亂。指揮使下令道:「給我搜!」
這時忽聽外面有人高呼:「別讓刺客跑了!」
沈鑒憑窗望去,但見月色下,一艘小船隨著波浪飛快的駛向海岸。艦上的傳令官見狀立即打出旗語,兩艘戰艦一前一後立即包抄過去。戰艦雖大,但因有數十人搖櫓,速度極快,片刻便趕上小船。
軍官在戰艦上高喊:「趕緊停下,否則就地射殺!」
這時沈鑒才看清,小船上不過只有一人而已。
他瘋了似划船,高聲哭喊道:「對不起,鄭大人!我們也有妻兒老小……」
軍官才不管他說什麼,把手一揮,戰艦上萬箭齊發,小船瞬間變成刺蝟。眾軍士上船檢驗,片刻后便有人來到旗艦上稟告。
「報鄭大人,刺客身份已查明,乃是后廚的管事馮亮。在他身上搜得大量砒霜,此番人贓並獲。」
鄭和卻低頭沉吟道:「馮亮從第一次出海便跟著我,並不見有二心。況且……他臨死前說自己也有妻兒老小是什麼意思?莫非遭人威脅不成?」說罷揮手道:「此事尚未清楚,仍按水手的禮遇給他下葬,撫恤錢一文也不能少。」
軍士有些不敢相信,半信半疑道:「大人,這恐怕……」
鄭和道:「你沒聽錯。下去辦吧。」
一番折騰后,宴會是開不成了。眾人提心弔膽回到自己的船艙,生怕再發生什麼意外。
鄭和唯獨讓沈鑒留了下來。
「沈大人,您覺得一個廚子為什麼會做這種事?」鄭和帶著幾分小心問道。
他知道沈鑒官職雖小,卻已經破了好幾起大案。這樣的人理應得到敬重。
沈鑒皺著眉頭摸了摸下巴,答道:「毋庸置疑,此人遭受了某種威脅,否則不會在生命最後提及家人,更不會說出對不起三個字——蓄意害人者一般是不會懺悔的。」
鄭和一驚,心想此人心思果然敏捷,於是繼續問道:「照你的意思,兇手會是什麼人?」
沈鑒搖了搖頭:「不知道。馮亮求死,應該是怕自己供出兇手。此人在離岸后還能威脅到馮亮的家人,只能說早有預謀。恐怕今日之事的目的在於造成混亂,好趁亂取利。鄭大人可有什麼機密之物丟失嗎?」
鄭和想了想:「船上雖有不少奇珍異寶,卻沒有哪樣不能示人。其中唯一可以稱作機密的恐怕只有海圖了。但海圖備份多達十餘卷,而且是半公開狀態,刺客要它做什麼呢?」
沈鑒沉思半晌,說道:「我一時也弄不明白。不過鄭大人,刺客在船上無處可逃,只要嚴加戒備,我下次定能捉住他。」鄭和深以為然,便著令眾將士嚴加巡查。
然而那神秘的刺客卻再也沒出現過,彷彿消失在茫茫大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