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小說篇(10)

31.小說篇(10)

女兒的眼淚要垂流一般地掛到眼毛的邊緣。最後滾動著從眼毛滴下來了!就是在夜裡,金枝也起來到外邊去嘔吐,母親迷濛中聽著叫娘的聲音。窗上的月光差不多和白晝一般明,看得清金枝的半身拖在炕下,另半身是彎在枕上。頭完全埋沒著臉面。等母親拉她手的時候,她抽扭著說起:

「娘……把女兒嫁給福的侄子吧!我肚裡不是……病,是……」

到這樣時節母親更要打罵女兒了吧?可不是那樣,母親好象本身有了罪惡,聽了這話,立刻麻木著了,很長的時間她象不存在一樣。過了一刻母親用她從不用過溫和的聲調說:

「你要嫁過去嗎?二里半那天來說媒,我是頂走他的,到如今這事怎麼辦呢?」

母親似乎是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說,但是淚水塞住了她的嗓子,象是女兒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象女兒把她羞辱死了!

三老馬走進屠場

老馬走上進城的大道,私宰場就在城門的東邊。那裡的屠刀正張著,在等待這個殘老的動物。

老王婆不牽著她的馬兒,在後面用一條短枝驅著它前進。

大樹林子里有黃葉迴旋著,那是些呼叫著的黃葉。望向林子的那端,全林的樹棵,彷彿是關落下來的大傘。凄沉的陽光,曬著所有的禿樹。田間望遍了遠近的人家。深秋的田地好象沒有感覺的光了毛的皮革,遠近平鋪著。夏季埋在植物里的家屋,現在明顯地好象突出地面一般,好象新從地面突出。

深秋帶來的黃葉,趕走了夏季的蝴蝶。一張葉子落到王婆的頭上,葉子是安靜地伏貼在那裡。王婆驅著她的老馬,頭上頂著飄落的黃葉;老馬,老人,配著一張老的葉子,他們走在進城的大道。

道口漸漸看見人影,漸漸看見那個人吸煙,二里半迎面來了。他長形的臉孔配起擺動的身子來,有點象一個馴順的猿猴。他說:「唉呀!起得太早啦!進城去有事嗎?怎麼,驅著馬進城,不裝車糧拉著?」

振一振袖子,把耳邊的頭向後撫弄一下,王婆的手顫抖著說了:「到日子了呢!下湯鍋去吧!」王婆什麼心也沒有,她看著馬在吃道旁的葉子。她用短枝驅著又前進了。

二里半感到非常悲痛。他痙攣著了。過了一個時刻轉過身來,他趕上去說:「下湯鍋是下不得的,……下湯鍋是下不得……」但是怎樣辦呢?二里半連半句語也沒有了!他扭歪著身子跨到前面,用手摸一摸馬兒的鬃。老馬立刻響著鼻子了!它的眼睛哭著一般,濕潤而模糊。悲傷立刻掠過王婆的心孔。啞著嗓子,王婆說:「算了吧!算了吧!不下湯鍋,還不是等著餓死嗎?」

深秋禿葉的樹,為了慘厲的風變,脫去了靈魂一般吹嘯著。馬行在前面,王婆隨在後面,一步一步屠場近著了;一步一步風聲送著老馬歸去。

王婆她自己想著:一個人怎麼變得這樣厲害?年青的時候,不是常常為著送老馬或是老牛進過屠場嗎?她顫寒起來,幻想著屠刀要象穿過自己的背脊,於是,手中的短枝脫落了!她茫然暈昏地停在道旁,頭舞著好象個鬼魂樣。等她重新拾起短枝來,老馬不見了!它到前面小水溝的地方喝水去了!這是它最末一次飲水吧!老馬需要飲水,它也需要休息,在水溝旁倒卧下了!它慢慢呼吸著。王婆用低音、慈和的音調呼喚著:「起來吧!走進城去吧,有什麼法子呢?」馬仍然仰卧著。王婆看一看日午了,還要趕回去燒午飯,但,任她怎樣拉韁繩,馬仍是沒有移動。

王婆惱怒著了!她用短枝打著它起來。雖是起來,老馬仍然貪戀著小水溝。王婆因為苦痛的人生,使她易於暴怒,樹枝在馬兒的脊骨上斷成半截。

又安然走在大道上了!經過一些荒涼的家屋,經過幾座頹敗的小廟。一個小廟前躺著個死了的小孩,那是用一捆穀草束扎著的。孩子小小的頭頂露在外面,可憐的小腳從草梢直伸出來;他是誰家的孩子,睡在這曠野的小廟前?

屠場近著了,城門就在眼前;王婆的心更翻著不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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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紅經典全集(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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