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小說篇(24)
西洋人,人們叫他「洋鬼子」,身穿白外套,第二天霧退時,白衣女人來到趙三的窗外,她嘴上掛著白囊,說起難懂的中國話:
「你的,病人的有?我的治病好,來。快快的。」
那個老的胖一些的,動一動鬍子,眼睛胖得和豬眼一般,把頭探著窗子望。
趙三著慌說沒有病人,可是終於給平兒打針了!
「老鬼子」向那個「小鬼子」說話,嘴上的白囊一動一動的。管子、藥瓶和亮刀從提包傾出,趙三去井邊提一壺冷水。那個「鬼子」開始擦他通孔的玻璃管。
平兒被停在窗前的一塊板上,用白布給他蒙住眼睛。隔院的人們都來看著,因為要曉得「鬼子」怎樣治病,「鬼子」治病究竟怎樣可怕。
玻璃管從肚臍下一寸的地方插下,五寸長的玻璃管只有半段在肚皮外閃光。於是人們捉緊孩子,使他仰卧不得搖動。「鬼子」開始一個人提起冷水壺,另一個對準那個長長的橡皮管頂端的漏水器。看起來「鬼子」象修理一架機器。四面圍觀的人好象有嘆氣的,好象大家一起在縮肩膀。孩子只是作出「呀!呀」的短叫,很快一壺水灌完了!最後在滾漲的肚子上擦了一點黃色藥水,用小剪子剪一塊白棉貼住破口。就這樣白衣「鬼子」提了提包輕便的走了!又到別人家去。
又是一天晴朗的日子,傳染病患到絕頂的時候!女人們抱著半死的小孩子,女人們始終懼怕打針,懼怕白衣的「鬼子」用水壺向小孩肚裡灌水。她們不忍看那腫漲起來奇怪的肚子。
惡劣的傳聞布遍著:
「李家的全家死了!」「城裡派人來驗查,有病象的都用車子拉進城去,老太婆也拉,孩子也拉,拉去打藥針。」
人死了聽不見哭聲,靜悄地抬著草捆或是棺材向著亂墳崗子走去,接接連連的,不斷……
過午,二里半的婆子把小孩送到亂墳崗子去!她看到別的幾個小孩有的頭蒙住白臉,有的被野狗拖斷了四肢,也有幾個好好的睡在那裡。
野狗在遠的地方安然的嚼著碎骨響。狗感到滿足,狗不再為著追求食物而瘋狂,也不再獵取活人。
平兒整夜嘔著黃色的水、綠色的水,白眼珠滿織著紅色的絲紋。
趙三喃喃著走出家門,雖然全村的人死了不少,雖然莊稼在那裡衰敗,鐮刀他卻總想出賣,鐮刀放在家裡永久刺著他的心。
一○十年
十年前村中的山、山下的小河,而今依舊似十年前,河水靜靜的在流,山坡隨著季節而更換衣裳;大片的村莊生死輪迴著和十年前一樣。
屋頂的麻雀仍是那樣繁多。太陽也照樣暖和。山下有牧童在唱童謠,那是十年前的舊調:
秋夜長,秋風涼,
誰家的孩兒沒有娘,
誰家的孩兒沒有娘,
……月亮滿西窗。
什麼都和十年前一樣,王婆也似沒有改變,只是平兒長大了!平兒和羅圈腿都是大人了!
王婆被涼風飛著頭,在籬牆外遠聽從山坡傳來的童謠。
一一年盤轉動了
雪天里,村人們永沒見過的旗子飄揚起,升上天空!
全村寂靜下去,只有日本旗子在山崗臨時軍營門前,振蕩的響著。
村人們在想:這是什麼年月?中華國改了國號嗎?
一二黑色的舌頭
宣傳「王道」的旗子來了!帶著塵煙和騷鬧來的。
寬宏的夾樹道;汽車鬧囂著了!
田間無際限的淺苗湛著青色。但這不再是靜穆的村莊,人們已經失去了心的平衡。草地上汽車突起著飛塵跑過,一些紅色綠色的紙片播著種子一般落下來。小茅房屋頂有花色的紙片在起落。附近大道旁的枝頭掛住紙片,在飛舞嘶嘎。從城裡出的汽車又追蹤著馳來。車上站著威風飄揚的日本人、高麗人,也站著威揚的中國人。車輪突飛的時候,車上每人手中的旗子擺擺有聲,車上的人好象生了翅膀齊飛過去。那一些舉著日本旗子作出媚笑雜樣的人,消失在道口。
那一些「王道」的書篇飛到山腰去,河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