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小說篇(26)
「問的是什麼人?昨夜來過幾個『老總』,搜查沒有什麼就走了!」
那個軍官樣的把態度完全是對著王婆,用一種親昵的聲音問:
「老太太請告訴吧!有賞哩!」
王婆的樣子仍是沒有改變。那人又說:
「我們是捉鬍子,有鬍子,鄉民也是同樣受害,你沒見著昨天汽車來到村子宣傳『王道』嗎?『王道』叫人誠實。老太太說了吧!有賞呢!」
王婆面對著窗子照上來的紅日影,她說:
「我不知道這回事。」
那個軍官又想大叫,可是停住了,他的嘴唇困難地又動幾下:「『滿洲國』要把害民的鬍子掃清,知道鬍子不去報告,查出來槍斃!」這時那個長靴人用斜眼神侮辱趙三一下。接著他再不說什麼,等待答覆,終於他什麼也沒得到答覆。
還不到中午;亂墳崗子多了三個死屍,其中一個是女屍。人們都知道那個女屍,就是在北村一個寡婦家搜出的那個「女學生」。
趙三聽得別人說「女學生」是什麼「黨」。但是他不曉得什麼「黨」做什麼解釋。當夜在喝酒以後把這一切密事告訴了王婆,他也不知道那「女學生」倒有什麼密事,到底為什麼才死?他只感到不許傳說的事神秘,他也必定要說。
王婆她十分不願意聽,因為這件事生,她擔心她的女兒,她怕是女兒的命運和那個「女學生」一般樣。
趙三的鬍子白了!也更稀疏,喝過酒,臉更是紅,他任意把自己攤散在炕角。
平兒擔了大捆的綠草回來,晒乾可以成柴,在院心他把綠草鋪平。進屋他不立刻吃飯,透汗的短衫脫在身邊,他好象憤怒似的,用力來拍響他多肉的肩頭,嘴裡長長的吐著呼吸。過了長時間爹爹說:
「你們年青人應該有些膽量。這不是叫人死嗎?亡國了!麥地不能種了,雞犬也要死凈。」
老頭子說話象吵架一般。王婆給平兒縫汗衫上的大口,她感動了,想到亡國,把汗衫縫錯了!她把兩個袖口完全縫住。
趙三和一個老牛般樣,年青時的氣力全部消滅,只回想「鐮刀會」,又告訴平兒:
「那時候你還小著哩!我和李青山他們弄了個『鐮刀會』。勇得很!可是我受了打擊,那一次使我碰壁了,你娘去借支洋炮來,誰知還沒用洋炮,就是一條棍子出了人命,從那時起就倒霉了!一年不如一年活到如今。」
「狗,到底不是狼,你爹從出事以後,對『鐮刀會』就沒趣了!青牛就是那年賣的。」
她這樣搶白著,使趙三感到羞恥和憤恨。同時自己為什麼當時就那樣卑小?心臟燃了一刻,他說著使自己滿意的話:
「這下子東家也不東家了!有日本子,東家也不好乾什麼!」
他為著輕鬆充血的身子,他向樹林那面去散步,那兒有樹林。林梢在青色的天邊畫出美調的和舒捲著的雲一樣的弧線。青的天幕在前面直垂下來,曲卷的樹梢花邊一般地嵌上天幕。田間往日的蝶兒在飛,一切野花還不曾開。小草房一座一座的攤落著,有的留下殘牆在曬陽光,有的也許是被炸彈帶走了屋蓋。房身整整齊齊地擺在那裡。
趙三擴大開胸膛,他呼吸田間透明的空氣。他不願意走了,停腳在一片荒蕪的、過去的麥地旁。就這樣不多一時,他又感到煩惱,因為他想起往日自己的麥田而今喪盡在炮火下,在日本兵的足下必定不能夠再長起來,他帶著麥田的憂傷又走過一片瓜田,瓜田也不見了種瓜的人,瓜田盡被一些蒿草充塞。去年看守瓜地的小房,依然存在;趙三倒在小房下的短草梢頭。他欲睡了!朦朧中看見一些高麗人從大樹林穿過。視線從地平面直過去,那一些高麗人彷彿是走在天邊。
假如沒有亂插在地面的家屋,那麼趙三覺得自己是躺在天邊了!
陽光迷住他的眼睛,使他不能再遠看了!聽得見村狗在遠方無聊地吠叫。
如此荒涼的曠野,野狗也不到這裡巡行。獨有酒燒胸膛的趙三到這裡巡行,但是他無有目的,任意足尖踏到什麼地點,走過無數禿田,他覺得過於可惜,點一點頭,擺一擺手,不住地嘆著氣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