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小說篇(38)
長得非常之高,五六尺高,和玉蜀黍差不多一般高,比人還高了一點,紅辣辣地開滿了一片。***
人們並不把它當做花看待,要折就折,要斷就斷,要連根拔也都隨便。到這園子里來玩的孩子隨便折了一堆去,女人折了插滿了一頭。
這花園從園主一直到來遊園的人,沒有一個人是愛護這花的。這些花從來不澆水,任著風吹,任著太陽曬,可是卻越開越紅,越開越旺盛,把園子煊耀得閃眼,把六月誇獎得和水滾著那麼熱。
胭粉豆、金荷葉、馬蛇菜都開得象火一般。
其中尤其是馬蛇菜,紅得鮮明晃眼,紅得它自己隨時要破裂流下紅色汁液來。
從磨房看這園子,這園子更不知鮮明了多少倍,簡直是金屬的了,簡直象在火裡邊燒著那麼熱烈。
可是磨房裡的磨倌是寂寞的。
他終天沒有朋友來訪他,他也不去訪別人,他記憶中的那些生活也模糊下去了,新的一樣也沒有。他三十多歲了,尚未結過婚,可是他的頭白了許多,牙齒脫落了好幾個,看起來象是個青年的老頭。陰天下雨,他不曉得;春夏秋冬,在他都是一樣。和他同院的住些什麼人,他不去留心;他的鄰居和他住得很久了,他沒有記得;住的是什麼人,他沒有記得。
他什麼都忘了,他什麼都記不得,因為他覺得沒有一件事是新鮮的。人間在他是全然呆板的了。他只知道他自己是個磨倌,磨倌就是拉磨,拉磨之外的事都與他毫無關係。
所以鄰家的女兒,他好象沒有見過;見過是見過的,因為他沒有印象,就象沒見過差不多。
磨房裡,一匹小驢子圍著一盤青白的圓石轉著。磨道下面,被驢子經年地踢踏,已經陷下去一圈小窪槽。小驢的眼睛是戴了眼罩的,所以它什麼也看不見,只是繞著圈瞎走。嘴上也給戴上了籠頭,怕它偷吃磨盤上的麥子。
小驢知道,一上了磨道就該開始轉了,所以走起來一聲不響,兩個耳朵尖尖的豎得筆直。
磨倌坐在羅架上,身子有點向前探著。他的面前豎了一支木架,架上橫著一個用木做成的樂器,那樂器的名字叫「梆子」。
每一個磨倌都用一個,也就是每一個磨房都有一個。舊的磨倌走了,新的磨倌來了,仍然打著原來的梆子。梆子漸漸變成個元寶的形狀,兩端高而中間陷下,所出來的音響也就不好聽了,不響亮,不脆快,而且「踏踏」的沉悶的調子。
馮二成的梆子正是已經舊了的。他自己說:
「這梆子有什麼用?打在這梆子上就象打在老牛身上一樣。」
他儘管如此說,梆子他仍舊是打的。
磨眼上的麥子沒有了,他去添一添。從磨漏下來的麥粉滿了一磨盤,他過去掃了掃。小驢的眼罩鬆了,他替它緊一緊。若是麥粉磨得太多了,應該上風車子了,他就把風車添滿,搖著風車的大手輪,吹了起來,把麥皮都從風車的後部吹了出去。那風車是很大的,好象大象那麼大。尤其是當那手輪搖起來的時候,呼呼的作響,麥皮混著冷風從洞口噴出來。這風車搖起來是很好看的,同時很好聽。可是風車並不常吹,一天或兩天才吹一次。
除了這一點點工作,馮二成子多半是站在羅架上,身子向前探著,他的左腳踏一下,右腳踏一下,羅底蓋著羅床,那力量是很大的,連地皮都抖動了,和蓋新房子時打地基的工夫差不多的,啌啌的,又沉重,又悶氣,使人聽了要睡覺的樣子。
所有磨房裡的設備都說過了,只不過還有一件東西沒有說,那就是馮二成子的小炕了。那小炕沒有什麼好記載的。總之這磨房是簡單、寂靜、呆板。看那小驢豎著兩個尖尖的耳朵,好象也不吃草也不喝水,只曉得拉磨的樣子。馮二成子一看就看到小驢那兩個直豎豎的耳朵,再看就看到牆下跑出的耗子,那滴溜溜亮的眼睛好象兩盞小油燈似的。再看也看不見別的,仍舊是小驢的耳朵。
所以他不能不打梆子,從午間打起,一打打個通宵。
花兒和鳥兒睡著了,太陽回去了。大地變得清涼了好些。從後花園透進來的熱氣,涼爽爽的,風也不吹了,樹也不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