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小說篇(40)
馮二成子接過那大盆時,他連看都沒看趙姑娘一眼,連抬頭都沒敢抬頭,但是趙姑娘的眼睛象向日葵花那麼大,在想象之中他比看見來得清晰。於是他的手好象抖著似的把大盆接過來了。他又重新打了點水,沒有打很多的水,只打了一大盆底。
恍恍忽忽地衣裳也沒有洗乾淨,他就曬起來了。
從那之後,他也並不常見趙姑娘,但他覺得好象天天見面的一樣。尤其是到了深夜,他常常聽到隔壁的笑聲。
有一天,他打了一夜梆子。天亮了,他的全身都酸了。他把小驢子解下來,拉到下過朝露的潮濕的院子里,看著那小驢打了幾個滾,而後把小驢拴到槽子上去吃草。他也該睡覺的時候了。
他剛躺下,就聽到隔壁女孩的笑聲,他趕快抓住被邊把耳朵掩蓋起來。
但那笑聲仍舊在笑。
他翻了一個身,把背脊向著牆壁,可是仍舊不能睡。
他和那女孩相鄰的住了兩年多了,好象他聽到她的笑還是最近的事。他自己也奇怪起來。
那邊雖是笑聲停止了,但是又有別的聲音了:刷鍋,劈柴燒火的聲音,件件樣樣都聽得清清晰晰。而後,吃早飯的聲音他都感覺到了。
這一天,他實在睡不著,他躺在那裡心中十分悲哀,他把這兩年來的生活都回想了一遍……
剛來的那年,母親來看過他一次。從鄉下給他帶來一筐子黃米豆包。母親臨走的時候還流了眼淚說:「孩兒,你在外邊好好給東家做事,東家錯待不了你的……你老娘這兩年身子不大硬實。一旦有個一口氣不來,只讓你哥哥把老娘埋起來就算了事。人死如燈滅,你就是跑到家又能怎樣!……可千萬要聽娘的話,人家拉磨,一天拉好多麥子,是一定的,耽誤不得,可要記住老娘的話。……」
那時,馮二成子已經三十六歲了,他仍很小似的,聽了那話就哭了。他抬起頭看看母親,母親確是瘦得厲害,而且也咳嗽得厲害。
「不要這樣傻氣,你老娘說是這樣說,哪就真會離開了你們的。你和你哥哥都是三十多歲了,還沒成家,你老娘還要看到你們……」
馮二成子想到「成家」兩個字,臉紅了一陣。
母親回到鄉下去,不久就死了。
他沒有照著母親的話做,他回去了,他和哥哥親自送的葬。
是八月里辣椒紅了的時候,送葬回來,沿路還摘了許多紅辣椒,炒著吃了。
以後再想一想,就想不起什麼來了。拉磨的小驢子仍舊是原來的小驢子。磨房也一點沒有改變,風車也是和他剛來時一樣,黑洞洞地站在那裡,連個方向也沒改換。篩羅子一踏起來它就「咚咚」響。他向篩羅子看了一眼,宛如他不踏它,它也在響的樣子。
一切都習慣了,一切都照著老樣子。他想來想去什麼也沒有變,什麼也沒有多,什麼也沒有少。這兩年是怎樣生活的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好象他沒有活過的一樣。他伸出自己的手來,看看也沒有什麼變化;捏一捏手指的骨節,骨節也是原來的樣子,尖銳而突出。
他又回想到他更遠的幼小的時候去,在沙灘上煎著小魚,在河裡脫光了衣裳洗澡;冬天堆了雪人,用綠豆給雪人做了眼睛,用紅豆做了嘴唇;下雨的天氣,媽媽打來了,就往水窪中跑……媽媽因此而打不著他。
再想又想不起什麼來,這時候他昏昏沉沉地要睡了去。
剛要睡著,他又被驚醒了,好幾次都是這樣。也許是炕下的耗子,也許是院子里什麼人說話。
但他每次睜開眼睛,都覺得是鄰家女兒驚動了他。他在夢中羞怯怯地紅了好幾次臉。
從這以後,他早晨睡覺時,他先站在地中心聽一聽,鄰家是否有了聲音。若是有了聲音,他就到院子里拿著一把馬刷子刷那小驢。但是巧得很,那女孩子一清早就到院子來走動,一會出來拿一捆柴,一會出來潑一瓢水。總之,他與她從這以後,好象天天相見。
這一天八月十五,馮二成子穿了嶄新的衣裳,剛剛理過頭回來,上房就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