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小說篇(46)
喚醒我的不是什麼人,而是那空空響的車輪。***我醒來,第一下看到的是那黃牛自己走在大道上,車夫並不坐在車轅。在我尋找的時候,他被我現在車尾上,手上的鞭子被他的煙管代替著,左手不住的在擦著下頦,他的眼睛順著地平線望著遼闊的遠方。
我尋找黃貓的對候,黃貓坐到五雲嫂的膝頭上去了,並且她還撫摸貓的尾巴。我看看她的藍布頭巾已經蓋過了眉頭,鼻子上顯明的皺紋因為掛了塵土,更顯明起來。
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我的醒轉。
「到第三年他就不來信啦!你們這當兵的人……」
我就問她:「你丈夫也是當兵的嗎?」
趕車的舅舅,抓了我的辮,把我向後拉了一下。
「那麼以後……就總也沒有信來?」他問他。
「你聽我說呀!八月節剛過……可記不得哪一年啦,吃完了早飯,我就在門前餵豬,一邊啌啌地敲著槽子,一邊嗃嘮嗃嘮地叫著豬……哪裡聽得著呢?南村王家的二姑娘喊著:『五雲嫂,五雲嫂……』一邊跑著一邊喊:『我娘說,許是五雲哥給你捎來的信!』真是,在我眼前的真是一封信,等我把信拿到手哇!看看……我不知為什麼就止不住心酸起來……他還活著嗎!他……眼淚就掉在那紅籤條上,我就用手去擦,一擦這紅圈子就印到白的上面去。把豬食就丟在院心……進屋換了件乾淨衣裳。我就趕緊跑,跑到南村的學房見了學房的先生,我一面笑著就一面流著眼淚……我說:『是外頭人來的信,請先生看看……一年來的沒來過一個字。』學房先生接到手裡一看,就說不是我的。那信我就丟在學房裡跑回來啦……豬也沒有喂,雞也沒有上架,我就躺在炕上啦……好幾天,我象失了魂似的。」
「從此就沒有來信?」
「沒有。」她打開了梅子湯的瓶口,喝了一碗,又喝一碗。
「你們這當兵的人,只說三年二載……可是回來……回來個什麼呢!回來個魂靈給人看看吧……」
「什麼?」車夫說,「莫不是陣亡在外嗎……」
「是,就算吧!音信皆無過了一年多。」
「是陣亡?」車夫從車上跳下去,拿了鞭子,在空中抽了兩下,似乎是什麼爆裂的聲音。
「還問什麼……這當兵的人真是凶多吉少。」她褶皺的嘴唇好象撕裂了的綢片似的,顯著輕浮和單薄。
車子一過黃村,太陽就開始斜了下去,青青的麥田上飛著鵲雀。
「五雲哥陣亡的時候,你哭嗎?」我一面捉弄著黃貓的尾巴,一面看著她。但她沒有睬我,自己在整理著頭巾。
等車夫顛跳著來在了車尾,扶了車欄,他一跳就坐在了車轅,在他沒有抽煙之前,他的厚嘴唇好象關緊了的瓶口似的嚴密。
五雲嫂的說話,好象落著小雨似的,我又順著車欄睡下了。
等我再醒來,車子停在一個小村頭的井口邊,牛在飲著水,五雲嫂也許是哭過,她陷下的眼睛高起來了,並且眼角的皺紋也張開來。車夫從井口絞了一桶水提到車子旁邊:
「不喝點嗎?清涼清涼……」
「不喝。」她說。
「喝點吧,不喝就是用涼水洗洗臉也是好的。」他從腰帶上取下手巾來,浸了浸水,「揩一揩!塵土迷了眼睛……」
當兵的人,怎麼也會替人拿手巾?我感到了驚奇。我知道的當兵的人就會打仗,就會打女人,就會捏孩子們的耳朵。
「那年冬天,我去趕年市……我到城裡去賣豬鬃,我在年市上喊著:『好硬的豬鬃來……好長的豬鬃來……』后一年,我好象把他爹忘下啦……心上也不牽挂……想想那沒有個好,這些年,人還會活著!到秋天,我也到田上去割高粱,看我這手,也吃過氣力……春天就帶著孩子去做長工,兩個月三個月的就把家拆了。冬天又把家歸攏起來。什麼牛毛啦……豬毛啦……還有些收拾來的鳥雀的毛。冬天就在家裡收拾,收拾乾淨了呀……就選一個暖和的天氣進城去賣。若有順便進城去的車呢,把禿子也就帶著……那一次沒有帶禿子。偏偏天氣又不好,天天下清雪,年市上不怎麼熱鬧;沒有幾捆豬鬃也總賣不完。一早就蹲在市上,一直蹲到太陽偏西。在十字街口,一家大買賣的牆頭上貼著一張大紙,人們來來往往的在那裡看,象是從一早那張紙就貼出來了!也許是晌午貼的……有的還一邊看,一邊念出來幾句。我不懂得那一套……人們說是『告示,告示』,可是告的什麼,我也不懂那一套……『告示』倒知道是官家的事,與我們做小民的有什麼長短!可不知為什麼看的人就那麼多……聽說么,是捉逃兵的『告示』……又聽說么……又聽說么……幾天就要送到縣城來槍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