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小說篇(47)
「哪一年?民國十年槍斃逃兵二十多個的那回事嗎?」車夫把捲起的衣袖在下意識里把它放下來,又用手掃著下頦。
「我不知道那叫什麼年……反正槍斃不槍斃與我何干,反正我的豬鬃賣不完就不走運氣……」她把手掌互相擦了一會,猛然,象是拍著蚊蟲似的,憑空打了一下:
「有人念著逃兵的名字……我看著那穿黑馬褂的人……我就說:『你再念一遍!』起先豬毛還拿在我的手上……我聽到了姜五雲姜五雲的,好象那名子響了好幾遍……我過了一些時候才想要嘔吐……喉管里象有什麼腥氣的東西噴上來,我想咽下去……又咽不下去……眼睛冒著火苗……那些看『告示』的人往上擠著,我就退在了旁邊,我再上前去看看,腿就不做主啦!看『告示』的人越多,我就退下來了!越退越遠啦……」
她的前額和鼻頭都流下汗來。
「跟了車,回到鄉里,就快半夜了。一下車的時候,我才想起了豬毛……哪裡還記得起豬毛……耳朵和兩張木片似的啦……包頭巾也許是掉在路上,也許是掉在城裡……」
她把頭巾掀起來,兩個耳朵的下梢完全丟失了。
「看看,這是當兵的老婆……」
這回她把頭巾束得更緊了一些,所以隨著她的講話那頭巾的角部也起著小小的跳動。
「五雲倒還活著,我就想看看他,也算夫婦一回……
「……二月里,我就背著禿子,今天進城,明天進城……『告示』聽說又貼了幾回,我不去看那玩藝兒,我到衙門去問,他們說:『這裡不管這事。』讓我到兵營里去……我從小就怕見官……鄉下孩子,沒有見過。那些帶刀掛槍的,我一看到就顫……去吧!反正他們也不是見人就殺……後來常常去問,也就不怕了。反正一家三口,已經有一口拿在他們的手心裡……他們告訴我,逃兵還沒有送過來。我說什麼時候才送過來呢?他們說:『再過一個月吧!』……等我一回到鄉下就聽說逃兵已從什麼縣城,那是什麼縣城?到今天我也記不住那是什麼縣城……就是聽說送過來啦就是啦……都說若不快點去看,人可就沒有了。我再背著禿子,再進城……去問問,兵營的人說:『好心急,你還要問個百八十回。不知道,也許就不送過來的。』……有一天,我看著一個大官,坐著馬車,叮東叮東地響著鈴子,從營房走出來了……我把禿子放在地上,我就跑過去,正好馬車是向著這邊來的,我就跪下了,也不怕馬蹄就踏在我的頭上。
「『大老爺,我的丈夫……姜五……』我還沒有說出來,就覺得肩膀上很沉重……那趕馬車的把我往後面推倒了,好象跌了跤似的我爬在道邊去。只看到那趕馬車的也戴著兵帽子。
「我站起來,把禿子又背在背上……營房的前邊,就是一條河,一個下半天都在河邊上看著河水。有些釣魚的,也有些洗衣裳的。遠一點,在那河灣上,那水就深了,看著那浪頭一排排的從眼前過去。不知道幾百條浪頭都坐著看過去了。我想把禿子放到河邊上,我一跳就下去吧!留他一條小命,他一哭就會有人把他收了去。
「我拍著那小胸脯,我好象說:『禿兒,睡吧。』我還摸摸那圓圓的耳朵,那孩子的耳朵,真是,長得肥滿,和他爹的一模一樣,一看到那孩子的耳朵,就看到他爹了。」
她為了讚美而笑了笑。
「我又拍著那小胸脯,我又說:『睡吧!禿兒。』我想起了,我還有幾吊錢,也放在孩子的胸脯上吧!正在伸,伸手去放……放的時節……孩子睜開眼睛了……又加上一隻風船轉過河灣來,船上的孩子喊媽的聲音我一聽到,我就從沙灘上面……把禿子抱……抱在……懷裡了……」
她用包頭巾象是緊了緊她的喉嚨,隨著她的手,眼淚就流了下來。
「還是……還是背著他回家吧!哪怕討飯,也是有個親娘……親娘的好……」
那藍色頭巾的角部,也隨著她的下頦顫抖了起來。
我們車子的前面正過著羊群,放羊的孩子口裡響著用柳條做成的叫子,野地在斜過去的太陽裡邊分不出什麼是花,什麼是草了!只是混混黃黃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