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春(2)
住在隔牆的房間里,我夜夜都是在這樣的叫聲中入睡的。我斷定爸爸喜歡這種叫聲。我斷定爸爸是因為叫聲才跟新媽媽結婚的。舊媽媽不會叫,過去的舊媽媽從來沒有叫過。現在,舊媽媽也在學習叫聲。住在西城區與科長睡在一起的舊媽媽夜裡也開始叫了。舊媽媽的叫聲仍然是藍顏色的,墨水藍。那叫聲很像是仿製出來的\"藍夢\"床墊,一層一層的,卻沒有彈簧。舊媽媽的叫聲還沒有裝上彈簧。沒有彈簧的叫聲很薄,皺巴巴的,只有一漪一漪的波紋,水一樣的波紋。這波紋是包裝過的,有素素的一個匣,一個藍顏色的匣,文了花的匣,裡面裝的卻是劣質產品。爸爸一定是不喜歡劣質產品,不然,他為什麼執意要和舊媽媽離婚呢?
報上說,這是一種社會叫聲(我是從報欄里看到的),是新時期的叫聲。現在全城的人都在學習這種叫聲。夜裡,在一堵堵樓牆的後邊,我看見全城的人都在床上努力地學習叫聲。在一張張床鋪上,人們起勁地叫著,叫出各種各樣的顏色……我想,要是把一格一格的、一層一層的樓房都拆去,把一張張床都合併在一起,那又會是什麼樣呢?
三月二十八日
爸爸不在家的時候,新媽媽就變成了一根針,一根\"桃花針\"。
每當新媽媽從我身邊走過時,我就有了針的感覺。這根\"桃花針\"艷艷地在我眼前晃著,晃得我頭暈。我得躲著這根針,不定什麼時候,稍不留意,它就扎到身上了。新媽媽說,\"倒垃圾。\"我就趕快倒垃圾。新媽媽說,\"拖地。\"我就趕快拖地。新媽媽說,\"洗衣服。\"我就趕忙洗衣服。新媽媽說,\"你看我幹什麼?你看我幹什麼?\"我就趕忙低下頭去。新媽媽說,\"跪下。\"
我就趕快拉出一塊磚(這塊磚是新媽媽特意為我準備的)跪下。
每到這時,我就看見新媽媽肚子里有很多很多顏色,這些顏色上粘著各種各樣的氣味:有香煙的氣味,有桌子的氣味,有油餅攤兒的氣味,有菜攤、牛肉攤的氣味,更多的是男人和女人的氣味……這些氣味是許許多多日子積攢下來的,在她肚裡已泡了很久很久,有的已經霉,有的正在變黑,黑成了一股股雜和成各種顏色的氣。新媽媽把這些氣聚到一根針上,針就扎在我身上了。新媽媽把針扎到我身上的時候還笑眯眯的。新媽媽笑眯眯地說:\"疼不疼?疼不疼?你疼不疼?\"我抬起頭,用眼睛看著她,看著她肚裡的雜和著各種顏色的氣,那氣正快速地流向她的胳膊……臉上卻仍然是笑。這種笑很假,是假笑。街上到處都是這種廣告一樣的假笑。不過,街上的假笑不疼,街上的假笑看著很好玩,像看節目一樣好玩。新媽媽的笑卻很疼,疼得鑽心。針扎在我身上,像繡花似的,扎出一個個小小的血點,扎出一朵朵梅花,很艷很艷的梅花。有一次,新媽媽在我身上一下扎出了七十二朵梅花……
從此,每當看到新媽媽的時候,我就抬起頭來,一遍一遍地用眼睛對她說:我聽話。我聽話。我一定聽話……
可新媽媽還是喜歡用針,新媽媽只用針……
新媽媽是不是針變的?不然,她怎麼那麼喜歡用針呢?
上小學時,書上有鐵棒磨成針的故事,新媽媽的針也是鐵棒磨成的嗎?
看見鍾時,我就對自己說:別抖,不用抖。你聽話了。
三月二十八日夜
又有敲門聲了。
對面的樓房裡,正對著我窗口的這個單元,又有敲門聲了。
窗帘是掩著的,那是一幅墨竹。墨竹把窗口遮得很嚴很嚴,不過,我還是能看見\"竹林\"里的事……
那裡住的是一位三十來歲的阿姨。阿姨長得很漂亮,阿姨屋裡布置得也非常華麗。阿姨一個人在屋裡,身穿一襲白色的羊毛裙,光腳站在一塊厚厚的羊毛地毯上,躡著腳走路。阿姨先是尖著腳尖走,繞著羊毛地毯轉了一個圈。又從這間屋走到那間屋,仍然是尖著腳尖走,像走在水上。而後她又踮著腳走,裊裊婷婷地退著走,從那間屋退回到這間屋裡……尖著腳尖走時,她身上升騰著一股殺氣,很寒很寒的殺氣,殺氣凜凜地沖在她的喉管上,我覺得她要喊了,她要喊出什麼來了。然而,當她踮著腳退回來時,那凜人的殺氣又慢慢、慢慢地收回去了。再次升上來的是一股幽幽的愁愁的飄忽不定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