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一部吶喊(18)
八一嫂正氣得抱著孩子抖,忽然見趙七爺滿臉油汗,瞪著眼,准對伊衝過來,便十分害怕,不敢說完話,回身走了。趙七爺也跟著走去,眾人一面怪八一嫂多事,一面讓開路,幾個剪過辮子重新留起的便趕快躲在人叢後面,怕他看見。趙七爺也不細心察訪,通過人叢,忽然轉入烏桕樹后,說道「你能抵擋他么!」跨上獨木橋,揚長去了。
村人們獃獃站著,心裡計算,都覺得自己確乎抵不住張翼德,因此也決定七斤便要沒有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對人談論城中的新聞的時候,就不該含著長煙管顯出那般驕傲模樣,所以對於七斤的犯法,也覺得有些暢快。他們也彷彿想些議論,卻又覺得沒有什麼議論。嗡嗡的一陣亂嚷,蚊子都撞過赤膊身子,闖到烏桕樹下去做市;他們也就慢慢地走散回家,關上門去睡覺。七斤嫂咕噥著,也收了傢伙和桌子矮凳回家,關上門睡覺了。
七斤將破碗拿回家裡,坐在門檻上吸煙;但非常憂愁,忘卻了吸煙,象牙嘴六尺多長湘妃竹煙管的白銅斗里的火光,漸漸黑了。他心裡但覺得事似乎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計畫,但總是非常模糊,貫穿不得:「辮子呢辮子?丈八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坐龍庭。破的碗須得上城去釘好。誰能抵擋他?書上一條一條寫著。入娘的!……」
第二日清晨,七斤依舊從魯鎮撐航船進城,傍晚回到魯鎮,又拿著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和一個飯碗回村。他在晚飯席上,對九斤老太說,這碗是在城內釘合的,因為缺口大,所以要十六個銅釘,三文一個,一總用了四十八文小錢。
九斤老太很不高興的說,「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夠了。三文錢一個釘;從前的釘,這樣的么?從前的釘是……我活了七十九歲了,——」
此後七斤雖然是照例日日進城,但家景總有些黯淡,村人大抵迴避著,不再來聽他從城內得來的新聞。七斤嫂也沒有好聲氣,還時常叫他「囚徒」。
過了十多日,七斤從城內回家,看見他的女人非常高興,問他說,「你在城裡可聽到些什麼?」
「沒有聽到些什麼。」
「皇帝坐了龍庭沒有呢?」
「他們沒有說。」
「咸亨酒店裡也沒有人說么?」
「也沒人說。」
「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龍庭了。我今天走過趙七爺的店前,看見他又坐著念書了,辮子又盤在頂上了,也沒有穿長衫。」
「…………」
「你想,不坐龍庭了罷?」
「我想,不坐了罷。」
現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給他相當的尊敬,相當的待遇了。到夏天,他們仍舊在自家門口的土場上吃飯;大家見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早已做過八十大壽,仍然不平而且康健。六斤的雙丫角,已經變成一支大辮子了;伊雖然新近裹腳,卻還能幫同七斤嫂做事,捧著十八個銅釘1的飯碗,在土場上一瘸一拐的往來。
一九二○年十月。2
本篇最初表於一九二○年九月《新青年》第八卷第一號。
故鄉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
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辭了。彷彿也就如此。於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麼好心緒。
我這次是專為了別他而來的。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公同賣給別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