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一部吶喊(37)
他雖然也缺錢,但從沒有加入教員的團體內,大家議決罷課,可是不去上課了。***政府說「上了課才給錢」,他才略恨他們的類乎用果子耍猴子;一個大教育家1說道「教員一手挾書包一手要錢不高尚」,他才對於他的太太正式的牢騷了。
「喂,怎麼只有兩盤?」聽了「不高尚說」這一日的晚餐時候,他看著菜蔬說。
他們是沒有受過新教育的,太太並無學名或雅號,所以也就沒有什麼稱呼了,照老例雖然也可以叫「太太」但他又不願意太守舊,於是就明了一個「喂」字。太太對他卻連「喂」字也沒有,只要臉向著他說話,依據習慣法,他就知道這話是對他而的。
「可是上月領來的一成半都完了……昨天的米,也還是好容易才賒來的呢。」伊站在桌旁臉對著他說。
「你看,還說教書的要薪水是卑鄙哩。這種東西似乎連人要吃飯,飯要米做,米要錢買這一點粗淺事都不知道……」
「對啦。沒有錢怎麼買米,沒有米怎麼煮……」
他兩頰都鼓起來了,彷彿氣惱這答案正和他的議論「差不多」,近乎隨聲附和模樣;接著便將頭轉向別一面去了,依據習慣法,這是宣告討論中止的表示。
待到凄風冷雨這一天,教員們因為向政府去索欠薪,在新華門前爛泥里被**打得頭破血出之後,倒居然也了一點薪水。方玄綽不費一舉手之勞的領了錢,酌還些舊債,卻還缺一大筆款,這是因為官俸也頗有些拖欠了。當是時,便是廉吏清官們也漸以為薪之不可不索,而況兼做教員的方玄綽,自然更表同於學界起來,所以大家主張繼續罷課的時候,他雖然仍未到場,事後卻尤其心悅誠服的確守了公共的決議。
然而政府竟又付錢,學校也就開課了。但在前幾天,卻有學生總會上一個呈文給政府,說「教員倘若不上課,便要付欠薪。」這雖然並無效,而方玄綽卻忽而記起前回政府所說的「上了課才給錢」的話來,「差不多」這一個影子在他眼前又一幌,而且並不消滅,於是他便在講堂上公表了。
准此,可見如果將「差不多說」鍛煉羅織起來,自然也可以判作一種挾帶私心的不平,但總不能說是專為自己做官的辯解。只是每到這些時,他又常常喜歡拉上中國將來的命運之類的問題,一不小心,便連自己也以為是一個憂國的志士;人們是每苦於沒有「自知之明」的。
但是「差不多」的事實又生了,政府當初雖只不理那些招人頭痛的教員,後來竟不理到無關痛癢的官吏,欠而又欠,終於逼得先前鄙薄教員要錢的好官,也很有幾員化為索薪大會裡的驍將了。惟有幾種日報上卻很了些鄙薄譏笑他們的文字。方玄綽也毫不為奇,毫不介意,因為他根據了他的「差不多說」,知道這是新聞記者還未缺少潤筆的緣故,萬一政府或是闊人停了津貼,他們多半也要開大會的。
他既已表同於教員的索薪,自然也贊成同寮的索俸,然而他仍安坐在衙門中,照例的並不一同去討債。至於有人疑心他孤高,那可也不過是一種誤解罷了。他自己說,他是自從出世以來,只有人向他來要債,他從沒有向人去討過債,所以這一端是「非其所長」。而且他是不敢見手握經經濟之權的人物,這種人待到失了權勢之後,捧著一本《大乘起信論》1講佛學的時候,固然也很是「藹然可親」的了,但還在寶座上時,卻總是一副閻王臉,將別人都當奴才看,自以為手操著你們這些窮小子們的生殺之權。他因此不敢見,也不願見他們。這種脾氣,雖然有時連自己也覺得是孤高,但往往同時也疑心這其實是沒本領。
大家左索右索,總自一節一節的挨過去了,但比起先前來,方玄綽究竟是萬分的拮据,所以使用的小廝和交易的店家不消說,便是方太太對於他也漸漸的缺了敬意,只要看伊近來不很附和,而且常常提出獨創的意見,有些唐突的舉動,也就可以瞭然了。到了陰曆五月初四的午前,他一回來,伊便將一疊賬單塞在他的鼻子跟前,這也是往常所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