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第二部彷徨(38)

85.第二部彷徨(38)

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規定的吃飯的束縛,就費去五星期。***她明白之後,大約很不高興罷,可是沒有說。我的工作果然從此較為迅速地進行,不久就共譯了五萬,只要潤色一回,便可以和做好的兩篇小品,一同寄給《自由之友》去。只是吃飯卻依然給我苦惱。菜冷,是無妨的,然而竟不夠;有時連飯也不夠,雖然我因為終日坐在家裡用腦,飯量已經比先前要減少得多。這是先去餵了阿隨了,有時還並那近來連自己也輕易不吃的羊肉。她說,阿隨實在瘦得太可憐,房東太太還因此嗤笑我們了,她受不住這樣的奚落。

於是吃我殘飯的便只有油雞們。這是我積久才看出來的,但同時也如赫胥黎1的論定「人類在宇宙間的位置」一般,自覺了我在這裡的位置:不過是叭兒狗和油雞之間。

後來,經多次的抗爭和催逼,油雞們也逐漸成為肴饌,我們和阿隨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鮮肥;可是其實都很瘦,因為它們早已每日只能得到幾粒高粱了。從此便清靜得多。只有子君很頹唐,似乎常覺得凄苦和無聊,至於不大願意開口。我想,人是多麼容易改變呵!

但是阿隨也將留不住了。我們已經不能再希望從什麼地方會有來信,子君也早沒有一點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來。冬季又逼近得這麼快,火爐就要成為很大的問題;它的食量,在我們其實早是一個極易覺得的很重的負擔。於是連它也留不住了。

倘使插了草標到廟市去出賣,也許能得幾文錢罷,然而我們都不能,也不願這樣做。終於是用包袱蒙著頭,由我帶到西郊去放掉了,還要追上來,便推在一個並不很深的土坑裡。

我一回寓,覺得又清靜得多多了;但子君的凄慘的神色,卻使我很吃驚。那是沒有見過的神色,自然是為阿隨。但又何至於此呢?我還沒有說起推在土坑裡的事。

到夜間,在她的凄慘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

「奇怪。——子君,你怎麼今天這樣兒了?」我忍不住問。

「什麼?」她連看也不看我。

「你的臉色……。」

「沒有什麼,——什麼也沒有。」

我終於從她動上看出,她大概已經認定我是一個忍心的人。其實,我一個人,是容易生活的,雖然因為驕傲,向來不與世交來往,遷居以後,也疏遠了所有舊識的人,然而只要能遠走高飛,生路還寬廣得很。現在忍受著這生活壓迫的苦痛,大半倒是為她,便是放掉阿隨,也何嘗不如此。但子君的識見卻似乎只是淺薄起來,竟至於連這一點也想不到了。

我揀了一個機會,將這些道理暗示她;她領會似的點頭。然而看她後來的形,她是沒有懂,或者是並不相信的。

天氣的冷和神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那裡去呢?大道上,公園裡,雖然沒有冰冷的神,冷風究竟也刺得人皮膚欲裂。我終於在通俗圖書館里覓得了我的天堂。

那裡無須買票;閱書室里又裝著兩個鐵火爐。縱使不過是燒著不死不活的煤的火爐,但單是看見裝著它,精神上也就總覺得有些溫暖。書卻無可看:舊的陳腐,新的是幾乎沒有的。

好在我到那裡去也並非為看書。另外時常還有幾個人,多則十餘人,都是單薄衣裳,正如我,各人看各人的書,作為取暖的口實。這於我尤為合式。道路上容易遇見熟人,得到輕蔑的一瞥,但此地卻決無那樣的橫禍,因為他們是永遠圍在別的鐵爐旁,或者靠在自家的白爐邊的。

那裡雖然沒有書給我看,卻還有安閑容得我想。待到孤身枯坐,回憶從前,這才覺得大半年來,只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的要義全盤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世界上並非沒有為了奮鬥者而開的活路;我也還未忘卻翅子的扇動,雖然比先前已經頹唐得多……。

屋子和讀者漸漸消失了,我看見怒濤中的漁夫,戰壕中的兵士,摩托車1中的貴人,洋場上的投機家,深山密林中的豪傑,講台上的教授,昏夜的運動者和深夜的偷兒……。子君,——不在近旁。她的勇氣都失掉了,只為著阿隨悲憤,為著做飯出神;然而奇怪的是倒也並不怎樣瘦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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