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第三部故事新編(1)

97.第三部故事新編(1)

這一本很小的集子,從開手寫起到編成,經過的日子卻可以算得很長久了:足足有十三年。***

第一篇《補天》——原先題作《不周山》——還是一九二二年的冬天寫成的。那時的意見,是想從古代和現代都採取題材,來做短篇小說,《不周山》便是取了「女媧鍊石補天」的神話,動手試作的第一篇。先,是很認真的,雖然也不過取了弗羅特說1來解釋創造——人和文學的——的緣起。不記得怎麼一來,中途停了筆,去看日報了,不幸正看見了誰——現在忘記了名字——的對於汪靜之君的《蕙的風》的批評,他說要含淚哀求,請青年不要再寫這樣的文字。這可憐的陰險使我感到滑稽,當再寫小說時,就無論如何,止不住有一個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媧的兩腿之間出現了。這就是從認真陷入了油滑的開端。油滑是創作的大敵,我對於自己很不滿。

我決計不再寫這樣的小說,當編印《吶喊》時,便將它附在卷末,算是一個開始,也就是一個收場。

這時我們的批評家成仿吾2先生正在創造社門口的「靈魂的冒險」的旗子底下掄板斧。他以「庸俗」的罪名,幾斧砍殺了《吶喊》,只推《不周山》為佳作,——自然也仍有不好的地方。坦白的說罷,這就是使我不但不能心服,而且還輕視了這位勇士的原因。我是不薄「庸俗」,也自甘「庸俗」的;對於歷史小說,則以為博考文獻,必有據者,縱使有人譏為「教授小說」,其實是很難組織之作,至於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倒無需怎樣的手腕;況且「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用庸俗的話來說,就是「自家有病自家知」罷:《不周山》的後半是很草率的,決不能稱為佳作。倘使讀者相信了這冒險家的話,一定自誤,而我也成了誤人,於是當《吶喊》印行第二版時,即將這一篇刪除;向這位「魂靈」回敬了當頭一棒——我的集子里,只剩著「庸俗」在跋扈了。

直到一九二六年的秋天,一個人住在廈門的石屋1里,對著大海,翻著古書,四近無生人氣,心裡空空洞洞。而北京的未名社2,卻不絕的來信,催促雜誌的文章。這時我不願意想到目前;於是回憶在心裡出土了,寫了十篇《朝華夕拾》;並且仍舊拾取古代的傳說之類,預備足成八則《故事新編》。但剛寫了《奔月》和《鑄劍》——表的那時題為《眉間尺》,——我便奔向廣州,這事就又完全擱起了。後來雖然偶爾得到一點題材,作一段速寫,卻一向不加整理。

現在才總算編成了一本書。其中也還是速寫居多,不足稱為「文學概論」之所謂小說。敘事有時也有一點舊書上的根據,有時卻不過信口開河。而且因為自己的對於古人,不及對於今人的誠敬,所以仍不免時有油滑之處。過了十三年,依然並無長進,看起來真也是「無非《不周山》之流」;不過並沒有將古人寫得更死,卻也許暫時還有存在的餘地的罷。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魯迅。

補天

女媧忽然醒來了。

伊似乎是從夢中驚醒的,然而已經記不清做了什麼夢;只是很懊惱,覺得有什麼不足,又覺得有什麼太多了。煽動的和風,暖暾的將伊的氣力吹得瀰漫在宇宙里。

伊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粉紅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著許多條石綠色的浮雲,星便在那後面忽明忽滅的目夾眼。天邊的血紅的雲彩里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流動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邊,卻是一個生鐵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然而伊並不理會誰是下去,和誰是上來。

地上都嫩綠了,便是不很換葉的松柏也顯得格外的嬌嫩。

桃紅和青白色的斗大的雜花,在眼前還分明,到遠處可就成為斑斕的煙靄了。

「唉唉,我從來沒有這樣的無聊過!」伊想著,猛然間站立起來了,擎上那非常圓滿而精力洋溢的臂膊,向天打一個欠伸,天空便突然失了色,化為神異的肉紅,暫時再也辨不出伊所在的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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