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六節我為什麼不喜歡京劇（1）

要看錶演吧，京劇里動不動就男扮女，我連台上那人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我怎麼能相信小姐和公子在月下偷的場景。***

京劇作為「國粹」，似乎是人人都應該喜歡的。雖然很多人骨子裡是不喜歡的，但表面上卻還要假裝喜歡，生怕別人說他沒文化，甚至不夠愛國。但我覺得京劇既然是一門藝術，就應該容許人家有喜歡或者不喜歡的自由。

我不喜歡京劇的原因，先是討厭京劇中刺耳而又單調的京胡聲，這種京胡的聲音總是比唱腔先響起，聽起來就像用一把快刀劃在玻璃上的聲音。讓人頭皮麻血涼。京胡再加上鑼鼓聲，又鬧又煩躁，就在這時，唱京劇的人從容開了腔。京劇的腔調，是做作而又輪迴的腔調，非常重複。故事又都是些老掉牙的故事，一句話嗯嗯呀呀唱上老半天，我總在心裡替他們著急，很想大聲說：「哎哎，快點說出來不就完了嗎！」當然，我是一個作家，我不能表現得那麼粗魯。

京劇可能是幾百年前的「流行音樂」，那時候的人，有著大把時間可以消磨，所以他們需要聽一種慢節奏的歌，越慢越好，看戲的人就可以坐在那裡嗑著瓜子喝著茶，跟著那咿咿呀呀的拖腔搖頭晃腦。那時的音響設備也不完善，沒有麥克風，所以唱戲的人必須削尖嗓子用假聲逐字唱出那個故事。那時候的書籍也不普及，再加上很多人不識字，所以許多故事像《四郎探母》、《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之類都編進戲里，聽戲的人有一半是去聽故事。

可是現在人，你把他放在京劇的環境里，讓京胡刺激他的皮膚，讓鑼鼓擾亂他的呼吸，讓唱腔流進他的耳朵，讓抹得沒人樣的紅臉綠臉充滿他的視線，他會覺得異常痛苦。好悠長的悲腔，苦呀苦呀訴不完的苦。要聽故事吧，那些陳年老賬誰要聽？要看錶演吧，京劇里動不動就男扮女，我連台上那人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我怎麼能相信小姐和公子在月下偷的場景？

再說現代京劇，前一段時間所謂「紅色經典」捲土重來，什麼《沙家浜》、《紅燈記》、《智取威虎山》、《海港》之類的戲又都紛紛冒了出來。我想可能是因為京劇團需要錢，復排這些文革中的戲能吸引一部分中老年觀眾，但是，我覺得這八個樣板戲對我們民族感的傷害是不能用金錢來計算的。那種聲音、那種臉譜、那種做派，不能不使我們想起那個非常年代，沒有藝術，只有爭鬥，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鬥來鬥去的關係。

我一看到《海港》里方海珍那張醜陋的、沒有女性味道的臉，我就特別想哭，我們的民族所經歷的那個沒有性格、沒有美的年代，是民族的恥辱，而不是什麼光榮的事，為什麼我們還要把它拿出來反覆展覽？一個民族在長達十年的時間裡，集體失去了美的資格，失去了藝術，失去了性別，只是靠簡單低劣的飯食活著，沒有笑，沒有陽光，沒有男，沒有女，那是多麼可怕的一場噩夢啊。

所以，我害怕聽到噩夢中的聲音再次響起，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