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二節千紙鶴(1)
我無法想泉在漫長的歲月里,我那做醫生的父母是怎樣每時每刻地關注著別人的生與死。
對於醫生家庭長大的女兒來說,生老病死這個話題也許再平常不過了。我常聽父親或母親把今天病房裡誰死了這種話題拿到飯桌上來說。我永遠無法適應醫生這種職業,儘管它是非常受人敬重的。我無法想象在漫長的歲月里,我那做醫生的父母,是怎樣每時每刻地關注著別人的生與死。
那天父親用很鄭重的口氣對我說,他們科里有個姓張的女孩很想見見我,還轉來一個牛皮紙信封,上面寫了很大的一個「急」字。
「這個姓張的女孩她得的是什麼病?」我一邊拆信一邊問父親。
「說了你也不懂,反正……」父親猶豫地說,「她似乎很喜歡你的文章,也許你去看看她,她感覺會好些。」
她的字寫得不好,每一筆都像很吃力的樣子。信寫得很短,只說過年後的某一天,讓我到病房去見她一面,括弧里限定,一定不要超過這個時間。
星期天,我帶了一小籃橘子、兩本雜誌去看那個姓張的女孩,心中頗有些怵。我一向怕見生人,尤其怕見「崇拜」我的陌生人,生怕人家說趙凝並不是書里那副樣子,趙凝並不幽默,並且很怕羞呢。就這樣我硬著頭皮見到了菁菁。
菁菁很瘦,手腕細得像要斷掉似的。我進門的時候,她正坐在靠窗戶的那張病床上摺紙,手指又細又靈,陽光很濃艷地塗在她臉上,頭彎彎曲曲地堆在肩的兩旁。
「趙凝,」她頭也不抬地說,「你坐。」
我說:「你並沒看我,你怎麼知道我是誰呢?」
「憑感覺,用心去感覺。」
我把小橘籃和雜誌放在她的床頭柜上,她遞給我兩隻剛剛疊好的紙鶴:「沒有什麼好送你的,這個你喜歡嗎?」
我拿著那兩隻精緻的紙鶴,想象著它們飛翔的樣子。菁菁說如果你能經常來看我,我一定做很多很多的紙鶴送給你。她那稚氣的笑容顯得很妖媚,臉上的陽光一跳一跳地,把鼻影的輪廓勾勒得極為清晰。
「你想要多少個?」她問我。
我想了想說:「一千個。我要把它們串成一串掛在陽台上。」
「趙凝,你出了新書會不會把我的名子也寫上去?」
「那要看你是否疊得完一千隻紙鶴了。」我鼓勵她說。
菁菁用她那細細的手指不斷地把白紙變成仙鶴。菁菁說這紙鶴是她男朋友教她疊的。「不過現在他出國了,」菁菁說,「他還不知道我得病住院了呢。」
我和菁菁成了朋友,一有時間就到病房去看她。家中的紙鶴已串成長長的一串,掛在陽台上,迎風招搖著,十分惹人喜愛。有一回菁菁玩笑著說:「不折夠一千隻我是不會去死的。」我這才意識到菁菁旁邊那張病床已經空了。
「別胡說什麼死不死的,不吉利。」我連忙把話岔開道,「過兩天請你去放風箏,你去不去?」
「這要看你那個當醫生的老爸准不准我假了。」
我拍著胸脯打保票說:「這事包在我身上了。」
就在那天晚上,父親一夜未歸,打電話告訴家人,病房有重病號需要搶救。那夜的風很大,窗戶格啦格啦地響著,像是受不了似的。我躲在被窩裡望著天花板,盼著這大風天快點過去,我和菁菁好去野外放風箏,還要帶上那串千紙鶴。
第二天一早我才現,那串紙鶴已經飛走了,陽台上空空的,只剩下大風捲來的那層黃沙。父親這時出現在我面前,為搶救病人他整整熬了一夜,眼睛紅紅的。
「你在找什麼,孩子?」
「我的紙鶴。」
「她去了。」
我忽然意識到什麼,三步並作兩步往父親的醫院跑。推開菁菁那間病房,陽光還是從前那樣好,只是不見了那雙纖細的手腕和那些翩翩的紙鶴。靠窗那張病床已經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