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四節想讓蘋果吃掉他的男人(1)
秋日裡的太陽總是有些黃得不正常,那種黃顏色好像在金黃裡面又抹了蜜,麻酥酥暖洋洋的。
那年秋天,我被派到某單位去幫助工作。那時我還沒辭掉公職,白天八小時必須坐班,晚上吃過飯後還要連續寫四個小時的小說,這樣,時間被安排得滿滿的,所以我不希望再有其他安排,但因當時公務在身,有時也不得不被人安排。
有些人對於文學的理解極其膚淺,認為一個寫作的女人應該是怎麼怎麼樣的,對於這樣的人,我肯定會使他大失所望。我不是他們所想象的那種人。我從不多愁善感,我交朋友有自己的原則,我喜歡大氣莊嚴的東西,不喜歡小貓小狗之類的小擺設。我的寫作和生活是分開的,我不是小說中的某一個女人。我的絕大部分熱量都在作品中釋放,生活中我的處事態度是平靜、溫暖而友善的,這種友好的處事態度可能會使某些人產生一些誤會,誤以為我的熱是有某種含義的,有時甚至會想入非非。
老楚在那個我要去的單位里負點小責,我被派過去幫助工作,被分配在老楚手下幹活。
「你好像不太愛說話。」他一見我就說。
我看見他西裝的背後掉滿了花白的頭,頭上留有明顯的剛剛梳過的痕迹。他有意無意地拍我的肩膀或後背,他的手心彷彿長滿火燙的肉刺,動一下便狠狠地扎我一下;他的聲音總在我頭頂上方飄蕩,進入不了我的耳道,震動不起我的耳膜,他出的每一個音符對我來說都是懸空的,一句一句落不到實處。
「你好像聽不太懂我在說什麼。」
他說話的腔調怪極了,既像是關心又像責怪。他說話的時候總感覺他的唾液分泌量過多,口水直滴答。後來他又說了些什麼,我一句也沒聽清楚,總是一陣陣走神,真不知道與他共事這漫長的一個月該如何度過。
老楚非常關心我,但這種關心讓我覺得好像是皮膚外面長了個肉瘤子,既多餘又累贅。他每天問這問那,問我這個吃不吃那個吃不吃,搞得我一聽「吃」這個字心裡就緊張。他每天都要送一隻半青半紅的、形狀好看的蘋果給我,放在我臨時住的招待所房間的窗台上。我哪有心思吃什麼蘋果,一心只想早點結束工作,早點兒回北京。我一向很怕出差去外地,連旅行也不是特別喜歡,哪怕是安排得盡善盡美的旅行。即使沿途的賓館飯店都很高級,牙膏牙刷淋浴噴頭都很好使,也會因換了床而睡不著覺。鬆軟的白枕頭潔凈的白被套,到處流露著一股陌生的味道,手頭那些常用的東西不在手邊,那種翻來覆去不能入睡的難受,不失眠的人很難體會得到。這回出差又多了那些蘋果,在窗台上一個一個蠟做似的那麼陳列著。我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臉被鏡子上方那盞燈映得鐵青。那些蘋果一個個彷彿長了眼睛似的,盯著我的一舉一動。我的舉動也是有點反常,我手裡拿著一把紅塑料梳子半夜梳頭,把長筆直地梳下去、梳下去,梳得一絲不亂。我也不知道我要幹什麼。後來我又現我在連夜收拾東西,離回北京的時間還早著呢,我這是要幹什麼?想逃走?一想到「逃走」這個詞,我心口怦怦直跳,鏡子里泛青的面孔更加青得厲害。就在這時,敲門聲朗聲響起,彷彿有人窺見了我的一切心裡活動,要將我及時扣留在這裡。
我緊張兮兮地把門打開。
老楚手拿蘋果站在門口。
那一天,老楚在我房間坐到很晚。對於他的一再暗示,我只好裝傻裝愣——假裝什麼也不開竅,什麼也聽不懂。事似乎就這麼過去了,對於他送來的一顆顆人心樣的蘋果我一口沒動,放在窗台上讓它們自然腐爛。秋日裡的太陽總是有些黃得不正常,那種黃顏色好像在金黃裡面又抹了蜜,麻酥酥暖洋洋的,照在那排蘋果上,蘋果也變成了黃里透紅的顏色。
後來我現那些蘋果並沒有腐爛,而是在陽光下一點點地流失了水分而變干、變皺。在我離開那個房間準備回北京的前一天夜裡,那些皺得不成樣子的蘋果忽然間神秘消失,窗台上空空蕩蕩。
月光平穩而均勻地照射進來,白亮白亮的,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好像從沒有生過。
我回北京那天,老楚沒來送我。他到處跟人說是為了避嫌一好像我把他怎麼著了似的。不是他想吃蘋果,而是那些蘋果想要吃了他,在他嘴裡,事整個被顛倒過來,我成了一隻想要吃人的瘋狂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