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四節(1)
這晚上的夜飯,林大娘在家常的一葷二素以外,特又添了一個碟子,是到八仙樓買來的紅燜肉,林先生心愛的東西。另外又有一斤黃酒。林小姐笑不離口,為的鋪子里生意好,為的大綢新旗袍已經做成,也為的上海竟然開火,打東洋人。林大娘打呃的次數更加少了,差不多十分鐘只來一回。
只有林先生心裡悶到要死。他喝著悶酒,看看女兒,又看看老婆,幾次想把那炸彈似的惡消息宣布,然而終於沒有那樣的勇氣。並且他還不曾絕望,還想掙扎,至少是還想掩飾他的兩下里碰不到頭。所以當商會裡議決了答應借餉五千並且要林先生攤認二十元的時候,他毫不推託,就答應下來了。他決定非到最後五分鐘不讓老婆和女兒知道那家道困難的真實形。他的划算是這樣的:人家欠他的賬收一個八成罷,他還人家的賬也是個八成,——反正可以借口上海打仗,錢莊不通;為難的是人欠我欠之間尚差六百光景,那只有用剜肉補瘡的方法拚命放盤賣賤貨,且撈幾個錢來渡過了眼前再說。這年頭兒,誰能夠顧到將來呢?眼前得過且過。
是這麼想定了方法,又加上那一斤黃酒的力量,林先生倒酣睡了一夜,惡夢也沒有半個。
第二天早上,林先生醒來時已經是六點半鐘,天色很陰沉。林先生覺得有點頭暈。他匆匆忙忙吞進兩碗稀飯,就到鋪子里,一眼就看見那位上海客人板起了臉孔在那裡坐守「回話」。而尤其叫林先生猛吃一驚的,是斜對門的裕昌祥也貼起紅紅綠綠的紙條,也在那裡「大放盤照碼九折」了!林先生昨夜想好的「如意算盤」立刻被斜對門那些紅綠紙條沖一個搖搖不定。
「林老闆,你真是開玩笑!昨晚上不給我迴音。輪船是八點鐘開,我還得轉乘火車,八點鐘這班船我是非走不行!請你快點——」
上海客人不耐煩地說,把一個拳頭在桌子上一放。林先生只有陪不是,請他原諒,實在是因為上海打仗錢莊不通,彼此是多年的老主顧,務請格外看承。
「那麼叫我空手回去么?」
「這,這,斷乎不會。我們的壽生一回來,有多少付多少,我要是藏落半個錢,不是人!」
林先生顫著聲音說,努力忍住了滾到眼眶邊的眼淚。
話是說到盡頭了,上海客人只好不再嚕,可是他坐在那裡不肯走。林先生急得什麼似的,心是卜卜地亂跳。近年來他雖然萬分拮据,面子上可還遮得過;現在擺一個人在鋪子里坐守,這件事要是傳揚開去,他的信用可就完了,他的債戶還多著呢,萬一群起效尤,他這鋪子只好立刻關門。他在沒有辦法中想辦法,幾次請這位討賬客人到內宅去坐,然而討賬客人不肯。
天又索索地下起凍雨來了。一條街上冷清清地簡直沒有人行。自有這條街以來,從沒見過這樣蕭索的臘尾歲盡。朔風吹著那些招牌,錴錴地響。漸漸地凍雨又有變成雪花的模樣。沿街店鋪里的夥計們靠在櫃檯上仰起了臉怔。
林先生和那位收賬客人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談著。林小姐忽然走出蝴蝶門來站在街邊看那索索的凍雨。從蝴蝶門後送來的林大娘的呃呃的聲音又漸漸兒加勤。林先生嘴裡應酬著,一邊看看女兒,又聽聽老婆的打呃,心裡一陣一陣酸上來,想起他的一生簡直毫沒幸福,然而又不知道坑害他到這地步的,究竟是誰。那位上海客人似乎氣平了一些了,忽然很懇切地說:
「林老闆,你是個好人。一點嗜好都沒有,做生意很巴結認真。放在二十年前,你怕不財么?可是現今時勢不同,捐稅重,開銷大,生意又清,混得過也還是你的本事。」
林先生嘆一口氣苦笑著,算是謙遜。
上海客人頓了一頓,又接著說下去:
「貴鎮上的市面今年又比上年差些,是不是?內地全靠鄉庄生意,鄉下人太窮,真是沒有法子,——呀,九點鐘了!怎麼你們的收賬夥計還沒來呢?這個人靠得住么?」
林先生心裡一跳,暫時回答不出來。雖然是七八年的老夥計,一向沒有出過岔子,但誰能保到底呢!而況又是過期不見回來。上海客人看著林先生那遲疑的神氣,就笑;那笑聲有幾分異樣。忽然那邊林小姐轉臉對林先生急促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