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一章美麗深淵(1)(6)
與白宮的見面使得金小曼的緒又好起來。剛才在多多那兒惹來的不愉快現在已經一掃而光了。白宮是那種善良,仁慈又很心軟的男孩,不是小曼喜歡的那種類型,可也並不惹人討厭。這麼文質彬彬的男孩小曼還是頭一次見,他看上去多少有點「酸」,喜歡夜讀唐詩那類,寫出來的文章也一定是軟弱無力百分之百學生腔的。小曼在上大學的時候也曾有過這種階段,那時她和吳啟東談戀愛,雖然就住在隔壁,可兩個人還是要每天寫信,說些很纏綿很纏綿現在想來都有些不好意思的話。
小曼與啟東分手,是因為她不願意嫁給一個一輩子唱戲的男人。母親唱了一輩子的戲,抱怨都抱怨死了,她不能再嫁這麼一個人。罕劇團里的學員畢業了只能留在團里唱戲,還能幹什麼呢?小曼來北京有一半原因也是為了躲著他,迴避他,忘掉他。
小曼自從懂事以後常替母親惋惜,她見過母親年輕時的照片,像她那種人真不該一輩子窩在平城,默默無聞。母親是個很自足很本分的人,不管有戲沒戲,她每天照常到排練場去練功。
排練場是一座空曠的舊房子,很久沒人排戲了,裡面堆放了一些雜物,房樑上懸著絲絲絡絡的灰色蜘蛛網,那些蜘蛛網的分量很輕,人在下面動的時候一招一式全都被它記錄下來。它像水草那樣隨著水面的波動輕輕搖擺。小曼小時候看母親練功,眼睛總是盯著天花板,那些形狀各異的蜘蛛網總能喚起她無邊的想像。母親的身姿輕如水草,她的每一次旋轉都是重複的,單調的,落在時間的河裡,無聲無息。在這間光線幽暗的排練場里,很多人都是這樣悄無聲息地由年輕變老,很多人都在重複著相同的軌跡。
金小曼是個聰明人,像她這樣的人尖子她怎麼能夠甘於平凡?她從小就聰明過人,她十六歲就上大學……不過,金小曼也曾經有過糊塗的日子,那是因為第一場戀愛的來臨。
吳啟東是外地考來的學員,家不在平城,星期六他有時要到小曼家來搭夥,那時小曼已在師大讀書了,也是周末才回來,兩人撞到一塊,很快就背著大人一塊出去玩。
他們最常去的地方要數舊車站了。那是一個很早以前就廢棄了的火車站,裡面長滿荒草,天空布滿橫七豎八的電線,地面上的鐵軌和岔道也是橫七豎八的。據說沿著這些鐵軌中的其中一條一直往前走,就能到達北京,可是岔路口很多,沒有人知道究竟是哪一條。曬著秋天的太陽,啟東和小曼手拉手在鐵道上走,那一格一格的枕木,靜靜地向後移著,有一群鳥兒從身邊的草叢裡驚飛起來,在空中盤旋一圈,然後向遠方飛去。
「聽說這有條鐵道能通到北京,就是不知道是哪一條。」
岔路口就在眼前了,小曼和啟東的手原本是鬆鬆地拉在一起的,卻在不知不覺間走上了兩條岔道,他們拉在一起的手便越綳越緊,越綳越緊,最後平直地橫伸在半空中,僅剩下最後的一點聯繫。太陽已經偏西了,曬在將要枯了的蒿草上,蒿草像被點燃了一般,向空中噴射著橙黃煙霧。又有一群被驚動的鳥兒噗啦啦、噗啦啦地扇動著翅膀從草叢中飛出,向著遠方飛去。
小曼和啟東沿著人字形的兩條鐵道越走越遠,他的手終於夠不著她的手了,開始還能彼此看得見對方的影子,可轉眼之間就無影無蹤了。
下一次吳啟東再見到金小曼的時候,就半開玩笑似的問她:
「小曼,那天你是不是走到北京去了?」
小曼正在飯桌旁吃一碗泡飯,她用筷子尖點點裡屋母親的背影小聲道:
「當心讓我媽聽見。」
罕劇團的學員是不允許談戀愛的。再說小曼的母親唱了一輩子戲,也絕不允許女兒再找個唱戲的了。
排練場是另外一個約會的地方。
大多數人回憶起自己的初戀來,感覺有點像偷東西。那種東躲西藏、心神不定帶來的刺激甚至超過了戀愛本身。
戀愛那陣子,小曼的耳朵變得特別地靈,好像可以伸縮的天線一樣,將遠遠近近的事全部接收進耳朵里。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晚上,明天一早她就要返回學校去了,這就意味著他們又將是整整一個星期見不著面。她現在的心就像放在油鍋上煎著,吃什麼都不對味,覺是根本不想睡的,睜著眼睛聽著院子里的各種動靜,有貓跳牆的聲音不知誰家的水管子漏水了,長時間出滴答滴答鐘錶般走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