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外糙里嫩的生機
「濯弦?」朝來回過頭,她覺得她聽見了濯弦在叫喊,充滿痛苦絕望,就好像剛才重傷垂死的那隻檮杌。
有什麼東西落在了朝來的臉上,她睜開眼睛,抓到了一手焦黑,好像是夢魘死後的灰燼碎片——這麼大片的灰燼,一定是很厲害的夢魘。而後她就想起來,這應當是她幹掉的那隻檮杌,在她被吞下去的那一瞬間,她拼盡全力死捅活砍,那夢魘外表皮糙肉厚刀槍不入,內里卻不堪一擊,被朝來輪著放火的法杖,從裡面豁開了腦袋。
不過對於這隻檮杌來說,最致命的還不是朝來的拚死求生,而是它猛地撞到了那看不見的玻璃屏障。剛才這屏障讓朝來無法向前一步,只能眼睜睜看著雲朝往被相柳吞沒墜落,而現在也阻擋了不可一世的檮杌,要不是這誤打誤撞的一下,恐怕朝來還要拚死掙扎很久——也許拼著拼著就死了。
朝來彎了彎嘴唇:「哥啊,咱們雲家的人,還真是皮糙肉厚滾刀肉,沒那麼容易被幹掉。」她四下看看,不由得感慨濯弦的藥師技能還是很強悍的,別說他揍人厲害不厲害,安撫人這一點,做得已經登峰造極了。
這個剛才還在搖晃碎裂的空間,現在已經平和穩定下來,儘管依舊猩紅刺目,火焰猙獰,但至少那玻璃天花板已經完好如初,而剛剛爬在上面的那幾個被相柳轉換的受害人怪物,也已經消失不見。
朝來試著再去推一推那玻璃屏障,發現還是無法穿過,這種深層的記憶的屏障是只能看,不能摸的。這麼一來留在這裡也沒有太大的意義,她索性返回門前,用力推開那扇華麗的大門,擦了擦臉上的血污:「沒事了濯弦,我運氣不錯——才怪。」
門外並不是那個古怪的滿是門的空間,而是充滿了怪誕錯亂的房間。
朝來低頭看著腳下,猩紅的土地裂開焦黑的溝壑,枯萎的植物和白骨點綴其間更添荒涼感,與之相對的是猩紅風沙遮天蔽日,偶爾被粗黑的雷電劈開一道,露出原本的雲色,但很快又消失不見。
這個房間的天地看似悠遠廣闊,可那些粗黑的溝壑和雷電卻像是畫在風景照片上的馬克筆,畫出一種二維世界和三維世界交錯的怪誕和錯亂。
朝來忍不住回頭,華麗的大門門后也是這樣紅黑交錯的世界,色彩的強烈與線條的猙獰,與這個錯亂房間一模一樣。她記得從前也經歷過幾次類似的情況,比如兔眼男的夢境,比如鄰居小王的夢境,再比如琳達那個美食夢境,這些夢境里一個場景到另一個場景,都有些相同的元素。比如死亡、比如種田、比如美食。然而眼前這個雖然沒有什麼特定的「元素」,除了那黑色的雷電和溝壑,大門兩邊的空間,幾乎一模一樣的場景,按照朝來的經驗,腳下這個新的紅與黑的超大房間和雲朝往那段記憶,應該也是關聯的。
暴風雨、雷電,代表壓力,代表——入侵。
「雲朝往!」朝來試著喊了一嗓子,阮琴的琴音讓她腳下的土地升高,她站得高喊得遠,這一聲迴音不斷,讓朝來更是摸不著頭腦,「這房間聽著有這麼大嗎?這怎麼聽著好像是我站在山頂喊的……」
不過讓朝來覺得欣慰的是,有一個聲音回應了她的呼喊,不是雲朝往,而是那個海妖。海妖的歌聲似乎是從天地交匯的地方傳來的——可這就更荒誕了,這是個房間,房間里竟然還有地平線!
「算了,管他的!過去看看再說!」朝來腦子一轉,一條瀑布從她的腳下墜落而出,帶著她流向了那條地平線。
這一次,朝來又想起了沒有遇見濯弦的那段日子,她總是這麼一個人遊盪在各式各樣的夢境里,自言自語,自給自足,雖然也經常遇見危險和困難,但總能被逼出手段來解決困境。如今她和沈濯弦庄俊逸一起,甚至也經常和觀人定聞人諭一起,累積了不少新的經驗,再單槍匹馬,自己都覺得自己更加遊刃有餘了。
沒多久,海妖的歌聲就已經變得很近。只是隨著歌聲漸漸接近,另一種聲音也接近了,朝來側耳傾聽,還沒聽明白那水聲是怎麼來的,就已經被突如其來的黑色雷電劈在眼前,一道新的焦黑裂縫畫出來,河水帶著朝來,一瞬間飛流直上!
飛流直上!
朝來目瞪口呆,這河水像是被雷電吸引,順著雷電的焦黑痕迹,一飛衝天,徑直衝入了天空的猩紅風沙里,那強烈的風沙似乎是什麼人的情緒,凶厲狂躁,好像要把人撕碎!她只覺得自己像是被濯弦丟進了攪拌機里,堅持不了多久,就要被破壁成泥。為了活下去,只能艱難地撥動琴音,想要學著濯弦那樣安撫一下這風沙里翻卷的情緒,可朝來到底還沒掌握過透輝川的原理,那翻卷的情緒不但沒有被安撫,反而變得更加狂暴地翻卷,引得大片的黑色雷電不要錢一樣地往下落。
「要是死在這裡我太不甘心了!」朝來尖叫。
然而就在一道雷電劈開的瞬間,朝來看見了那風沙后的白色雲霧,她想也沒想,一頭扎了進去。
「啊——」那海妖的歌聲驟然變得尖利刺耳,好像在驚呼。
朝來已經扎進白色雲霧之中,顧不上那海妖的尖叫,她穿過白色雲霧落到了地上,地面冰冷堅硬,一節一節,竟然是一道鑄鐵樓梯。
不僅僅如此,那鑄鐵樓梯的上端,連接著朝來眼熟的地方。
那竟然是曾經出現在南歌子夢境里的那個廠房!
朝來顧不上頭暈目眩,爬起來衝到了二樓,猛地打開了走廊里的一扇門。這一次,門裡不再是資料檔案,也不是病房和怪物,而是一棟二層樓建築的後院,一個小男孩踩在破舊的鞦韆上盪得很高,下面仰著頭的孩子們滿臉的羨慕,其中一個小胖墩撅起嘴,不服氣地說:「盪得高有什麼用,爸爸媽媽來收養我們,又不比賽盪鞦韆!就他那個煩人勁兒,才不會有人要他!」
鞦韆上的小男孩漠然地看著那個胖墩,片刻之後露出一個不合時宜的笑容來。
朝來看得頭皮發麻,因為那個笑容她不久前剛剛看見,在花非花的臉上。
這個孩子並沒有花非花那樣俊美的容貌,但卻有一雙動人的霧煞煞的眼睛,一雙很眼熟的眼睛……
「這裡恐怕是個孤兒院……」朝來想起在雲朝往的那些門裡看見的記憶片段,覺得自己的腦海里有什麼念頭一閃而過,好像和眼前這個小男孩有所關聯。
孤兒院……
朝來關上這扇門,又打開了旁邊那一扇門,果然門裡也是一段記憶,還是那個小男孩,還是那個孤兒院。那扇門裡也有虛化的背景和瓮聲瓮氣的聲音朝來很熟悉,那正是普通人的夢境會有的情況。唯獨不同的是,一個穿著黑色披風的男人站在小男孩面前,用誘哄語氣說:「……是的,只要你跟著我學,你也能學會這些東西。然後,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任何東西。」
「你說你是我的父親的師弟?我父親為什麼會有師弟?」小男孩仰起臉問。
「說來話長,不過在我面前,你沒有必要裝天真可愛的,你可以就是你,動你那些小心思,這樣對我來說更喜歡。」那男人笑道。
小男孩也笑了,露出花非花慣有的那種輕蔑和狡詐混合的表情來:「那你一定要教給我最厲害的招數,我想你也不是那隻貓,害怕老虎長大了就反咬一口。」
男人更加滿意:「獅子,從來都不會懼怕老虎。」
朝來嘆了一口氣,她知道這個男人是誰了,一定是南歌子的師弟,沈家滅門慘案的元兇,那個老瘋子最年長的徒弟,好像叫卜運算元?
朝來鬆了一口氣,之前觀人定和聞人諭都懷疑過卜運算元有繼承人,甚至還考慮過濯弦的嫌疑,現在看,根本和濯弦沒關係!卜運算元是在夢境里找到花非花這個好苗子的,他的繼承人就是花非花!
「這是……」觀人定伸手在半空之中摸了摸,一到看不見的屏障擋住他的手,也擋住那噁心的人形怪物,「你剛才看見的也是這樣的?」
「是。」濯弦攥緊拳頭回答。
「你們沒和朝往一起出過任務,所以可能不清楚。」聞人諭回頭看著那扇華麗的大門以外那個滿是門的古怪空間,「朝往最擅長的就是這種層層疊疊的迷宮,我想他大概是想要用這個來阻擋花非花,或者相柳,對他夢境的入侵——只是好像失控了。」
「也可能是失敗了,所以他藏在了什麼地方,而這裡,都被打亂打碎。」觀人定點點頭,「現在看朝來不在這裡,那麼只有兩個可能,或者她被檮杌吞吃,檮杌離開了這裡,或者她逃走,因為和朝往血脈相連,反而越來越靠近朝往。」說罷,他推了推眼鏡,「我傾向於後者,因為只有這個地方有這個玻璃罩,這應當是朝往最後的防守陣地。檮杌應該無法輕易突破朝往的防線。」
這麼一想,朝來也許還沒事,濯弦不由得吐出一口氣,揉了揉眼睛:「那我們呢?」
「我們?我們和雲朝往沒有血脈上的吸引,想要和朝來一樣奔著她哥哥去,恐怕不容易。」聞人諭看著濯弦,伸手在他的肩膀上重重一敲,「就只能看你的了,看你捨得不捨得。」
「我?」
「對,你的玉韘剛才怎麼砸開門怎麼叫來我們,就應該可以砸開這個,喊朝來回家。只是這一次,這玉韘恐怕就要碎了——沈家玉器,都是蘊含著能量的。」聞人諭一笑,「巨大到可以打破屏障,就和你當年圍觀朝來的回憶那時候一樣。」
濯弦摘掉滿是裂痕的玉韘,攥在掌心,毫不猶豫地將它砸向了那片屏障。
「等一下。」觀人定阻止道,「我想,花非花和他的相柳,只能混亂朝往的夢境,卻無法找到朝往本人,正是因為這個地方。如果我們打碎這裡,對方勢必會長驅直入,被他們先找到朝往,朝往就要變成相柳附體的怪物。」
「左不行右不行的,那你說怎麼辦?」庄淑嫻瞪眼。
「我只是提醒你們,這是一場豪賭,賭注是我們所有人的命。」觀人定的語氣還是十分淡漠,一副好像談論的並不是生死,而是天氣。
「賭就賭,你說話,我開門。」庄淑嫻不假思索,「不過是一條老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