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庭院深幾許(2)
第12章庭院深幾許(2)
周大娘看著我倆相顧垂淚,充滿憐惜地嘆了一口氣。她看看周圍無人,偷偷對我們說:「她也是個可憐人,她當家的只知道吃酒賭錢,一尋著錢便偷偷到莊子外頭嫖女人。她統共就香芹這麼一個女兒,長得也標緻,本來都已是清大爺屋裡的姑娘了,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大爺去了趟京城,娶了公主。」她又嘆了一聲,「我們這些婆子,也就是盼著兒子女兒能讓主子寵著,有一天攀上了高枝,自個兒日子也好過些罷了。這個香芹也是命苦,好不容易這兩年得了二小姐的寵,能跟二小姐進宮也是天大的榮寵,偏生……」我收了眼淚,奇道:「偏生怎麼了?」周大娘左右看了看,壓低嗓門對我們說道:「咱們家二小姐做皇后的名頭給革啦!」「這是為何?」我和碧瑩大驚。這事非同小可,新皇敢拒絕和親,理由只有兩個,要麼是寵幸他人,要麼是疑忌。
「我是個婦道人家,原也不懂,剛才那老貨來哭訴說是新皇的原配竇家也在平亂中立了大功,那竇麗華長得傾國傾城,幾天前又生了一對龍鳳胎,且又是太皇太后的侄女。新皇本就寵愛竇麗華,現在又有太皇太后的懿旨,所以便詔告天下,立竇麗華為皇后。她的兒子是太子了,看來咱家二小姐只能做皇貴妃了。」原來如此,新皇寵幸竇氏,而那竇氏不但有太皇太后的懿旨,恐怕還有足以和原氏北軍分庭抗禮的竇家南軍撐腰吧。既然熹宗選擇了竇家,同原家當面悔婚,那原家不想反也要反了。
我怔忡間,周大娘又說道:「冤孽呀!誰家父母捨得讓女兒去做偏房?不過也有好事,咱夫人這幾年操勞,不知流掉了多少胎,大夫說是沒指望,不想又懷上,足有五個月了,所以我勸姑娘能忍則忍,免得又有人在夫人面前編派你們兩個。」我和碧瑩謝過了周大娘,悶悶地回去。
過了幾日,碧瑩去周大娘家,要把于飛燕送她的玉佩打個絡子。我正在屋裡歇午覺,紫園裡的丫頭珍珠急急地來傳我進紫園。我剛睡醒,悶悶地問珍珠夫人喚我何事。那珍珠平日里就以冷臉著稱,可是今天她的臉更冷,說是她也不知。
我到了上房,久違的百合熏香撲鼻而來,精緻的擺鐘依然明亮耀眼。
炕上坐著珠光寶氣的原夫人,她頭上戴著秋板貂鼠昭君套,身上穿著桃紅撒花襖、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艷,端端正正坐在那裡,一手按著微隆的小腹,一手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聞名天下的柳先生面無表情站在炕沿,捧著小小的一個填漆茶盤,盤上一個小小的油紙包,略顯眼熟。
我請了安,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夫人也不答話,只管撥手爐內的灰。過了許久,長年浣衣落下的腰疼讓我快直不起身來,汗水沿著額頭慢慢流了下來。
夫人這才慢慢地抬起頭,目光犀利地看著我。我心中咯噔一下,莫非是連瑞家的打我小報告了?
只聽她冷笑道:「好個海棠春睡的美人啊!你乾的事,以為我不知道呢?」我一驚,抬頭,「木槿不知夫人問的是什麼?」「我素來待你們小五義不薄,你仗著兩個義兄發達、妹妹得寵,目無尊長,欺侮有資歷的婆子,現今還蹬鼻子上臉欺侮到我頭上來了?我肚子里的孩子與你無冤無仇,你這下流的小娼婦,如何要使人下藥害我?」果然這和連瑞家的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可是我下藥害她肚子里的孩子,這又是怎麼回事?
我急急地辯解道:「上次木槿和連大娘頂嘴是不對,可是木槿萬萬不敢下藥害未出生的世子啊!」原夫人冷哼一聲。
柳言生將茶盤遞給我,冷冷道:「你可認得此物?」我一看,油紙包內有一小堆黑漆漆的東西,是前陣子趙郎中開給碧瑩的牛虻。我老實地回說:「如果木槿沒有認錯,這應該是牛虻。」原夫人垂淚道:「我自進原家門七載,好不容易懷上,言生髮現有人在我的安胎藥里多放了一味牛虻。」柳言生在一旁沉聲道:「牛虻,性微寒,有毒。可治血淤經閉、跌打損傷,然孕婦禁服!」我隱隱覺得我正進入一個陷阱,強自鎮定地說道:「木槿的確曾購進牛虻,那是木槿的義姐碧瑩腹痛難忍,請郎中開的葯。這莊園里有上千人,夫人何以斷定這牛虻是木槿的呢?」柳言生冷冷道:「帶原武。」兩個健壯的子弟兵拖著一個披頭散髮的人進來,那人由臀至小腿,鮮血淋漓,竟無一點好肉,顯是受了重刑。那人掙扎著抬起頭,鼻青臉腫,只能依稀認出是原武。
我嚇得跌坐在地上,渾身冷汗。
柳言生說:「原武,這牛虻可是花木槿給你讓信兒下在夫人的葯中?」原武不敢看我,吃力地點著頭,口中吐著血沫。
「你怎麼說?」我一抬頭,不慌不忙地說著:「木槿只是心憐原武的妹妹也和碧瑩一樣血淤經閉,但又請不起郎中,所以便把碧瑩吃剩下的葯給了原武,還給了他五十兩銀子,不知原武有沒有都回了夫人。」「原武自然都回了,你還叫他去串通我房裡的信兒給我下藥,忘了嗎?你這賤人。」夫人大聲喝道。
我看向原武,只見他目光空洞,竟和死人沒什麼區別。柳言生當著我的面問他,他只是傻傻地說是。
人證物證俱在,看樣子我是死定了!
我問原武:「小武子,是誰拿你家人威脅你,還是你屈打成招了?」原武無神的眼睛一下子慌亂了起來,嘴唇抖著,想說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望著我痛苦流淚。
「莫要再惺惺作態了。花木槿,你曾言你在西林遭人偷襲,只怕是你的疑兵之計,快快招認誰是你的主上,」柳言生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免得受皮肉之苦。」我望著夫人和柳言生,「請夫人、柳先生明鑒,木槿用牛虻是遵從趙郎中開的方子,只因碧瑩身邊除了我沒有人可照應,所以才請原武幫我去抓的葯,夫人可差人去山下請趙郎中來對質。」「花木槿,你是怨我待你不如待錦繡一般好,才這般害我的吧!」夫人嘆了一口氣,「其實我本已打算明兒個調你入紫園聽差的,沒想到,你竟……」她垂淚不止。
柳言生嘆了一口氣,「夫人莫要為這種不知好歹的人傷心了。花木槿,昨兒個我們已去城中尋過趙孟林了,可是他已連夜離開西安城了,定是見事情敗露,畏罪潛逃了。」我的頭嗡一下子大了,只覺得口乾舌燥,「我屋裡還有趙孟林的四物湯加牛虻的藥方在,請太太差人去找一找。」夫人冷冷一笑,「你不用急,你前腳出的屋,我後腳就派人去搜了。
言生,槐安可回來複命了嗎?」這時鐵塔似的槐安走進來,捧著一大堆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稟夫人,這是槐安在花木槿屋內搜到的所有可疑的物件。」「可發現有藥方?」「不曾發現。」「撒謊!」我冷冷一笑,「碧瑩自六年前病倒,今年過年才剛好,我把所有的藥方和這些珠寶都藏在一起,加上最後一張,總共五十六張。如果槐安搜到這些珠寶,何以搜不到藥方?還是槐安收了某人的錢財,將方子都毀了?」槐安忽地過來,狠狠甩出一掌,將我打得眼冒金星,左頰生疼,口中血腥味蔓延開來,最後血絲沿著嘴角流了出來。我維持著微笑,望著滿面陰狠的槐安,「我二哥待你不薄,可你卻嫉妒我大哥和二哥同是子弟兵所出,比你年幼,卻早一日比你騰達,所以,你與人合謀誣陷我,好打擊我兄長。如果有一日我兄長知道了,你必死無全屍。」槐安聽著便面露懼色。
「夠了,」夫人操起桌上的蓮花白玉杯,向我臉上砸來,直砸得粉碎。我的額頭劇痛,鮮血流進眼睛里。我看不見夫人的表情,只聽見她氣得發顫的聲音,「你以為你的義兄做上了區區四品官便狂得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嗎?我今兒個偏要試試,動了你,我會不會死無全屍?」「夫人息怒。」一個溫柔至極的聲音忽地傳來。
我努力睜眼,只見一個削肩細腰、身材高挑的絕色美女款款而出。她俊眼修眉,顧盼神飛,令人見之忘俗,竟與錦繡難分高下。她身後跟著滿面得意的香芹和連瑞家的。
看來,今天我的對頭要來與我算個總賬了。這個二小姐既同宋明磊很有交情,應該是來幫我的吧!
原非煙柔聲道:「夫人有孕在身,何必與她一般見識?既然她口口聲聲說是為了給碧瑩治病,不如將那叫碧瑩的丫頭叫來對質,也好讓她心服口服。」我心頭一緊,為什麼要扯上碧瑩?我心中的恐懼越來越深,這個原非煙是來幫我的,還是來害碧瑩的?
夫人拉著她的手長吁短嘆,說什麼孩子,我們娘倆的命怎麼都這麼苦啊。
原非煙可能是想起皇后落選一事,一臉難受,不發一言。
不久,碧瑩被帶了過來,神色不寧地道了萬福,看到我額頭流血,眼淚立刻奪眶而出,「木槿,這是怎麼了?」柳言生也不說話,上前抓過她的手便把脈,用腳指頭想柳言生也會說沒有血淤經閉,只是曾得過傷寒罷了。
「喲,方才我就覺著這名字怎麼這麼耳熟呢,她就是前幾年偷非煙玉佩的那個小丫頭吧。」夫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二小姐輕移蓮步,走到夫人面前,端上一杯茶,然後嘆了一口氣,「真沒想到她不但沒有悔改,現在又……夫人看在於將軍和宋護衛的分上,對她們從輕發落吧。」碧瑩臉色煞白,緊緊抱著我。
我不停冷笑。
夫人厲聲道:「你笑什麼?」我自知今日之禍是躲不過了,索性狂性又發了,在臨死之前再出一口惡氣,「我笑可憐原侯爺一片苦心,卻是大業未成,家中已有小人競相踐踏,殘害忠良。」「死鴨子嘴硬,拖出去,狠狠地打,若沒打死,便叫牙婆子領出莊子賣了。」原夫人強忍怒火說道。
我被兩個壯漢架著。碧瑩大哭起來,膝行過去欲抱住夫人的腳求饒,可是香芹卻早一步上前,一腳踹在她心窩上,把她踢下坐榻,冷笑著斜睨她,「賤婢,就你這骯髒身子也配碰夫人?」碧瑩口吐鮮血,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又轉頭看著我,眼中一片死灰。
我的腰腿被夾棍固定住,板子一下接一下,結結實實地打在我的屁股上,疼痛漸漸堵住了我所有的話語。
就在我疼得已在考慮可以屈打成招,然後如何翻案的問題時,碧瑩忽然高聲叫道:「求夫人讓他們停手,我有話說。」夫人一聲令下,沾血的板子停了下來。我看著碧瑩,眼中落下淚來。
這個高潔的碧瑩,當年被誣偷竊,受盡杖刑,皮開肉綻時,也不曾出聲求過饒,可如今卻為了我向人低頭,受盡侮辱。
我哈哈大笑,感慨於小人物的悲哀,果然不過螻蟻,生殺予奪盡在權貴手中。
我悲憤異常,竭力出聲道:「碧瑩,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無須再求他們了,讓他們打死我,也好寒了眾多義士的心。我做了鬼也要看看,還有誰敢助原家奪取天下?」碧瑩看著我凄涼一笑,「木槿,我自小家道中落,父母雙亡,僅有的家產又被親舅所佔,舅母將我賣到西安。這一路上我看盡世態炎涼,不想遭人陷害,復又患上傷寒,本欲一死了之,卻承你和眾兄妹照顧,才苟活到今日。沒想到我不但無以為報,還要拖累你至此。如此看來,只能、只能來世結草銜環了。」我疼得說不出話來,心中卻大喊:碧瑩,你千萬不要做傻事啊!
她恭敬地向夫人一叩首,望著夫人道:「夫人,木槿是難得的有情有義的好女子,斷然不會做出此等害主背上的行徑來。碧瑩願以這條賤命來證明她的清白,請夫人明鑒。」她說罷,再不看我一眼,猛地朝石柱撞去。
所有人均未想到她有如此舉動,想阻攔已是來不及。我嘶聲痛叫著碧瑩的名字,卻渾身動彈不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