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七章(1)

26.第七章(1)

奶奶挑著一擔拤餅,王文義的妻子挑著兩桶綠豆湯,匆匆地往墨水河大橋趕。她們本來想斜穿高粱地,直插東南方向,但走進高粱地后,才現挑著擔子寸步難行。奶奶說:「嫂子,走直路吧,慢就是快。」

奶奶和王文義的妻子,像兩隻飛翔的大鳥,在非常空虛的大氣里,極端充實地移動。奶奶換上了一件深紅上衣,頭上的黑用梳頭油抹得烏亮。王文義的妻子精悍短小,手腳利索。余司令招兵買馬時,她把王文義送到我家,讓奶奶幫著說,留下王文義當游擊隊員。奶奶一口答應。余司令礙著奶奶的面,就收留了王文義。余司令問王文義:「你怕死不怕?」王文義說:「怕。」他妻子說:「司令,他說怕就是不怕,日本飛機把俺的三個兒子全炸成了碎塊。」王文義天生不是當兵的料,他反應遲鈍,不分左右,在操場練習步伐時,不知道挨了任副官多少揍。他妻子幫他出了個主意,讓他在右手裡握著一節高粱稈,聽到向右轉的口令時,就往握著高粱稈的手這邊轉。王文義當兵后沒武器,奶奶把我們家那支鳥槍給了他。

她們走上彎彎曲曲的墨水河堤,顧不上看堤坡上盛開著的黃花和堤外密密匝匝的血紅高粱,一個勁地往東趕。王文義妻子受慣了苦,奶奶享慣了福。奶奶汗水淋淋,王文義妻子一滴汗珠也不出。

父親早就跑回橋頭。父親向余司令報告,說拤餅一會兒就到,余司令滿意地在他頭上打了一巴掌。隊員們多半躺在高粱地里,對著太陽曬鼻孔。父親閑得悶,便轉到路西邊高粱地里,去看啞巴他們在幹什麼。啞巴精心地磨著腰刀,父親手按著腰裡的勃朗寧,站在啞巴跟前,臉上掛著勝利者的笑容。看到我父親,啞巴齜牙一笑。有一個隊員睡著了,打著很響的呼嚕。沒睡覺的人也無精打采地躺著,無人和父親講話。父親又跳到公路上來,公路黃中透出白來,疲憊不堪。那四盤橫斷了道路的連環耙,尖銳的齒尖朝著天,父親想它們也一定等得不耐煩了。石橋伏在水面上,像一個大病初癒的病人。後來父親就到河堤上坐著了。他看一會兒東,看一會兒西,看一會兒河中流水,看一會兒野鴨子。河裡的景色很美,每一棵水草都活著,每一朵小小的浪花里,都隱藏著秘密。父親看到了幾堆被特別茂密的水草包圍著的不知是騾子還是馬的白骨。父親又想起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了。春天時,田野里賓士著成群的野兔子,奶奶騎著騾子,手持獵槍追逐野兔,父親坐在騾子上,摟著奶奶的腰。騾子把野兔驚起,奶奶開槍把野兔打倒。回家時,騾子的脖子上,總是掛著一串野兔子。奶奶的后槽牙縫裡,夾著一粒高粱米粒大的鐵砂子,那是吃野兔肉時塞進去的,怎麼摳也摳不出來。父親又看到了堤上的螞蟻。一隊暗紅色的螞蟻,匆匆搬運著泥土。父親在螞蟻中放了一塊土坷垃,被阻的螞蟻不繞道,奮力登攀。父親把土坷垃拿起,投到河裡去,河水被土坷垃打破,河水卻不響。日頭正晌了,河裡泛起熱烘烘的腥氣,到處都閃爍光亮,到處都嗞嗞地響。父親覺得,天地之間瀰漫著高粱的紅色粉末,瀰漫著高粱酒的香氣。父親一仰身子躺在堤上,就在這一瞬間,他心裡一陣猛跳,後來他才明白,原來一切等待都會有結果的,這結果出現時,是那麼普通平常,隨便自然。父親現,被紅高粱夾峙的公路上,有四個深綠色的甲蟲狀的怪物,無聲無息地爬過來了。

「汽車。」我父親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沒有人理他。

「鬼子的汽車!」我父親跳起來,怔怔地望著那些像流星一樣射過來的汽車,汽車的尾部拖著一條長長的焦黃的尾巴,車頭上劈劈啪啪地晃動著白熾的光芒。

「汽車來啦!」父親的話像一把刀,彷彿把所有的人斬了似的,高粱地里籠罩著痴獃呆的平靜。

余司令高興地吼一聲:「小舅子們,到底來了。弟兄們,準備好,我說開火就開火。」

路西邊,啞巴拍著屁股跳高。幾十個隊員,都哈著腰,提著武器,趴到河堤漫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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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高粱(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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