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派出所(上)(4)
老宛的輝煌故事就這樣在二十幾年前開始,至今仍未結束,起碼在他自己的思想意識里沒有結束。他管過的那條衚衕已經拆遷,現在是這座城市的娛樂一條街。老宛還會常常徘徊在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之間,回憶小衚衕當年的滿樹槐花,也許還會偶然想起一兩個曾讓他心動的小家碧玉,如在醫院當小護士的二丫之類。我們的派出所在老宛這面旗幟的召喚下,當年確實一年一個新台階,從分局的先進直到區里市裡乃至省里的先進。聰明或不聰明的民警們,都曾學著老宛的樣子死記硬背,恨不得把自己的管界都溶化在自己的血液里。派出所成了榜樣,派出所成了標杆,派出所成了這座城市的一個亮點。當年的分局長已經從省公安廳副廳長的位置退休了,當年的派出所長今天是另一個城市的公安局長,當年派給老宛當徒弟的小趙,今天也已經是我們分局的政委。只有老宛,今天還是老宛,他徘徊在歌廳洗浴中心和餐館之間時難免心生惆悵,他在每天早晨打鈴把我們叫醒時難免有一種惡毒的快感。
如果說老宛是因笨奮而成名,那麼他仕途上的裹足不前也緣於他的笨。正所謂成也敗也,都在這一念之間的。老宛當年被授予了一系列的榮譽稱號,人卻不敢輕飄,反而更加下力氣工作,把上級要求的四知下狠心自作主張地擴大到六知八知十知甚至什麼都想知道。結果,人漸漸變得痴痴愣愣,張嘴閉嘴人名地名門牌號碼。有很多回,老宛值班接電話,對方說找某某,他答應一聲便把電話掛了,然後去後院宿舍喊人。邊走邊還嘮嘮叨叨地背誦。被喊來的某某見電話已掛斷了,先是氣惱,然後是啼笑皆非。久而久之,老宛的工作生活變得一塌糊塗,口碑也一天天差了。再後來,社會變了,人財物漸漸開始流動,流動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迅猛。就像一條上游漲水的河,渾濁、湍急、深不可測,在水位警戒線的上下不時地讓人們心驚肉跳。衚衕里的各類數字也一天三變。一間平房,昨天住的是撿破爛的河南小兩口,今天也許就變成了炸油條的河北單身漢。不要說背,老宛連查都查不過來了。而一旦失去了這個優勢,老宛還能幹什麼呢?老宛還算什麼呢?分局黨委厚待勞模,提拔老宛當副所長,可他連一個工作會議都主持不了。後來又讓他去分局當後勤科長,可他永遠數不清倉庫里的掃帚拖把。老宛最終還是回到派出所普通民警的崗位上,心有不甘地無可奈何地每天為大家打鈴送水掃院子。
曾經有相當長的時間,老宛為自己的命運悶悶不樂。他以蔑視一切新事物來維持自己的尊嚴。他不碰計算機,他不聽流行歌曲,他不喝除了白開水以外的任何飲料。他那個女兒早已長大,染黃頭,穿松糕鞋,上衣短得露出肚臍,褲子肥得像兩條面袋。最讓老宛頭昏而且心疼的,是女兒在舌頭上打了一個針子,一張嘴就亮閃閃地晃人眼睛。老宛和女兒吵了幾次,然後在女兒氣勢洶洶嘻皮笑臉面前退避三舍。他感覺凄涼,他感覺孤獨,他感覺自己在漸漸地遠離社會而又無能為力。有一天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仍然是派出所的代表,可是代表的巳經是衰落,是退步,是五彩光環的褪色。
有一次小徐找了一堆沒收的盜版光碟在值班的時候放給大家看,其中有一盤伊朗電影《小鞋子》,大家說是沒聽過伊朗還拍電影,放放。可放了一半大家又紛紛嚷嚷沒意思。小徐正要關了機子,卻聽見老宛在人群背後斬釘截鐵地喊:\"為什麼不看?多好的片子。\"大家驚異從不看外國電影的老宛為什麼對這部片子有獨鍾,老宛悲憤地說:\"你們這群毛孩子啊,我小的時候,就是這麼和弟弟伙穿一雙鞋上學的,窮呀,苦呀。每天早晨我倆猜拳,誰贏了誰穿鞋走。你們哪兒知道這個。\"說罷,摔門走了。大家目瞪口呆。半晌,小徐說明白當年老宛為什麼對皮鞋了如指掌了吧?皮鞋是他的結。\"
真的,老宛當年有多少次深地凝視過他管界里的那幾雙皮鞋呢?有多少次他趁主人不在時輕輕地愛撫過那幾雙皮鞋呢?老宛從來沒穿過皮鞋。小時候赤腳慣了,他腳肥得穿不進去任何一雙皮鞋,皮鞋是他心裡永遠的痛,是他這一生可望不可及的渴求。老宛曾經的輝煌也緣於皮鞋,皮鞋在他的記憶中銘刻下了永不磨滅的畫面。老宛的皮鞋,是派出所里流行的片語,它代表了一種黯淡而無望的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