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第二十一章(1)
那隻巨大的黑鐘的分針仍然靜止未動,不過就要做出一分鐘一次的動作了,那反抗性的震動會攪動整個世界。
——納博科夫《貴人女人小人》
過去的朋友全部消失了,紅火進入一個全新的獨立空間,失去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繫。紅火之所以刻意要那麼做,是為了和過去那個漂泊不定的自己徹底劃清界線,她想要重新生活一回。與過去相反,現在她再也不想折騰了,她已經折騰夠了,身體和精神都很疲倦——她連打理一頭長的精神勁都沒有了。有天路過一家屋,那奇異的閃爍不定的燈光使她感到有些迷惑。她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很混亂,又很明白。她走進去的時候沒有感到有什麼不好,然後就聽見耳朵旁邊傳來嘎吱嘎吱的剪刀聲了。那聲音被無數倍地放大,使紅火感到有些驚訝——她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幹什麼。對面是一面鏡子,鏡子的對面也是一面鏡子,兩面鏡子反覆疊映出無窮影像,使紅火感到快意而且清涼。
紅火一直仰臉頂著天花板上的圖案細看,她看到一個很小的不知名的蟲在白得有些綠的天花板上爬來爬去。它行動的速度很快,只是方向性極差,它總是在還沒有達到預定目標的時候又很快改變主意,朝著另一個方向迅速轉移。它就這樣爬過來又爬過去,躲避著隨時可能出現的假想敵。那些敵人全都是它腦子裡主觀臆造出來的,根本不存在的,因為它無法看到全局,它的視野決定了它只能看到眼前利益,局部利益——鼻子尖兒底下那麼一點點。它令人眼花繚亂地在那兒忙來忙去,毫無目的地消耗著自己。旁邊有個理師不經意間現了它,舉起強有力的吹風筒向它噴射過去。很快地,它被那陣熱風吹得不知去向。
紅火看到自己腳底下積了一地的頭,她分不清那是自己的頭還是別人的頭,也許兩者都有。剪刀的嚓嚓聲已不像剛才那麼可怕了,可能是已經習慣了。一切習慣的事物都可以被認為是正常,無論它多麼彆扭,多麼不合理。紅火聽見吹風筒在耳邊呼呼作響的聲音,忽然高聲尖叫起來。吹頭的那人立刻關上風筒,側過身問她是不是被燙著了。紅火搖搖頭,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紅火疑心那人把剛才那小蟲吹到她耳朵眼裡去了。
從那家有個怪名的屋出來,紅火變成了一個新人。
夜風吹在她的新型上,脖子後面一陣涼。梳長的人是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的:后脖根子涼。紅火抬手摸摸,那兒空空蕩蕩,紅火的手觸到一些頭的毛茬,像男人的胡茬,紅火感到手心裡一陣陣麻。她把手抽回來在裙子上摩了摩,感到熱熱的打出一些暗火花。
紅火無法想象米漸青見到她新形象時的表,他是一個基本上沒表的人,或者說表肌不甚達,他性格偏於內向,極少開口說話。紅火倒是希望他少開口,這樣兩人可以減少磨擦。他倆自從結婚以來,基本上沒有什麼不和諧的地方,日子像鐘錶一樣運轉正常。和米漸青結婚,是紅火的第二次婚姻,紅火從一開始就決心接受上次婚姻的失敗教訓,告誡自己不要陷得太深。很多事投入得過分了往往會出現相反的效果,要把兩個人的關係控制在不遠不近的範圍之內,既彬彬有禮又不至於過於疏遠,濃淡適宜。婚姻這東西就像一張女人臉,有很多做面子的地方。婚姻還需要一種化妝術:既要精雕細刻地化出一張人臉,又要小心刻意不著痕迹,化了妝就跟沒化似的,顯得那麼本色,那麼自然。
紅火的新形象並沒有引起米漸青的注意。她進門的時候他正坐在沙上看報紙,注意力非常集中,整個臉埋進報紙堆里,像一個用報紙糊成的無臉人。
「你回來啦?」
「回來了。」
「怎麼樣?」
「挺好。」
他一直沒有露面,聲音是從報紙後頭出來的,但一字一板極為清晰。保姆小張不聲不響地撳開微波鍋的門,那個金屬包著玻璃的門在紅火眼前徐徐展開,裡面變出一些表面冰冷但確實已經熱過了的菜來,小張把它們一樣一樣擺放在桌上。小張晚上8點鐘下班,她必須在走之前幹完她的工作。其實家裡有的是房子,養個保姆沒問題,但紅火不喜歡她住在家裡。有活兒沒活兒的總看到有人在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心裡添亂,不如在固定的時間內讓她在眼前消失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