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八章(4)
可話又說回來,紅火對方浦西也不是一點感也沒有。在她很小的時候她的父親就離開了她母親,她不記得父親的樣子了。父親是南方人,方浦西也是南方人,從他那略帶口音的南方普通話里,紅火確信自己找到了一點父親的影子。當然他不是父親,他是一個寵愛和關心自己的長輩。他總是坐在寬大的高靠背的沙椅上,雙手從背後擁住她,他把她放在自己膝上,總是小心翼翼地好像一件精美瓷器一般地手捧著她,呵護著她。
這是午後最寧靜的一段時光,都市裡的喧鬧聲像遇上了休止符一般;又像是一隻大手從空中按下來,把所有有聲的東西都按住了,靜得讓人有些窒息。
「你女兒什麼時候回來?」紅火忽然間打破沉默問。
「她不回來了。」他用下巴蹭她光潤的臉頰,「我已經給她辦了轉學手續,戶口也給她遷到深圳她媽那兒去了。」
紅火「噝」了一聲,就沒再說什麼。她突然覺得這間擺設講究的房間變得空曠而又陌生。這是哪兒?我是和誰在一起?我在這裡呆了多久了?紅火什麼也想不起來,她腦子裡亂鬨哄的,時常嗡嗡作響,卻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
只有在回家的路上她才能夠一點點地清醒起來。電車上沒什麼人,周末晚上大街上反而顯得比平時要空曠,這使紅火倍感凄涼。她從貼身的襯衫口袋裡摸出那張紙來,上面有方浦西立的「字據」,雖然是方浦西半開玩笑時寫成的,但對紅火來說是個不小的安慰。
「立什麼字據嘛,調動的事我幫你辦就是了。」
他坐在一隻寬大的沙上,伸手把她拽過來攬進自己懷裡。
「不行不行,要是你以後賴賬呢?」
「我這麼大一個人,你以為跟你一樣呢——跟個小孩似的。」
他一邊摸她一邊隨手從案頭扯下一張紙唰唰寫起來。紅火注意到那張紙的背面寫著亂七八糟的電話號碼。
紅火沒人的時候經常把那張紙掏出來看看,想想很快就要調出墳場了,幹什麼事都覺得比以前順心多了,學校里那些雞毛蒜皮的破事她聽聽都覺好笑,什麼某某某為了跟別的教員爭分數,在大考前透題給班上學生啦;什麼某個教員不老實,在期末虛報自己的課時量啦。學校教學管理異常混亂,溜須拍馬成風,許多評上講師的人跟本講不了課,而像紅火這樣的一年干到頭,課時排得滿滿的,卻連個中級職稱的邊都沒沾上。紅火也懶得跟他們爭,反正橫豎都是要走的人了,還管他什麼職稱不職稱的呢。
學校近些年來接二連三地死人,紅火他們現在住的那間平房就是以前自殺的一個姓梅的女老師住過的。很多人已經不記得她了,連她怎麼死的都忘了。紅火卻記得清清楚楚,手裡還留著她的一兩樣東西——用了一半的口紅和一面小圓鏡子。她的那些東西沾著從前的脂粉和灰塵,放在一隻牛皮紙袋裡。紅火幾次想把它扔了,想想又覺得扔哪兒都不合適,就又放回到書桌抽屜里去了。
有天紅火一個人在家裡閑著沒事,就又把那些東西翻出來擺弄著玩。那管口紅是扁圓形的身子,頭和帽基本上一樣長,口紅帽上豎著這支口紅的品牌——茜曼,這是一個女名人的名字。她自己開的化妝品公司,當年紅火了一陣子,以她名字命名的品牌賣得滿大街都是,這兩年不知怎麼又銷聲匿跡了。來得猛又去得快,這是這時代的特點。什麼都不會長久,一切都是暫時的。紅火想梅老師一定是看破了這一層才決定主動放棄生命的吧?她是弔死在鞦韆架上的,雖然死前還化了妝,但弔死的人無論如何面容上不會好看。
紅火想到這一層,不覺有些悲哀。紅火站在講台上時常走神,她望著台下一張張熟悉的或者陌生的面孔,常常聽不到自己說話的聲音。看大門的姜老頭子死了之後,他那個微不足道的位置竟有五六個退休教師去爭,因為除退休金之外,看大門可以額外多得一份工資。為了這麼一點錢,多年和睦相處的老鄰居可以急紅了眼。紅火想人要是活到這份上真是可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