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序關於廬隱的回憶(1)
蘇雪林
本年(一九三四年)五月十六日,袁昌英女士在電話里用感傷的音調報告我說廬隱死了。***問她消息從何得來,則說得自《武漢日報》專電。死的原因是產難,詳細形她也不能知道。我當時雖很為驚訝,但還不相信,因為數年前也曾一度謠傳冰心女士難產亡故,害得我的侄女大掉其淚;後來才知冰心雖然添了一個麟兒,自己依然健在,我們才把心放下。也許女人與生產原不能脫離關係,所以人們謠傳女作家的死,也喜歡用難產這類題目吧。不過謠自謠,事實自事實,廬隱的死究竟在幾天以後確實證明了。這幾年以來,新文學作家得了不幸遭遇的很有幾個:以我所認識的而論,則徐志摩死於飛機,朱湘死於江;聞名而尚未見面者而論,則丁玲失蹤,梁遇春、彭家煌病死。現在誰想到生龍活虎般的廬隱也捨棄我們而去呢?我與廬隱曾同事半年,同學二年,雖然沒有何等親切的友誼,卻很愛重她的為人。所以現在除了分擔文學界一份公共損失之外,私人感上,我的凄涼惋惜的緒,也不是一時所能消釋的。
我與廬隱的認識遠在民國六七年間。那時候我正在母校服002
務,同事舒畹蓀女士(即《海濱故人》中之蘭馨)被委為安慶實驗小學校長,約我去她校教一兩點鐘的功課。她有一天介紹一個姓黃名英的體操教員與我相見,說是北京女子師範的舊同學,這就是後來蜚聲文壇的廬隱女士了。廬隱第一次給我的印象,似乎不怎樣動人,身材短小,臉孔瘦而且黃,而且身在客中,常有抑鬱無歡之色,與我們談話時態度也很拘束。我們鐘點不同,同事半年,相見不過兩三次,所以我們並不如何親熱。
民國八年(一九一九年)秋季,我升學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廬隱與我同為錯過考期的旁聽生,不過經過學期考試以後,我們便都升為正班生了。廬隱到了北京以後好像換了一個人,走路時跳跳蹦蹦,永遠帶著孩子的高興。談笑時氣高聲朗,隔了幾間房子還可以聽見。進出時身邊總圍繞著一群福建同鄉,嘰嘰呱呱,講著我所聽不懂的福建話。她對於同學常喜戲謔狎侮,於我們古書讀得略多的人,更視為冬烘先生,不願親近。她同舒畹蓀一樣,說話時總要夾幾句罵人的話,然而挨她罵的人,不唯不生她的氣,反而更覺得她有趣,這就是廬隱的魔力。
「五四」運動后,與社會關係最密切的男學校以北京大學為代表,女學校以女高師為代表。廬隱「騖外」的天性這時候好像得了正當的展,每日看見她忙出忙進,不是預備什麼會的章程,便是什麼演講的草稿,坐下來靜靜用功的時候很少。我平生最瞧不起鋒芒外露或浮而不實的人,對於廬隱不僅不討厭,竟反十分歡喜。這中間有兩種原因:一則佩服她敏捷的天才。我本來有愛慕與自己性格相反的人的癖性,自己口才澀訥,便愛人家詞鋒的銳利;自己舉動沾滯,見了豪放洒脫的人物,便愈覺其不可及。廬隱雖然不003
大用功,功課成績卻常列在優等。她的座位恰在我前面,每遇作文時,先生下題目,我們咿唔苦吟,或終日不能成一字,廬隱坐椅子上低著頭,按著紙,筆不停揮地寫下去,頃刻一篇脫稿。她的筆記從不謄錄第二遍,反比我們的齊整完全。她又寫得一筆顏體大字,雖然無甚功夫,卻也勁拔可愛。她愛演說,每次登台侃侃而談,旁若無人,本來說得一口極其漂亮流利的京話,加之口才敏捷,若有開會的事,她十次有九次被公推為主席或代表。二則廬隱外表雖然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甚或驕傲得難以教人親近,其實是一個胸無城府、光明磊落的人,所以她雖然有許多行動不檢點處,卻始終能得朋友們原諒與愛護,也無非為了這一點。
她在同班中結識了三個人,號為「四公子」。一個是王世瑛,一個是陳定秀,一個是程俊英。她的《海濱故人》露沙系自指,雲青、玲玉、宗瑩,似乎是分指她們三人。我當時曾有「戲贈本級諸同學」長歌一,將同級三十餘人,中國文學成績較為優異的十餘人寫入。說到她們四人時有這樣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