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三章悠悠我心(24)
迷信——具有偉大的威權,尤其是當一個人在倒霉不得意的161
時候,或者在心靈失卻依據、徘徊歧路的時候,神明便成人心的主宰了。***我有時也曾經歷過這種無歸宿而想象歸宿的滋味,然而這在我只像電光一瞥,不能堅持久遠的。
說到這裡,使我想起童年的時候——我在北平一個教會學校讀書。那一個秋天,正遇著耶穌教徒的復興會,期間是一來複。在這一來複中,每日三次大祈禱,將平日所做虧心欺人的罪惡向耶穌基督懺悔,如是,以前的一切罪惡便從此洗滌盡凈——哪怕你是個殺人放火的強盜,只要能悔罪便可得救。雖然是苦了倒霉釘在十字架的耶穌,然而那是上帝的旨意,叫他來捨身救世的,這是耶穌的光榮,人們的福音。這種無私的教理,當時很能打動我弱小的心弦,我覺得耶穌太偉大了,而且法力無邊,凡是人類的困苦艱難,只要求他,便一切都好了。所以當我被他們強迫的跪在禮拜堂里向上帝祈禱時,我是無無緒的正要到夢鄉去逛逛,恰巧我們的校長朱老太太顫顫巍巍走到我面前也一同跪下,並且撫著我的肩說:「呵!可憐的小羊,上帝正是我們的牧羊人,你快些到他的面前去吧,他是仁愛的偉大的呵!」我聽了她那熱烈誠摯的聲音,竟莫名其妙的怕起來了,好像受了催眠術,覺得真有這麼一個上帝,在睜著眼看我呢,於是我就在那些因懺悔而痛哭的人們的哭聲中流下淚來了。朱老太太更緊緊地把我摟在懷裡說道:「不要傷心,上帝是愛你的。只要你虔心地相信他,他無時無刻不在你的左右……」最後她又問我:「你信上帝嗎?……好像相信我口袋中有一塊手巾嗎?」我簡直不懂這話的意思,不過這時我的心有些空虛,想到母親因為我太頑皮送我到這個學校來寄宿,自然她是不喜歡我的,倘使有個上帝愛我也不錯,於是就回答道:「朱校長,我願意相信上帝在我旁邊。」162
她聽了我肯皈依上帝,簡直喜歡得跳了起來,一面笑著一面擦著眼淚……從此我便成了耶穌教徒了。不過那年以後,我便離開那個學校,起初還是滿心不忘上帝,又過了幾年,我腦中上帝的印象便和童年的天真一同失去了。最後我成了個無神論者了。
但是在今晚這樣熱鬧的廟會中,虔信誠心的善男信女使我不知不覺生出無限的感慨,同時又勾起既往迷信上帝的一段事實,覺得大千世界的無量眾生,都只是些怯弱可憐的不能自造命運的生物罷了。
在我們回來時,路上依然不少往廟會裡去的人,不知不覺又聯想到故國的土地廟了,唉!……
鄰居
別了,繁華的鬧市!當我們離開我們從前的住室門口的時候,恰恰是早晨七點鐘。那耀眼的朝陽正照在電車線上,出燦爛的金光,使人想象到不可忍受的悶熱。而我們是搭上市外的電車,馳向那屋舍漸稀的郊野去;漸漸看見陂陀起伏的山上,林木蔥蘢,綠影婆娑,叢竹上滿綴著清晨的露珠,兀自向人閃動。一陣陣的野花香撲到臉上來,使人心神爽快。經過三十分鐘,便到我們的目的地。
在許多整飭的矮牆裡,幾株嬌艷的玫瑰迎風裊娜,經過這一帶碧綠的矮牆南折,便看見那一座鬱鬱蔥蔥的松柏林,穿過樹林,就是那些小巧精潔的日本式的房屋掩映於萬綠叢中。微風吹拂,樹影摩盪,明窗淨几間,簾幔低垂,一種幽深靜默的趣味,頓使人忘記這正是炎威猶存的殘夏呢。163
我們沿著鵝卵石壘成的馬路前進,走約百餘步,便見斜刺里有一條窄窄的草徑,兩旁長滿了紅蓼白荻和狗尾草,草葉上朝露未乾,沾衣皆濕。草底鳴蟲唧唧,清脆可聽。草徑盡頭一帶竹籬,上面攀緣著牽牛蔦蘿,繁花如錦,清香醉人。就在竹籬內,有一所小小精舍,便是我們的新家了。淡黃色木質的牆壁門窗和米黃色的地席,都是纖塵不染。我們將很簡單的傢具稍稍布置以後,便很安然地坐下談天。似乎一個月以來奔波匆忙的心身,此刻才算是安定了。
但我們是怎麼的沒有受過操持家務的訓練呵!雖是一個很簡單的廚房,而在我這一切生疏的人看來,真夠嚴重了。怎樣煮飯——一碗米應放多少水,煮肉應當放些什麼澆料呵!一切都不懂,只好憑想象力一件件地去嘗試。這其中最大的難題是到後院井邊去提水,老大的鉛桶,滿滿一桶水真夠累人的。我正在提著那亮晶晶光的水桶不知所措的時候,忽見鄰院門口走來一個身軀胖大、滿面和氣的日本女人——那正是我們頭一次拜訪的鄰居「胖太太」,我們不知道她姓什麼,可是我們贈送她這個綽號,總是很合適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