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別樣問對
夜涼如水,姜簡走在空蕩蕩的後花園里,對影成雙。
這處小院子是他父親生前給姐姐的陪嫁,所以在姐夫去世之後,幸運地保留了下來,並沒有被姐夫的那些族人們搶走。院子中有三棵石榴樹,都是當初姐夫帶著他親手所植。他走的時候,還看不到任何花苞,如今,沉甸甸的石榴已經壓彎了樹枝。
「桃三,杏四,棗當年。石榴慢,即便是截取壯枝扦插,至少也需要五到六年光景才能開花結果。但是,石榴壽命極長,能開花結果六十年以上。上林苑那邊,甚至有幾棵漢代留下來的老石榴,每年仍舊能結不少果實。」當年種樹的時候,姐夫曾經這樣說過。臉上淌滿了汗珠,眼睛里卻充滿了希望。
姐夫韓華好像什麼都懂,從君子六藝到種樹養馬,甚至連星象和堪輿,都通一二。他當年種下石榴,是希望花開富貴,多子多福。然而,卻沒等看到石榴樹結出第一茬果子,就被車鼻可汗謀殺在酒席上。
姐夫是大唐為數不多的秀才之一,姜簡在心中,一直拿姐夫當做榜樣和師父。姐夫被歹人所害,無論是為了替姐姐出氣,還是為了替師父報仇,他都責無旁貸。
一年半之前,姜簡為了報仇,只身前往漠北。本以為,即便自己最後能夠成功為姐夫討還公道,也肯定要埋骨異鄉。沒想到,自己非但成功摧毀車鼻可汗的「大突厥國」,並且還能平步青雲。
按道理,他雖然沒有親手將車鼻可汗殺死,心裡頭也該滿足了。一個被軟禁在長安城中,逢年過節才被拉出來給皇帝跳胡旋舞的車鼻可汗,可能活著比死去還要痛苦。
然而,他卻始終感覺有一股「氣」,堵在自己胸口難以消散。
當初姐夫遇害,到他家裡逼迫他和姐姐息事寧人的,是崔敦禮。如今,示意他放棄仇恨,別繼續糾纏車鼻可汗該不該被處死的,還是崔敦禮。只不過上一次,此人打著悼念的幌子,而這一次,此人拿朝廷給他的封賞當做把柄。
上一次,崔敦禮是兵部尚書,這一次,崔敦禮是尚書右僕射。官升了一級,說話的口氣變得更加柔和,笑容看起來也更加慈祥,噁心程度卻是一模一樣!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姜簡當時只用了一句話,就把崔敦禮堵得滿臉通紅。這句話,是當年姐夫輔導他讀書時教的。除了姐夫之外,他心中還有兩個師父,一個是鬍子曰,另一個是吳黑闥。前者教過他,少年人應該快意恩仇。後者則教過他,犯我大唐天威者雖遠必誅。無論按照哪個師父的教誨,車鼻可汗都必須是死路一條。
至於朝廷的封賞,他可以不要。鬍子曰大叔當年在掀了頡利可汗的被窩之後,解甲歸田,這輩子仍舊活得有滋有味。而另一個師父吳黑闥,這輩子都遊離於朝堂之外,卻活得仰俯無愧,頂天立地。
更何況,他比鬍子曰大叔和吳黑闥師父當年,還要更無牽無掛。鬍子曰當年還有妻子和妹妹需要看顧,吳黑闥心中始終放不下瓦崗兄弟。而他,姐姐已經決定留在瀚海都護府做婆潤的可敦,兩個妻子在塞外也能活得無憂無慮,一眾兄弟們,更是各有各的出路和前程,不需要他來操心。
「少郎君,有貴客來訪,說是要您親自去門口迎接。」家中僅有的兩名奴僕之一急匆匆地跑進後花園,彎著腰彙報。
「貴客?還讓我親自去門口迎接?」姜簡的眉頭迅速驟緊,帶著幾分慍怒反問,「忠叔,你知道他是誰么?如果不知道,直接回絕了他,說我已經睡了,請他明天再來!」
「是!」老僕姜忠不敢違背家主的命令,繼續彎著腰小聲回應。然而,卻沒有立刻挪動腳步,而是將聲音壓低了補充,「少郎君恕罪,老僕眼拙,不知道來人的身份。他是坐著馬車來的,他的隨從,沒把他的身份告知老僕。但是,他身後帶著一支衛隊,足足有一兩百人,把整個坊子都給封住了。」
「封了坊子?」姜簡又是一愣,質疑的話脫口而出。
長安城裡達官顯貴雖然多,有資格帶兩百以上衛隊出行,並且隨隨便便就封掉一個坊的人,恐怕也沒超過二十個。而這二十個人裡頭,沒有任何一個他能高攀得上。甚至他父親姜行本生前,都未必能跟這些人有什麼來往。
「的確封掉了整個坊子,並且侍衛還很兇。有鄰居聽到動靜,派下人出來觀望,全都被侍衛們給趕了回去。」老僕姜忠又行了個禮,帶著幾分恐慌繼續補充。
安邑坊在長安城裡,算不得什麼富貴所在。可有坊子裡邊,也居住著好幾位五品甚至四品命官。敢勒令五品命官家的僕人關好門,不得露頭,那些侍衛所保護的目標,身份豈能一般?
「知道了,我去門口看看此人到底是什麼來路!」姜簡心裡頭,愈發感覺奇怪,想了想,對老僕姜忠低聲吩咐,「忠叔,你先幫我點幾盞燈籠,掛在前院。然後請忠嬸幫忙煮一大壺茶,再洗幾個茶杯,一併給我送到書房裡。」
「哎,哎,我這就去,這就去!」姜忠心裡鬆了一口氣,小跑著去執行命令。
「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前來錦上添花?不過,這回他恐怕要失望了。」姜簡苦笑著嘀咕了一句,帶著幾分困惑,去更換衣服,以便迎接不速之客。
當初為了湊錢雇傭鬍子曰去救弟弟,薑蓉把家裡能換錢的東西,幾乎賣了個乾淨。為了節省開銷,家裡的僕人和侍女,大多數也被她遣散,只留下了一對無兒無女的老夫婦負責看管院子。
如今薑蓉留在了瀚海都護府,姜簡自己也沒想好今後自己到底去哪,所以這次回到長安,便沒有急著雇傭更多的下人。結果大晚上忽然有客人不請自來,忠叔夫妻兩個,難免都忙得腳不沾地。
沒等老僕姜忠,把第一盞燈籠掛好。那不速之客,卻早已等得不耐煩,竟然在侍衛的簇擁之下,自己闖了進來。
「不知是哪位殿下……」因為光線太暗,剛剛換好武將常服趕過來的姜簡看不清客人面孔,眉頭皺了皺,快步上前行禮。本以為先皇李世民的哪位兒子,前來拉攏自己,卻不料,走到近處,入眼的卻是一件赤黃袍衫。(註:赤黃袍衫,唐代皇帝的便服,見閻立本的畫作。)
「聖上?」迅速停住腳步,姜簡抬頭向上掃視,隨即帶著滿臉的驚詫深深俯首,「末將失禮,竟不知道是聖上親臨,迎接來遲,還請聖上恕罪!」
「姜都護不必如此客氣,是朕,沒有提前派人知會你,就突然來訪。平身,恕罪兩個字,休要再提!」來人虛虛做了攙扶的手勢,笑著回應。話語裡頭,隱約帶著幾分得意。
「末將謝聖上!」姜簡後退三步,站直身體,恭恭敬敬地為來人讓開通往正房的甬道。肚子裡頭,各種腹誹之詞卻宛若涌潮。
這叫什麼事兒,都戌時三刻了(晚上七點四十五分),當皇帝不好好在宮裡睡覺,竟然跑到自己家來串門來了。要是自己身為肱骨重臣,或者以前在皇帝做太子的時候,就在其門下奔走也罷。偏偏自己兩種身份都不佔,甚至在今晚之前,連皇帝陛下到底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
「姜都護不用客氣,朕不請自來,希望沒驚嚇到你才好。。」剛剛即位三個多月的大唐皇帝李治,也知道自己半夜造訪臣子家,實在有些唐突,又笑了笑,柔聲吩咐,「麻煩姜都護頭前引路,朕剛剛從程咬金的家裡吃過酒,半路上有些口渴了。剛好在酒席間聽他說起過你,便想著到你家裡找些水喝。」
這個借口,編的可是有點兒蹩腳。盧國公程咬金的府邸在崇仁房,出了門向右拐個彎就是皇城。而安邑坊,卻在東市之南,離著皇城還有很大一段距離。
況且皇帝出行,哪怕是輕車簡從,太監們也不可能沒隨身帶著水囊。若是不喜歡水囊的味道,從城東的勝業坊到城西的醴泉坊,哪個僕射、尚書的家不能去,何必捨近求遠,繞著彎子,來東市以南的姜家?
不過,姜簡也沒膽子將皇帝的借口戳破,立刻行了禮,側著身體為貴客引路。
自有侍衛在甬道兩側站成了排,以免出現意外。緊跟著,四名提著大紅色燈籠年青太監,邁步上前,照亮了大唐皇帝腳下的青石板。
那大唐皇帝李治,今年才二十齣頭。性子有些自來熟,沿著鋪滿了青色石板的甬道才走了十幾步,忽然遲疑著舉動四望,隨即,帶著幾分驚詫向姜簡詢問,「姜都護一直如此節儉么?竟然有一大半兒屋子,都沒亮燈?偌大的院子裡頭,也只掛了一盞燈籠。是不是朕的俸祿有些低了?或者你還有什麼緊急花銷,一時囊中空虛?」
「末將,啟稟陛下,末將家裡,如今只剩下姐弟兩人。最近阿姐也不在家,僕人也只有兩個,所以,大部分屋子全都空著沒人住。」沒想到李治身為皇帝,竟然專門跟自己聊這些生活細節,姜簡先是一愣,旋即訕訕地解釋。
「這麼少?」李治也沒料到,姜簡家中人丁竟然如此單薄,眉頭輕皺,詢問的話脫口而出,「你還沒成親么?連妾室都沒有一個?盧國公跟朕說,你是郕國公之子。你今年及冠沒有?在大唐,像你這樣年齡的國公之子,沒成親的可真不多?」
如果他問起行軍打仗的事情,姜簡即便做不到對答如流,也能稍作斟酌之後就給出恰當的答案。然而,作為大唐皇帝,他偏偏不按常理出招,姜簡的額頭上,頓時就被問出了幾顆汗珠。紅著臉斟酌再三,才將自己的情況如實相告,「啟稟聖上,末將還沒成親。家父生前的確是金城郡公,戰沒於遼東之後,朝廷賜予身後哀榮,加封郕國公。末將今年還未及冠,出塞之前,一直在讀書,所以也沒有成親。」
雖然被問得有些窘迫,然而,幾句話磕磕絆絆地回答下來,他心中的緊張感覺卻消失了一大半兒。對皇帝李治的生疏感覺,也緊跟著散去了許多。彷彿跟對方已經認識了很久一般,君臣之間可以無話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