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一章只緣心動說風幡(31)
當時我初到北京,朋友很少。見了一班同學,又只是心虛膽怯,恐怕我的窮狀和淺學被他們看出,所以到學校后的一個禮拜之中,竟不敢和同學攀談一句話。但是對於他,我心裡卻很感著幾分親熱,因為他的坐位,是在我的前一排,他的一舉一動,我都默默地在那裡留心地看著,所以對於他的那一種謙恭的樣子,及和我一樣的那種沉默怕羞的態度,心裡卻早起了共鳴。085
是我到學校后的第二個星期的一天早晨,我一早就起了床,一個人在操場里讀英文。當我讀完了一節,靜靜地在翻閱後面的沒有教過的地方的時候,我忽而覺得背後彷彿有人立在那裡的樣子。回頭來一看,果然看見他含了笑,也拿了一本書,立在我的背後去牆不過二尺的地方,在那裡對我看著。我回過頭來看他的時候,同時他就對我說:「您真用功啊!」我倒被他說得臉紅了,也只好笑著對他說:「您也用功得很!」
從這一回之後,我們倆就談起天來了。兩個月之後,因為和他在圖書室里老是在一張桌上看書的原因,所以交尤其覺得親密。有一天禮拜六,天氣特別的好,前夜下的雨把輕塵壓住,晚秋的太陽曬得和暖可人,又加以午後一點鐘教育史的先生請假,吃了中飯之後,兩個人在閱報室里遇見了,便不約而同地說出了一句話來:
「天氣真好極了,上哪兒去散散步吧!」
我北京的地理不熟悉,所以一個人不大敢跑出去。到京住了兩個月之久,在禮拜天和假日里去過的地方,只有三殿和中央公園。那一天因為天氣太好,很想上郊外去走走,一見了他,就臨時想定了主意,喊出了那一句話來。同時他也彷彿在那裡想上城外去跑,見了我,也自然而然地了這一個提議。所以我們倆不待說第二句話,就走上了向校門的那條石砌的大路。走出校門之後,第二個問題就起來了,「上哪裡去呢?」
在琉璃廠正中的那條大道上,朝南迎著日光走了幾步,他就笑著問我說:
「李君,你會騎騾兒不會?」086
我在蘇州住中學住過四年,騾子是當然會騎的,聽了他那一句話,忽而想起了中學時代騎騾子上虎丘去的興緻來,所以馬上就贊成說:
「北京也有騾子嗎?讓我們去騎騎試試!」
「騾兒多得很,一出城門就有,我就怕你不會騎呀。」
「我騎倒是會騎的。」
兩人說說走走,到西便門附近的時候,已經是快兩點了。雇好了騾子,騎向白雲觀去的路上,身上披滿了黃金的日光,肺部飽吸著西山的爽氣,我們兩人覺得做皇帝也沒有這樣的快樂。
北京的氣候,一年中以這一個時期為最好。天氣不寒不熱,大風期還沒有到來。凈碧的長空,返映著遠山的濃翠,好像是大海波平時的景象。況且這一天午後,剛當前夜小雨之餘,路上微塵不起,兩旁的樹葉還未落盡的洋槐榆樹的枝頭,青翠欲滴,大有夏清和的意思。
出了西便門,野田裡的黍稷都已收割起了,農夫在那裡耕鋤播種的地方也有,但是大半的地上都還清清楚楚地空在那裡。
我們騎過了那乘石橋,從白雲觀后遠看西山的時候,兩個人不知不覺地對視了一回,各做了一種會心的微笑,又同了一聲讚歎:「真好極了!」
出城的時候,騾兒跑得很快,所以在白雲觀里走了一陣出來,太陽還是很高。他告訴我說:
「這白雲觀是道士們會聚的地方。清朝慈禧太后也時常來此宿歇。每年正月自初一起到十八止,北京的婦女們遊冶子來此地燒香馳馬的,路上滿都擠著。那時候橋洞底下,還有老道坐著,終087
日不不語,也不吃東西,說是得道的。老人堂里更坐著一排白的道士,身上寫明幾百歲幾百歲,騙取女人們的金錢不少。這一種妖惑眾的行為,實在應該禁止的,而北京當局者的太太小姐們還要前來膜拜施捨,以誇她們的闊綽,你說可氣不可氣?」
這也是令我佩服他不止的一個地方,因為我平時看見他儘是一味地在那裡用功的,然而談到了當時的政治及社會的陋習,他卻慷慨激昂,講出來的話句句中肯,句句有力,不像是一個讀死書的人。尤其是對於時事,他的議論,激烈得很,對於那些軍閥官僚,罵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