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二章一種風懷忘不得(6)
晌,後來他一句話也不說,立起身來就走,我也默默地送他出門去了。(這樣的朋友,上我這裡來的很多。他們近來知道了我的脾氣,來的時候,藝術也不談了,我的幾篇無聊的作品和周報季刊的事也不提起了。有幾次我們真有主客兩人相對,默默而過半點鐘的時候。像這樣的pause的中間,我覺得我的精神上最感得滿足。因為有客人在前頭,我一時可以不被那一種獨坐時常想出來的無聊的空虛思想所侵蝕,而一邊這來客又不在語,我的聽取對話和預備回答的那些麻煩注意可以省去。)不過,沫若!我說你那一篇《歧路》寫得很可惜,你若不寫出來,你至少可以在那一種濃厚的孤獨感里浸潤好幾天。現在寫出了之後,我怕你的那一種「凄切的孤單」之感,要減少了吧!
仿吾!我說你還是保守著獨身主義,不要想結婚的好!恐怕你若結了婚,一時要失掉你的這孤獨之感。而這孤獨之感,依我說來,便是藝術的酵素,或者竟可以說是藝術的本身。所以你若結了婚,怕一時要與藝術違離。講到這裡我怕你要反問我:「那麼你們呢?你和沫若呢?」是的,我和沫若是一時與藝術離異過的,不過現在我們已經恢復了原來的孤獨罷了……
噯!噯!不知不覺,已經寫到午前三點鐘了。
仿吾!沫若!要想寫的話,是寫不完的,我遲早還是弄幾個車錢到上海來一次吧!大約我在北京打算只住到六月,暑假以後,我怎麼也要設法回浙江去實行我的鄉居的夙願。若在最近的時期中弄不到車錢,不能夠到上海來,那麼我們等六月里再見吧!
一九二三年三月七日午前三時150
零餘者
armambeutel,krankamherzen,
schlepptichmeinelangentage,
armutistdiegroessteplage,
reichtumistdashoechstegut。
不曉得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看見過的這幾句詩,輕輕地在口頭念著,我兩腳合了微吟的拍子,又慢慢地在一條城外的大道上走了。
袋裡無錢,心頭多恨。
這樣無聊的日子,教我挨到何時始盡。
啊啊,貧苦是最大的災星,
富裕是最上的幸運。
詩的意思,大約不外乎此,實際上人生的一切,我想也盡於此了。「不過令人愁悶的貧苦,何以與我這樣的有緣?使人生快樂的富裕,何以總與我絕對地不來接近?」我眼睛獃獃地注視著前面151
空處,兩腳一步一步踏上前去,一面口中雖在微吟,一面於無意中又在做這些牢騷的想頭。
是日斜的午後,殘冬的日影,大約不久也將收斂光輝了,城外一帶的空氣,彷彿要凝結攏來的樣子。視野中散在那裡的灰色的城牆,冰凍的河道,沙土的空地荒田和幾叢枯曲的疏樹,都披了淡薄的斜陽,在那裡伴人的孤獨。一直在前面大約半里多路的幾個行人,因為他們和我中間距離太遠了,在我腦里竟不生什麼影響。我覺得他們的幾個**,和散在道旁的幾家泥屋及左面遠立著的教會堂,都是一類的東西,散漫凌亂,中間沒有半點聯絡,也沒有半點生氣,當然更沒有一些的感了。
「唉嘿,我也不知在這裡幹什麼!」
微吟倦了,我不知不覺便輕輕地長嘆了一聲。慢慢地走去,腦里的思想,只往昏黑的方面進行,我的頭愈俯愈下了。
——實在我的衰退之期,來得太早了。……像這樣一個人在郊外獨步的時候,若我的身子忽而能同一堆春雪遇著熱湯似的消化得乾乾淨淨,豈不很好嗎?……回想起來,又覺得我過去二十餘年的生涯是很長的樣子……我什麼事沒有做過?……兒子也生了,女人也有了,書也念了,考也考過好幾次了,哭也哭過,笑也笑過,嫖賭吃著,心裡怒,受人欺辱,種種事,種種行為,我都經驗過了,我還有什麼事沒有做過?……等一等,讓我再想一想看,究竟有沒有什麼沒有經驗過的事了……自家死還沒有死過;啊,還有還有,我高聲罵人的事還不曾有過,譬如氣得不得了的時候,放大了喉嚨,把敵人大罵一場的事。就是復仇復了的時候的快感,我還沒有感得過。……啊啊!還有還有,監牢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