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二章一種風懷忘不得(19)
一九二九年四月作186
惜掌之歌
北國的人,歡迎春天,南國的人,至少也不怕春天,只有生長在中部中國的我們,覺得春天實在是一段無可奈何的受難時節。蘇東坡說「欲斷魂」,陸機說「節運同可悲,莫若春氣甚」,而「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當不只是楚國人的悲哀,因為「吳地月明人倚棹,江村笛好晚登樓」的吟者,也正在啼春怨別,晚上睡不著覺。
今年的春天,尤其獰猛得可怕,這一種熱法,這一種tempo的快法,正像是大艷的毒婦,在張了血腥氣的大口要吞人的樣子。我已經有兩三個星期,感到了精神的異狀,心裡只在暗暗地擔憂,怕神經纖弱,受不了這濃春的壓迫。果然前幾天阮玲玉自殺了,西湖邊上也現了幾次尋自盡的人;大抵瘋症總是在春天作的。
前幾天遇見了友人沈爾喬氏,他告訴了我以濟良所女擇配的經過,告訴了我舉行儀式的節目,送了我兩張請帖,教我到了那天,一定去參觀一下,或者還可以表一點意見。這原是與節季無關,與我的神經也無大礙的事。可是到了集團結婚式舉行的昨日,天氣又是那麼的熱,太陽又是那麼的猛。早晨起來,就有187
點預感,覺得今天可有點不對,寫東西是寫不成了。出去也未見得一定可以得到一天的快樂,因為空氣沉濁,晴光里似乎含有雷電的威脅的樣子。
十點半鐘,到了戲院,人實在擠得太多;先坐在樓上,可真了不得,哪裡來的這麼些個人頭,這麼些個人的眼睛!你試想想,一層一層堆在那裡的,儘是些身體看不見的人頭,而人頭上又各張著兩隻眼睛。我到了這些地方又常要犯一種抽象幻視的毛病的,原因大約是為了年輕的時候教書教得太多的緣故。坐落不久,向四周上下看了幾轉,這毛病果然作了;我的近旁,我的腳下,非但不見了人的身體,並且也不見了人頭,而懸挂在空中,一張一合在那裡堆壘著的,儘是些沒有身體也沒有頭,只上下長著毛毛黑黝黝的眼睛。我起抖來了,身上滿身出了冷汗。霞是曉得我有這一種病症的,手招著我,就陪我到了樓底下前排還空著的座上。閉上了眼睛,正想把精神調整一下的時候,耳邊又來了幾聲同野獸遠遠在怒吼似的嗚聲。張開眼睛來一看,只看見了一堆肉,向我說話。再仔細一看,又看見這一堆肉上,似乎有猴兒玩把戲時穿的一塊棕色的洋呢罩在那裡,肉的堆上彷彿更有兩塊小玻璃在放光。在這裡,我的幻視的神經,只撈取了一堆肉,一件大小不配的棕色的洋裝,和一個能音的小小的空洞。
「請你走出去吧!這裡不是你坐的,請走出去吧!這裡不是你坐的!」
我又起抖來了,臉色似乎也變了青綠。可是耳神經接受了幾句成語的聲音以後,病魔倒是被逐走了,到此我才看出了一個圓臉肥胖,穿著西裝,胸前掛有一塊粉紅綢的人,他大約是救188
濟院的職員,今天是受了院長之命,來司糾察的。我先告訴他以人擠得太多,樓上的座位於我不宜的理由,後來更告訴他我是被院長請來參加這盛會的;他聽了我這哀告,神氣更加飛揚了,本來還帶有幾分勸告語氣的詞句,立時變成了強迫命令的腔調。脫離了恐怖病和幻視病,回復到常態以後的我,原也是個普通的人,反駁的感,當然是有的。手掌是舉起來了,舉到了和腰骨成直角的地位了,就可以伸出去了,眼睛稍稍偏了一偏,我卻看見了坐在我邊上的霞。
「一樣的是人,他也是有父母老婆的人,我若批他一掌,於我原是沒有益處,而於他且將成為奇恥大辱。萬一他老婆也在這裡,使她見了她男人的受此奇辱,豈不要使她失去對丈夫的信仰?」
心裡這樣想著,我的神經,非但脫出了病態,並且更進入了一種平時不大逢著的鎮靜諧和的極境。我站了起來,柔婉地將手拍上了他的肩頭,並且寬慰他說:
「朋友,我原諒你。我就離開此地,但以後請你也保持這一種嚴格守法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