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三章笑我浮生真若夢(4)
阿千本來是我所崇拜的英雄,而這一回又只有他一個人去砍柴,天氣那麼的好;今天侵早祖母出去念佛的時候,我本是嚷著要同去的,但她因為怕我走不動,就把我留下了。現在一聽到這一個提議,我自然是心裡急跳了起來,兩隻腳便也很輕鬆地跟他出了,並且還只怕翠花要出來阻撓,跑路跑得比平時還快些。出了弄堂,向東沿著江,一口氣跑出了縣城之後,天地寬廣起來了,我的對於這一次冒險的驚懼之心馬上就被大自然的威力所壓倒。這樣問問,那樣談談,阿千真像是一部小小的自然界的百科大辭典;而到盤龍山腳去的一段野路,便成了我最初學自然科學的模範小課本。
麥子已經長得有好幾尺高了,麥田裡的桑樹,也都出了絨樣的葉芽。晴天里舒叔叔(?)的一聲飛鳴過去的,是老鷹在覓食;樹枝頭唧唧喳喳,似在打架又像是在談天的,大半是麻雀之類;遠處的竹林叢里,既有抑揚又帶餘韻,在那裡歌唱的,才是深山的畫眉。
上山的路旁,一拳一拳像小孩子的拳頭似的小草,長得很多;拳的左右、上下,滿長著了些絳黃的絨毛,彷彿是野生的蟲類。我219
起初看了,只在害怕,走路的時候,若遇到一叢,總要繞一個彎,讓開它們,但阿千卻笑起來了,他說:
「這是薇蕨,摘了去,把下面的粗干切了,炒起來吃,味道是很好的哩!」
漸走漸高了,山上的青紅雜色,迷亂了我的眼目。日光直射在山坡上,從草木泥土裡蒸出來的一種氣息,使我呼吸感到了困難;阿千也走得熱起來了,把他的一件破夾襖一脫,丟向了地下。教我在一塊大石上坐下休息著,他一個人穿了一件小衫唱著戲去砍柴、采野果去了;我回身立在石上,向大江一看,又深深地得到了一種新的驚異。
這世界真大呀!那寬廣的水面!那澄碧的天空!那些上下的船隻,究竟是從哪裡來,上哪裡去的呢?
我一個人立在半山的大石上,近看看有一層陽炎在顫動著的綠野桑田,遠看看天和水以及淡淡的青山,漸聽得阿千的唱戲聲音幽下去、遠下去了,心裡就莫名其妙地起了一種渴望與愁思。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大起來呢?我要到什麼時候才可以到這像在天邊似的遠處去呢?到了天邊,那麼我的家呢?我的家裡的人呢?同時感到了對遠處的遙念與對鄉井的離愁,眼角里便自然而然地湧出了熱淚。到後來,腦子也昏亂了,眼睛也模糊了,我只獃獃地立在那塊大石上的太陽里做幻夢。我夢見有一隻揩擦得很潔凈的船,船上面張著一面很大、很飽滿的白帆,我和祖母、母親、翠花、阿千等都在船上,吃著東西,唱著戲,順流下去,到了一處不相識的地方。我又夢見城裡的茶店酒館,都搬上山來了,我和阿千便在這山上的酒館里大喝大嚷,旁邊的許多大人,都在那裡驚奇仰視。220
這一種接連不斷的白日之夢,不知做了多少時候,阿千卻背了一捆小小的草柴,和一包刺莓、映山紅、烏米飯之類的野果,回到我立在那裡的大石邊來了;他脫下了小衫,光著了脊肋,那些野果就系包在他的小衫裡面的。
他提議說,時候不早了,他還要砍一捆柴,且讓我們吃著野果,先從山腰走向後山去吧,因為前山的草柴已經被人砍完,第二捆不容易采刮攏來了。
慢慢地走到了山後,山下的那個真覺寺的鐘鼓聲音,早就從春空里傳送到了我們的耳邊,並且一條青煙也剛從寺后的廚房裡透出了屋頂。向寺里看了一眼,阿千就放下了那捆柴,對我說:
「他們在燒中飯了,大約離吃飯的時候也不很遠,我還是先送你到寺里去吧!」
我們到了寺里,祖母和許多同伴者的念佛婆婆,都張大了眼睛,驚異了起來。阿千走後,她們就開始問我這一次冒險的經過,我也感到了一種得意,將如何出城,如何和阿千上山採集野果的形,說得格外的詳細。後來坐上桌去吃飯的時候,有一位老婆婆問我:「你大了,打算去做些什麼?」我就毫不遲疑地回答她說:「我願意去砍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