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相逢患難共命行(12)
我記不了這一切啊!管它是溫馨的,是痛苦的,我記不了這一切啊!我在那樓上,正是我有著青春的時候。***
現在已經黃昏了,是冬的黃昏。我踏上水門汀的階石,輕輕地邁著步子。三年前,曾按過的門鈴又按在我的手中,出來開門的那個校役他還認識我。樓梯上下跑走的那一些同學,卻交著耳說:「這是找誰的?」
一切全不生疏:事務牌,信箱,電話室,就是掛衣架子,三年也沒有搬動,仍是擺在傳達室的門外。116
我不能立刻上樓,這對於我是一種侮辱似的。舊同學雖有,怕是教室已經改換了;宿舍,我不知道在樓上還是在樓下。
「梁先生——國文梁先生在校嗎?」我對校役說。
「在校是在校的,正開教務會議。」
「什麼時候開完?」
「那怕到七點鐘吧!」
牆上的鐘還不到五點,等也是無望,我走出校門來了!這一刻,我完全沒有來時的感覺,什麼街名,什麼樹,這對我生什麼關係?
「吟——在這裡。」郎華在很遠的路燈下打著招呼。
「回去吧!走吧!」我走到他身邊,再不說別的。
順著那條斜坡的直道,走得很遠的我才告訴他:
「梁先生開教務會議,開到七點,我們等得了嗎?」
「那麼你能走嗎?肚子還疼不疼?」
「不疼,不疼。」
圓月從東邊一小片林梢透過來,暗紅色的圓月,很大很混濁的樣子,好像老人昏花的眼睛,垂到天邊去。腳下的雪不住在滑著、響著,走了許多時候,一個行人沒有遇見,來到火車站了!大時鐘在暗紅色的空中著光,火車的汽笛震鳴著冰寒的空氣,電車、汽車、馬車、人力車,車站前忙著這一切。
順著電車道走,電車響著鈴子從我們身邊一輛一輛地過去。沒有借到錢,電車就上不去。走吧!挨著走,肚痛我也不能說。走在橋上,大概是東行的火車,冒著煙從橋下經過,震得人會耳鳴起來,鎖鏈一般地爬向市街去。從崗上望下來,最遠處,商店的紅綠電燈不住地閃爍;在夜裡的人家,好像在煙里一般;若沒有燈光從窗子流117
出來,那麼所有的樓房就該變成幽寂的、沒有鐘聲的大教堂了!站在崗上望下去,「許公路」的電燈好像扯在太陽下的長串的黃色銅鈴,越遠那些銅鈴越增加著密度,漸漸數不過來了!
扶著走,昏昏茫茫地走,什麼夜,什麼市街,全是陰溝,我們滾在溝中。攜著手吧!相牽著走吧!天氣那樣冷,道路那樣滑,我時時要滑倒的樣子,腳下不穩起來,不自主起來;在一家電影院門前,我終於跌倒了,坐在冰上,因為道上無處不是冰。膝蓋的關節一定受了傷害,他雖拉著我,走起來也十分困難。
「肚子跌痛了沒有?你實在不能走了吧?」
到家把剩下來的一點米煮成稀飯,沒有鹽,沒有油,沒有菜,暖一暖肚子算了。吃飯,肚子仍不能暖,餅乾盒子盛了熱水,盒子漏了。郎華又拿一個空玻璃瓶要盛熱水給我暖肚子,瓶底炸掉下來,滿地流著水。他拿起沒有底的瓶子當號筒來吹。在那嗚嗚的響聲裡邊,我躺到冰冷的床上。
買皮帽
「破爛市」上搭起著陰棚,很大一塊地盤全然被陰棚聯絡起來,不斷地擺著攤子:鞋,襪,帽子,面巾,這都是應用的東西。擺出來最多的,是男人的褲子和襯衫。我打量了郎華一下,這褲子他應該買一條。我正想問價錢的時候,忽然又被那些大大小小的118
皮外套吸引住。仰起頭,看那些掛得很高的、一排一排的外套,寬大的領子,黑色毛皮的領子,雖是馬夫穿的外套,郎華穿不也很好嗎?又正想問價錢,郎華在那邊叫我:「你來。這個帽子怎麼樣?」
他拳頭上頂著一個四個耳朵的帽子,正在轉著彎看。我一見那和貓頭一樣的帽就笑了,我還沒有走到他近邊,我就說:「不行。」
「我小的時候,在家鄉盡戴這個樣帽子。」他趕快頂在頭上試一試,立刻他就變成個小貓樣。「這真暖和!」他又把左右的兩個耳朵放下來,立刻我又看他像個小狗——因為小時候爺爺給我買過這樣「巴兒狗帽」,爺爺叫它「巴兒狗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