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明滅浮生動蕩中(1)
在我住所的北邊,有一帶小高坡,那上面種的或是松樹,或是柏樹。它們在雨天里,就像同在夜霧裡一樣,是那麼朦朧而且又那麼寧靜!好像飛在枝間的鳥雀羽翼的音響我都能夠聽到。
但我真的聽得到的,卻還是我自己腳步的聲音,間或從人家牆頭的樹葉落到雨傘上的大水點特別地響著。
那天,我走在道上,我看著傘翅上不住地滴水。
「魯迅是死了嗎?」
於是心跳了起來,不能把「死」和魯迅先生這樣的字樣相連接,所以左右反覆著的是那個飯館里下女的金牙齒,那些吃早餐的人的眼鏡、雨傘,他們好像小型木凳似的雨鞋。最後我還想起了那張貼在廚房邊的大畫——一個女人抱著一個舉著小旗的很胖的孩子,小旗上面就寫著「富國強兵」。所以以後,一想到魯迅的死,就想到那個很胖的孩子。
我已經打開了房東的格子門,可是我無論如何也走不進來,我氣惱著:我怎麼忽然變大了?
女房東正在瓦斯爐旁斬斷一根蘿蔔,她抓住了她白色的圍裙開始好像鴿子似的在笑:「傘……傘……」180
原來我好像要撐著傘走上樓去。
她的肥胖的腳掌和男人一樣,並且那金牙齒也和那飯館里下女的金牙齒一樣。日本女人多半鑲了金牙齒。
我看到有一張報紙上的標題是魯迅的「偲」。這個「偲」字,我翻了字典,在我們中國的字典上沒有這個字,而文章上的句子里,「逝世,逝世」這字樣有過好幾個,到底是誰逝世了呢?因為是日文報紙看不懂之故。
第二天早晨,我又在那個飯館里在什麼報的文藝篇幅上看到了「逝世,逝世」,再看下去,就看到「損失」或「殞星」之類。這回,我難過了,我的飯吃了一半,我就回家了。一走上樓,那空虛的心臟,像鈴子似地鬧著,而前房裡的老太婆在打掃著窗欞和席子的噼啪聲,好像在打著我的衣裳那麼使我感到沉重。在我看來,雖是早晨,窗外的太陽好像正午一樣大了。
我趕快乘了電車,去看xx。我在東京的時候,朋友和熟人——只有她。車子向著東中野市郊開去,車上本不擁擠,但我是站著。「逝世,逝世」,逝世的就是魯迅?路上看了不少的山、樹和人家,它們卻是那麼平安、溫暖和愉快!我的臉幾乎是貼在玻璃上,為的是躲避車上的煩擾,但又誰知道,那從玻璃吸收來的車輪聲和機械聲,會疑心這車子是從山崖上滾下來了。
xx在走廊邊上,刷著一雙鞋子,她的扁桃腺炎還沒有全好,看見了我,頸子有些不會轉彎地向我說:
「啊!你來得這樣早!」
我把我來的事告訴她,她說她不相信。因為這事我也不願意它是真的,於是找了一張報紙來讀。181
「這些日子病得連報也不訂,也不看了。」她一邊翻那在長桌上的報紙,一邊用手在摸撫著頸間的葯布。
而後,她查了查日文字典,她說那個「偲」字是個印象的意思,是面影意思。她說一定有人到上海訪問了魯迅回來寫的。
我問她:「那麼為什麼有逝世在文章中呢?」我又想起來了,好像那文章上又說:魯迅的房子有槍彈穿進來,而安靜的魯迅竟坐在搖椅上搖著;或者魯迅是被槍打死的?日本水兵被殺事件,在電影上都看到了,北四川路又是戒嚴,又是搬家。魯迅先生又是住的北四川路。
但她給我的解釋,在阿q心理上非常圓滿,她說「逝世」是從魯迅的口中談到別人的「逝世」,「槍彈」是魯迅談到「一?二八」時的槍彈,至於「坐在搖椅上」,她說談過去的事,自然不用驚慌,安靜地搖在搖椅上又有什麼稀奇。
出來送我走的時候,她還說:
「你這個人啊!不要神經質了!最近在《作家》上、《中流》上他都寫了文章,他的身體可見是在復原期中……」
她說我好像慌張得有點傻,但是我願意聽。於是在阿q心理上我回來了。
我知道魯迅先生是死了,那是二十二日,正是靖國神社開廟會的時節。我還未起來的時候,那天天空開裂的爆竹,著白煙,一個跟著一個在升起來。隔壁的老太婆呼喊了幾次,她啊啦啊啦的向著那爆竹升起來的天空呼喊,她的頭上開始束了一條紅繩。樓下,房東的孩子上樓來送我一塊撒著米粒的糕點,我說謝謝他們,但我不知道在那孩子臉上接受了我怎樣的眼睛。因為才到五歲的孩182